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俊炯
在世界經濟的發展過程中,貿易規則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它既是獲得各國市場準入的依據,又是發生貿易爭端時的裁決標準。長期以來,以GATT/WTO為基本框架的多邊貿易體制促進了全球貿易自由化和投資便利化。然而這個歷經50余年努力搭建的多邊貿易體系正面臨被削弱的風險,已經成為影響全球經濟可持續增長前景的威脅之一。
二戰后,美國主導建立了以“關稅與貿易總協定”(GATT)為基本框架的多邊貿易體系,主要強調“實質性的降低關稅和其他貿易壁壘”。GATT從1947-1994年一共舉行了8輪談判,締約方的關稅水平大幅削減,對國際貿易發展起到了關鍵的推動作用。不過GATT只是一個臨時性協定,不具備國際法人的主體資格限制了其功能的發揮。1993年12月,第8輪烏拉圭回合參與各方經過協商決定成立世界貿易組織(WTO)代替當時的臨時機構,同時關稅減免的產品范圍大幅增加,貿易規則涉及領域進一步擴大到服務貿易和農產品交易領域。1996年1月WTO正式取代GATT,成為多邊貿易體制新的運行基礎和法律載體。整體上WTO延續了GATT的基本規則,致力于促進各國市場開放、逐漸取消貿易壁壘,并通過建立爭端解決機制調節貿易糾紛,以實現全球范圍內的貿易自由化。經過多年的發展,目前WTO共有164個成員國,覆蓋全球貿易及經濟總量的95%以上,是迄今為止涵蓋范圍最廣的多邊貿易規則體系。
在GATT/WTO多邊貿易規則作用下,全球關稅水平整體下降,貿易自由化的進程明顯加快。全球商品貿易總額由1968年的1207億美元增加至2017年的35.8萬億美元,服務貿易總額由1980年的7707億美元增加到2017年的10.4萬億美元,占全球GDP的比重分別達到44.3%和12.8%。然而,隨著全球貿易格局的變化,WTO多邊貿易規則正面臨被弱化的風險,全球貿易規則體系進入前所未有的重構期。
作為一個合約式的組織,WTO采用“一個成員國、一個投票權”的協商一致的決策原則。目前WTO各成員國在經濟規模、發展水平和參與能力上千差萬別,各自利益訴求相去甚遠,讓所有成員國達成一致性意見十分困難。與此同時,近年來國際服務貿易迅速發展,相對于商品貿易而言,服務貿易內容的豐富性導致每一個細分行業的情況都不一樣,多邊貿易談判需要關注及協調的議題不斷增多,WTO愈加“不堪重負”。如WTO框架下的多哈回合談判從2001年啟動以來,歷時十余年依然進展緩慢。
在多邊貿易體制的推動下,主要經濟體在全球貿易及經濟總額中的份額發生根本性變化:以G7為代表的發達國家在全球商品出口貿易中的份額由50%以上降至30%左右,相對應以金磚五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所占份額顯著上升。新興經濟體在全球貿易中的重要性愈加凸顯,促使其在全球貿易治理中從規則接受者向規則制定的參與者轉變,趨于多極化的治理結構使得發達國家在推行有利于自身的貿易規則時面臨更大的阻力。
進入21世紀,商品、投資、服務、知識及人員在全球生產網絡中的跨境流動成為全球貿易的新特點。生產的全球一體化要求各國市場規則的一致性以及各國標準的相容性,促使國際貿易規則從“邊境規則”向“邊境內規則”擴展,涉及一國的國內政策、文化偏好、政治經濟制度甚至倫理問題等領域。而現有WTO規則基于傳統的貿易形態,規則的設定仍主要為了促進商品跨國自由流動。可以說,現有WTO框架下的貿易規則已經落后于國際貿易發展的要求,面臨著較大的調整壓力。
國際貿易的基本理論認為,國家作為一個整體可以從貿易中受益,但由于國際貿易具有極強的收入分配效應,導致貿易所得對出口部門有利,使進口部門受損。GATT/WTO在推動全球經濟一體化的過程中也伴隨著諸如收入分配差距拉大的問題,導致“反全球化”思潮愈演愈烈,WTO成為反全球化運動的主要反對目標。在出口貿易及經濟份額不斷下降的背景下,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以美國為代表的發達國家也從自由貿易的積極倡導者逐步轉化為諸多保護貿易措施的始作俑者,推動建設多邊貿易體制的積極性亦有所下降。
雙邊及區域貿易協定的興起可能會進一步削弱WTO多邊貿易規則的影響力。截至2018年10月24日,向WTO通報的區域貿易協定(RTA)已經達到675個,其中已經生效并實施的有461個(254個為自由貿易協定)(見圖1)。不同層級、不同規模的雙邊及區域貿易協定與WTO多邊貿易規則之間縱橫交叉,形成美國經濟學家巴格沃蒂(Bhagwati)所講的“意大利面碗”現象。

圖1 向GATT/WTO通報并生效的RTA個數
