孜孜不釋卷 伏案書天下康熙皇帝與其御用書房家具

趙贏贏

故宮博物院宮廷部館員，研究方向為明清宮廷家具

康熙皇帝自幼嗜讀，推崇以教化為先，以文德治理天下，由此一生勤勉，終成康熙盛世。

通過康熙朝的御用書房家具，可以還原一代天子的讀書環境，我們仿佛看到康熙皇帝或倚憑幾以追慕圣賢，或在書架間博覽群書，或在屏風上一書君主氣象，甚至在演算桌上樂此不疲地伏案算術……

這些家具在反映康熙皇帝個人趣味的同時，也是其好學不倦的見證 縱覽圖史以承文德，貫通東西而書天下。

清圣祖愛新覺羅·玄燁（一六五四年～一七二二年），是清朝歷史上「康乾盛世」的開創者與奠基者。康熙皇帝玄燁幼時在「獨嗜圖史」的祖母孝莊太皇太后的影響下，矢志讀書，「早夜誦讀，無間寒暑，至忘寢食」，由此一生勤奮，好學不倦。康熙皇帝曾言「圣明至治之世，當以教化為先」，以文德治理天下。好學之人往往格外重視自己的書房，康熙皇帝的御用書房家具更是精挑細選、優中擇優。這些家具為我們還原了天子的讀書環境，一展帝王之風。

設幾倚讀 追古思賢

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康熙時期的金漆三足憑幾，通體髹金漆，幾面弧形，兩端上翹呈水珠狀，獸足彎腿，內側鑲嵌三塊高浮雕蒼龍教子圖象牙條。對比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康熙皇帝讀書像》中所繪之憑幾，二者頗為相似。此幅讀書像中，康熙皇帝著吉服（禮儀服飾，儀制等級僅低于朝服），正襟危坐于龍紋金憑幾之后，莊重威嚴，憑幾上放有一本讀至一半的書，身旁書架上擺滿了各式書籍與文玩，塑造了好學勤奮的帝王形象，傳遞了康熙皇帝的崇文思想，表達了垂范天下、以身作則的意圖與希冀。

清人繪 康熙皇帝讀書像軸絹本設色 縱九八·二厘米 橫六八·一厘米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為什么康熙皇帝會選擇憑幾作為讀書家具？主要原因有三點。第一，憑幾自古便是權力與地位的象征。憑幾的使用歷史很早，《詩經·大雅·行葦》有云：「或肆之筵，或授之幾?！惯@里的「幾」指的便是憑幾。親族燕飲聚會，授年長者以憑幾，表示尊重?！渡袝ぶ軙ゎ櫭分杏浿艹赏跖R死前，身穿冕服，并在玉憑幾之前做出憑倚之勢，然后才對群臣諸侯發出遺命。《周禮·春官·宗伯》載：「凡大朝覲、大郷射，凡封國、命諸侯，王位設黼依，依前南鄉，設莞筵、紛純……左右玉幾，祀先王昨席，亦如之。」在國家最重要的禮儀場合中，王位南向設黼依（有斧形紋飾的屏風），下設三重筵席，左右設玉憑幾。這些器物共同構成了莊肅威嚴的場景。《西京雜記》中也記：「漢制，天子玉幾?！箍芍獞{幾強調了禮制，成為彰顯君主身份的特定符號，是君王權力空間中暗示地位與中心的固定標記。清朝天子康熙皇帝選擇飾有五爪龍紋的金漆憑幾，同樣是皇權至尊的集中體現。

第二，憑幾是符合康熙皇帝閱讀習慣的書桌?？滴趸实坶喿x時習慣盤腿坐于炕上，這在宮廷繪畫與檔案記載中均可以得到證實，應與滿族傳統民俗使用火炕、盤足而坐的習慣相關。從人體工學角度看，憑幾十分適合人盤腿坐于炕上閱讀時使用。憑幾置于身前，環抱腰部，幾面高度適中，可承托雙臂、肘部，或雙手自然垂下扶握，以支撐全身，獲得更為放松的姿勢。幾面可放置圖書，或立或倒，使雙手解放，不必久持圖書，同時書與人眼形成較為合適的閱讀距離，又與頸部構成一定的角度，減緩了將書攤在炕上長時間低頭閱讀而產生的眼睛與頸椎疲勞。此外，康熙皇帝自言在宮中手不釋卷，憑幾在實用性上具有輕便易攜、使用方式多樣等優點，可隨時取索，即使從別處宮殿移來亦不費力，能及時滿足康熙皇帝的閱讀需求。而在使用后，將憑幾一側抬起置于一邊，便可方便進出，十分自由。另據檔案記載，康熙皇帝于行圍、南巡過程中仍時時閱讀，憑幾相較其他書桌，更易于遠途攜帶，且在舟車顛簸中，亦可做憑靠支撐之用，或放于身體左右作斜支扶倚，或放于頭下成為頭枕，或置于足底搭架雙足。

故宮博物院藏宋李公麟（傳）《維摩演教圖》卷（局部）

第三，蘊含仿古之意。古之圣人多倚憑幾，《孟子·公孫丑下》中記，孟子要離開齊國，齊人知孟子之才而阻攔勸挽，孟子「坐而言，不應，隱幾而臥」。所謂隱幾，即為憑幾的別稱。《莊子·德充符》中言惠子「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槁梧指天然樹枝制成的憑幾，又稱養和。憑幾也是歷代文人喜好之物，王維詩云：「藥闌花徑衡門里，時復據梧聊隱幾?！梗ā豆嗜藦堉N工詩善易卜兼能丹青草隸頃以詩見贈聊獲酬之》）白居易詩道：「有時猶隱幾，答然無所偶。臥枕一卷書，起嘗一杯酒?！梗ā峨[幾贈客》）「隱幾圖」更是歷代文人肖像畫中的一種固定范式。康熙皇帝在自己的肖像畫中置用憑幾，以追隨古代先賢之風，用心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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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皇帝讀書語錄

◎ 人主臨御天下，建極綏猷，未有不以講學明理為先務。朕聽政之暇，即于宮中披閱典籍，殊覺義理無窮，樂此不疲。向來隔日進講，朕心猶然未愜，嗣后爾等須日侍講讀，闡發書旨，為學之功，庶可無間。

—《圣祖仁皇帝圣訓》卷四

◎ 夫多識前言往行，要在讀書。天人之蘊奧在《易》，帝王之政事在《書》，性情之理在《詩》，節文之詳在《禮》，圣人之褒貶在《春秋》。至于傳記子史皆所以羽翼。

圣經記載往績，展卷誦讀，則日聞所未聞，智識精明，涵養深厚，故謂之蓄德，非徒博聞強識，夸多斗靡而已也。

—《庭訓格言》

◎ 朕自幼好看書，今雖年高，萬幾之暇猶手不釋卷。誠以天下事繁，日有萬幾，為君者一身處九重之內，所知豈能盡乎？時?？磿湃耸?，庶可以寡過。

故朕理天下事五十余年無甚差忒者，亦看書之益也。

—《庭訓格言》

清康熙 填漆戧金花卉紋小幾及款識高一〇·二厘米 長三五·六厘米 寬一四·七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左圖右史 千文萬華

書架是天子書房中不可缺少的家具。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對黑漆嵌軟螺鈿加金銀片山水花卉紋書架，有「大清康熙癸丑年制」（一六七三年）款識，為清代宮廷遺存，是康熙皇帝的御用之物。書架五層，通體黑漆，滿飾五彩軟螺鈿及金銀片拼合鑲嵌的錦地紋、花卉紋及山水人物圖。其制作使用的軟螺鈿鑲嵌工藝是康熙朝漆器工藝水平的極好代表，其工藝制作難度與作品效果是其他時代難以企及的。

所謂軟螺鈿片，一般是以鮑魚殼及夜光螺為原料，經長時間蒸煮至螺、貝珠光層起翹分離，再小心撕下珠光層，并用特制的工具鏨刻或裁剪成各種形狀的小薄片，正如《髹飾錄》所云：「點、抹、鉤、條，總五十有五等，無所不足也?！梗从悬c狀、抹狀、鉤狀、條狀等各類螺鈿片）用筆尖粘薄片點在涂有漆的器物表層，拼合成「百般文圖」「千文萬華」，這種工藝也被稱為「點螺」或「薄螺鈿」。至于金銀片一般則以金箔銀箔裁剪制成。