從WTO對區域貿易協議的管轄要求看,多邊貿易安排承認區域貿易安排積極的一面,并對其發展持積極態度,即WTO允許符合一定要求的區域貿易安排與其共存。然而正是由于這種規則制定上的含糊和籠統,不受多邊貿易體制管理和監督的區域經濟合作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干擾和侵蝕了多邊貿易體制的職能。WTO對其成員國參加區域貿易協定的放任甚至鼓勵,使得WTO許多成員國對于區域內貿易的重視程度遠遠大于對區域外的重視,WTO多邊貿易規則進一步面臨被邊緣化的風險。
不過全球經濟一體化的發展趨勢或難逆轉,雙邊與區域貿易規則仍不可能完全替代多邊貿易規則。從歷史經驗來看,一項國際通用的規則往往從區域規則開始創建,而后逐漸向多邊規則擴展。所以在理想的情形下,當某些雙邊與區域貿易規則被越來越多的成員所接受時,“意大利面碗”的雜亂現象就會得到緩解;大量共存的雙邊與區域貿易協定也會倒逼多邊貿易規則作出更優惠的貿易安排。
從現實情況來看,推動多邊貿易規則建設仍是主流。如歐盟在2015年發布的貿易戰略中明確表示,歐盟仍然支持多邊貿易體制在全球經貿規則制定中的中心地位,希望能夠將多邊貿易體制和區域貿易規則之間的差距減小。2018年7月歐盟與日本成功簽署了自貿協定,不僅大幅削減了關稅,而且促進了在貿易標準和貿易規則方面的合作,并開放了公共采購市場,對全球貿易規則的制定起到了較好的示范作用。而對于在多邊貿易規則體系中受益較多的新興經濟體而言,維護多邊貿易體系是其責無旁貸的義務;7月在南非舉行的金磚國家領導人會晤同樣發出了維護多邊主義、反對保護主義的明確信號。
與此同時,新一代全球貿易規則或已在區域談判中得以醞釀。在已有的區域貿易協定中,美國主導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后因美國退出變為“全面且先進的TPP”——CPTPP)、跨大西洋貿易和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和服務貿易協定(TISA)被譽為美國新貿易規則的“三大支柱”。雖然目前美國已經宣布退出TPP,但這些協議仍可代表未來國際貿易規則的演變趨勢:第一,推動國際經貿體系更加自由開放仍是基本取向。第二,新的貿易規則涉及領域更寬,從“邊境準則”向“邊境內準則”擴展。第三,新的貿易規則的標準將超出WTO框架下的承諾,體現為“高標準、高水平”。當前新興經濟體在全球經濟治理上的話語權和決策權在不斷增強,這也意味著主要經濟體圍繞世界貿易規則的制定和執行而進行的博弈將更加復雜和激烈,新規則的構建過程將充滿更多的不確定性。
當前美國的商品貿易逆差規模較大,而服務貿易領域一直是順差且不斷擴大,顯示出較強的發展優勢?;谫Q易現狀,一方面,美國以“縮小貿易逆差”為由,大力推行貿易保護主義,通過關稅等傳統手段以及知識產權保護、勞工標準等非傳統貿易壁壘對主要逆差國的商品進入美國設置障礙。另一方面,為了繼續保持服務貿易的全球領先地位,要求別國開放更大的市場并提供更優惠的貿易條件。當前美國仍是單一經濟體中最大的貿易市場,僅商品貿易每年就能承載7000億-8000億美元的逆差,而且農產品、高科技產品和服務業貿易的國際競爭力較強、部分產品在國際市場上的替代性相對較小,決定了美國在國際貿易博弈中仍具有相當優勢。在這種背景下,美國選擇和不同的經濟體進行一對一的貿易談判,利用自身在貿易、外交、軍事和科技等方面的優勢與對方達成對美國更有利的雙邊貿易協定以取代多邊貿易規則和之前的區域貿易協定。
目前來看,美國的貿易策略取得了一定進展,主要體現為美韓貿易協定以及北美自貿區協議的重新簽訂上。2018年9月底特朗普和韓國總統文在寅簽署美韓雙邊貿易修正后協議,美國的汽車、藥品和農產品都將更容易進入韓國市場,而韓國也獲得了鋼鐵關稅的永久豁免,不過仍要受美國進口配額限制。此外,美國與墨西哥、加拿大達成了北美自由貿易區(NAFTA)“升級版”協議,并改名為《美國、墨西哥、加拿大協議》(USMCA)。USMCA在加強環境保護、勞工條例以及促進數字貿易發展等方面增添了新的義務,在一定程度上為未來的貿易協定樹立了良好的先例,但在部分條款上增加了新的限制,如根據USMCA,汽車及零配件必須有75%在北美地區生產才可以享受零關稅,而此前這一比例為62.5%,這項改變有可能帶來新的貿易轉移,對全球貿易及投資流動產生一定影響。