清康熙 黑漆嵌軟螺鈿加金銀片山水花卉紋書架高二二三厘米 長一一四厘米 寬五七·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黑漆嵌軟螺鈿加金銀片山水花卉紋書架局部之錦地紋

黑漆嵌軟螺鈿加金銀片山水花卉紋書架局部之花卉紋

黑漆嵌軟螺鈿加金銀片山水花卉紋書架局部之山水人物圖

該書架周身錦地紋共五十四種，是取成百上千片薄如紙、寬窄僅有一至兩毫米的螺鈿片、金銀片共同拼合而成的。錦地紋之外，還有各種花卉紋凡六十二種。由于「殼色有青、黃、赤、白」，故「又分截殼色、隨彩而施綴者，光華可賞」（軟螺鈿有閃藍光的、黃光的、紅光的、白光的，可以根據顏色分割小塊，以鑲嵌成紋），在花卉紋不同部位有意識地采用不同色澤的螺鈿，就形成了「天真光彩，如霞如錦」之效。至于選用花卉紋進行裝飾，應與康熙皇帝的個人喜好與審美相關?？滴趸实蹖τ诨ɑ芗盎ɑ苤黝}的紋飾是格外喜愛的。這不僅在康熙皇帝的諸多御用器皿中得以印證，他還曾作有數十首詩（如《詠金蓮花》、《夏燕新蓮二首》、《詠幽蘭》、《榴花》、《春日觀花》、《九日對菊》等）專門贊頌花卉瑰麗的容姿與高尚的品質。

清人繪 康熙皇帝讀書像屏紙本油畫 縱一三八厘米 橫一〇六·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書架正面上四層又特別飾有八幅山水人物圖，無一雷同，如攜琴訪友、回首望月、臨渚遠眺等。畫面高雅雋逸，清新脫俗，使得書架不但更顯文雅，且多了一份托物言志的意趣。這對黑漆嵌軟螺鈿加金銀片書架極為珍貴，不僅令人領略到康熙朝御用家具的考究精美，還帶有康熙皇帝個人審美意趣的烙印，足以解讀康熙皇帝的精神追求。

清人繪 康熙皇帝常服像軸絹本設色 縱五〇·七厘米 橫三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御書屏風 天子親題

康熙皇帝曾多次將自己的習文墨寶制成屏風，陳設于書房。故宮博物院現藏有多件康熙皇帝御書屏風，其中康熙皇帝書唐人詩屏風，以楠木制邊框，屏心格架上貼紙御書唐人詩文，其他部位僅在絳環板及牙條處飾拐子紋，樸實文雅，非常符合康熙皇帝所倡導的「返樸歸淳」的藝術品味，極具康熙朝御用家具的獨特風格。

清康熙 康熙皇帝書唐人詩屏風故宮博物院藏

細觀該屏風的內容，共八首唐人詩句，自右起為：王昌齡《甘泉歌》、王涯《秋思二首·其二》、李洞《山居喜友人見訪》、李益《宿石邑山中》、盧綸《曲江春望》、宋之問《奉和春日玩雪應制》、張說《奉和圣制同玉真公主游大哥山池題石壁》、無可《御溝水》。最后詩作落款為「丙戌口外避暑秋前書」。丙戌年即康熙四十五年（一七〇六年），這一年發生了一件文化大事敕編《全唐詩》纂修完成。（《全唐詩》凡九百卷，目錄即十二卷，「得詩四萬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全書以明胡震亨《唐音統簽》和清季振宜《唐詩》等為基礎，旁采殘碑、斷碣、稗史、雜書，拾遺補缺，巨細靡漏）史評：「唐詩之源流正變，始末厘然，自有總集以來，更無如是之既博且精者矣?！惯@部唐詩總集是康熙皇帝親力倡導編定群書工作中重要的一項成就。從親命敕修的《全唐詩》中擷取數首，親筆御書并制成屏風，康熙皇帝于新書告成后的滿意與喜悅不言自明。

再品讀康熙皇帝所選的這八首詩，幾乎均為描寫春秋自然景色的內容。據《康熙起居注》記載，康熙四十五年，康熙皇帝自五月啟程巡幸塞外至九月方歸京。結合此屏風御書的落款，其中「口外」即指長城以外的地區（長城關隘多以「口」為名，如張家口、喜峰口、古北口等），可知他書此帖時應在出巡途中。

此外，康熙皇帝書法造詣頗高，其書學董（董其昌）學沈（沈銓），筆力遒勁、豐滿肥厚，莊重有骨、氣勢雄渾，帝王氣度盡顯紙上。故宮博物院藏康熙皇帝臨董其昌書《洛禊賦》圍屏和康熙皇帝題董其昌臨米芾《天馬賦》圍屏，即顯其法書功底。他的作品，除張之屏風自我欣賞外，還常常賞賜王公大臣，借以聯絡感情，以文交會。他的書法風格極大地影響了清初文壇整體書風的形成與嬗變。

西學東漸 勤耕不輟

故宮博物院藏一件專門為康熙皇帝數學演算而制作的炕桌?？蛔酪蚤局瞥桑罈l雕拐子紋，桌面鑲嵌有三塊銀板。中間的銀板光素，可供繪圖書寫使用，左右兩板上刻數學表格與各種圖形。左板刻分離尺（精確到千分之一）、「開平方」、「求圓半徑」字樣及開平方面表、相比例面表等；右板刻分離尺、「開立方」、「求球半徑」、「又測米堆」字樣及開立方體表、相比例體表等，三塊銀板還可拆卸活動。銀板之下，炕桌內膛又設七個格子，可存放計算與繪圖使用的各種工具?？蛔劳庑魏啒闱f重，設計精巧，實用性很強。

康熙皇帝對于數學抱有極大的興趣與熱忱，他曾多次邀請西方傳教士入宮為他講解。而康熙皇帝對于數學演算的勤奮學習，是有著深刻的原因的。康熙皇帝曾無比感慨地對臣子說：「爾等惟知朕算術之精，卻不知我學算之故。朕幼時，欽天監漢官與西洋人不睦，互相參劾，幾至大辟。楊光先、湯若望于午門外九卿前當面睹測日影，奈九卿中無一知其法者。朕思己不能知，焉能斷人之是非，因自憤而學焉?！梗ā肚迨プ鎸嶄洝肪矶┻@張數學炕桌正是康熙皇帝當年伏案學習數學、勉力演算、發奮圖強的見證。

御用家具，托物見人，書房家具，借文現志。通過研究康熙皇帝的御用書房家具，得以還原這位清朝天子的讀書環境，感受其書房氛圍，體會到千古一帝于文、于治、于人的立意與追求。書房家具，文香永芬。

清康熙 楠木雕花炕桌及局部長九六厘米 寬六四厘米 高三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康熙 御用數學用表康熙年間內府刻本 故宮博物院藏

清康熙 銀“康熙御制”款角尺長三三·六厘米 厚〇·四厘米 半圓直徑一六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 繪圖計算儀器故宮博物院藏

清康熙 各種體面教育模型故宮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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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皇帝的數學課

◎ ……康熙皇帝這樣學了四、五年，他始終很勤奮……康熙皇帝學得很開心，對于給他上的課程理解得很好，例如給他講固體成分時，他就會拿起一個球，精確地稱出它的重量、測量出它的直徑。然后，他就會計算出同樣材料，直徑不同的另一個球的重量，或者計算出另一個比較大的或比較小的球的直徑是多少?！袝r候他打算用幾何的方法，測量距離、山的高度、河流和池塘的寬度。他自己定位，調整何種形式的儀器，精確地計算。然后他再讓別人測量距離，當他看到自己計算的結果和別人測量的數據相符合，他就十分高興。

—《法國傳教士洪若翰致拉雪茲神父信》（轉引自朱靜編譯《洋教士看中國朝廷》，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六年，頁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