10月16日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宣布,將開始與歐盟、英國和日本就單獨的貿易協定進行談判。與其他貿易對象相比,美國與我國的貿易談判進展更為緩慢,未來走向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見圖2)。我國是美國的第一大貿易逆差國,且遠高于其他貿易對象,無疑成為美國實施貿易保護措施、減少貿易赤字的首要目標。近年來,我國在高新技術領域發展呈追趕態勢,且多項指標位居全球前列。在美國看來,我國已對美國研究和技術的世界領先地位構成威脅。今年3月初美國貿易談判代表發布的《2018年貿易政策綱要暨2017年度報告》明確指出:“要確保美國在研究和技術方面的領先地位,保護美國經濟免受不公平獲取我們知識產權競爭對手的影響。對此,美國(對中國)發起301調查以阻止中國通過不合理及歧視性措施獲取(美國的)技術與知識產權”。301調查結果公布后,中美貿易談判未能取得顯著進展,而且美方意圖在與其他經濟體的雙邊貿易協定中植入所謂的“毒丸”條款①進一步向我國施壓。我國是多邊貿易規則的堅決擁護者,而當前美國奉行“美國優先”的單邊主義,未來中美經貿關系走向仍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
單邊主義及貿易保護主義抬頭進一步削弱了多邊貿易體制的凝聚力,使得全球貿易規則的重構之路變得更加曲折,無疑將為全球貿易乃至經濟帶來更多的不確定性??梢哉f,全球貿易規則的重構之路充滿變數,已經成為影響全球經濟以及金融市場的潛在風險。
貿易是經濟增長的重要引擎,貿易保護主義抬頭、傳統及非傳統貿易壁壘的增多將導致全球貿易活動下降;同時貿易保護措施也剝奪了企業優化自身資本配置、購買最優質最廉價產品和服務的自由,消費者的購買力也將受到侵害,繼而影響投資、消費乃至就業,進一步加大經濟下行風險。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在2018年10月發布的最新一期《世界經濟展望》中將貿易摩擦視為拖累全球經濟的“主要威脅”,并將2019年全球實際經濟增長率較此前下調0.2個百分點至3.7%。根據IMF的測算,一旦貿易摩擦進一步擴大,受貿易停滯、金融市場混亂等影響,全球GDP最壞情況下將下降0.8個百分點以上。
貿易規則談判最終形成的內容和條約是各個國家長期談判的結果,在這個過程中充滿復雜和激烈的博弈,加上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對全球一體化進程的干擾,必將導致貿易關系緊張加劇以及政策不確定性上升,影響全球海外直接投資下滑。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UNCTAD)最新發布的《全球投資趨勢監測報告》顯示,2018年上半年,全球海外直接投資(FDI)同比大幅下降41%;而受到貿易關系的不確定性以及投資審查程序更加嚴格的影響,流入美國的FDI降幅更是達到73%(見圖3)。理論上FDI反映了一個國家的經濟前景,政策不確定性加大使經濟主體產生偏負面的預期,將可能帶來對外投資的萎縮,繼而破壞全球供應鏈、減緩新技術傳播,最終降低全球生產率和福利水平,對全球中長期經濟發展帶來破壞性影響。

圖2 中美貿易摩擦事件歸納

圖3 全球經濟政策不確定性指數變化
新一代由發達國家主導構建的貿易規則無疑將對新興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的價值鏈攀升提出挑戰。如何避免在貿易規則重構中被邊緣化,成為新興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必須正視的問題。同時,發展中國家在經濟發展水平、市場經濟完善程度等方面均與發達國家存在較大差距,“寬領域、高標準”的貿易規則將超越發展中國家的現實水平,客觀上增加這些國家所承擔的義務和成本,也將在一定程度上加大國內制度規范和經濟改革的緊迫性。
我國是全球第一大商品貿易國、第二大經濟體,全球貿易規則重構所帶來的潛在風險將對我國產生更為顯著的影響。一是全球貿易規模以及外需增長的放緩必將影響我國的出口產業,加上貿易保護主義抬頭使我國面臨的貿易壁壘不斷增加,將進一步通過影響出口而加大我國的經濟下行壓力。二是我國面臨的外部政策環境可能更加復雜,在參與區域經濟合作過程中面臨更多的不確定性,參與全球貿易規則重構的話語權也將受到較大限制。三是“寬領域、高標準”的貿易規則或對我國國內產業形成一定沖擊。不過挑戰與機遇始終是并存的。對于我國來講,對外可以通過加快簽訂雙邊以及區域貿易協定(如RCEP等)、貫徹落實“一帶一路”倡議、加大開放等措施進一步增加在全球貿易規則重構中的話語權,增強在全球貿易治理中的影響力;對內則須堅持深化改革、加快經濟轉型,推動價值鏈攀升以提高我國出口產品的競爭優勢??偠灾?,只有堅持改革開放,并把握好開放的節奏和速度,才能將全球貿易規則重構帶來的挑戰轉化為進一步增強綜合國力的歷史機遇。

■ 雪擁馬前 趙來清/攝
■注釋
①在最新簽訂的《美國、墨西哥、加拿大協議》(USMCA)中有如下條款:若三國中有一國與某個“非市場經濟國家”簽署自貿協定,則其他協議伙伴有權在6個月內退出USMCA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