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龍門石窟與印度尼西亞婆羅浮屠藝術比較

文 /吳 蔚

圖1 龍門石窟萬佛洞

圖2 龍門石窟奉先寺

圖3 印度尼西亞婆羅浮屠 局部

一、龍門石窟與婆羅浮屠的由來

龍門石窟位于千年帝都洛陽市南郊伊河兩岸的龍門山與香山上，開鑿于北魏孝文帝年間，之后歷經東魏、西魏、北齊、隋、唐、五代、宋等朝代連續大規模營造達400余年之久，石窟南北長達1公里，今存有窟龕2345個，造像10萬余尊，碑刻題記2800余品，30余萬字，佛塔70余座。其中北魏和唐代的開鑿最為興盛，北魏洞窟約占30%，唐代洞窟約占60%，其余朝代僅有10%。它與中國的敦煌莫高窟、麥積山石窟、云岡石窟齊名，它們被世人譽為中國的四大石窟。

婆羅浮屠是佛教著名建筑，也是舉世聞名的千年古跡。它位于印度尼西亞爪哇島中部馬吉冷婆羅浮屠村。印尼是一個伊斯蘭教國家，但在10世紀以前，它卻是一個佛教之國。這座佛塔大約建于公元760—830年間，是當時統治爪哇島的夏連特拉王朝統治者薩馬拉藤迦為供奉佛陀舍利所建，是動用幾十萬人力，耗費15年時間建造而成的巨型佛塔。這座宏偉瑰麗的佛教藝術建筑,與中國的長城、印度的泰姬陵、柬埔寨的吳哥古跡和埃及的金字塔齊名,它們被世人譽為古代東方的五大奇跡。

二、龍門石窟與婆羅浮屠不同點比較

（一）整體布局

遠觀龍門石窟布局呈現的是長條的山脈，山體高度不高，但是大大小小的石窟卻有很多。放眼望去，一個個石窟呈現出“點”狀，山壁與石窟之間形成了“線”狀，整個山面呈現出“面”狀，布局就如同一幅抽象的畫面。在現場觀看龍門石窟，遠遠比在圖中所見要震撼得多，尤其是到了最大的露天石窟，這像是一個廣場，三面環繞著巨大雕塑，從中心往兩邊分別是大盧舍那佛、迦葉阿難、菩薩、天王力士，圍合而成的大型石窟，氣場非常強大。雖然部分造像已有損壞，但卻絲毫沒有影響整體的氛圍。

龍門石窟從整體來看是依附在山上，與前面的湖水，山頂上的樹木、大地、藍天形成一體。手工勞作與自然景觀，形成了對比，退遠觀之，如同造像、石窟與山、木之間對話。這樣一個大型雕塑與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自然美學亦有相同之處，自然美學是對中國古代傳統文化的開拓，與大自然相互依存，相感相通，龍門石窟給筆者的感覺更是如此，雕塑與自然渾圓一體，想必也只有中國的石窟藝術有這樣的氣魄。

而婆羅浮屠則不同，在山丘上拔地而起，宛如建筑般的佛塔，其建造思維縝密，布局有序，視覺效果同樣震撼，讓人嘆為觀止。鳥瞰整個婆羅浮屠佛塔建筑是上圓下方，符合“天圓地方”的說法。放遠望去，建筑頂部帶有些尖頭，頗有哥特式建筑的味道。佛塔造型密集、復雜，但卻不凌亂，繁中有序。

婆羅浮屠整體分為塔基、塔身和塔頂3個部分。塔基是邊長為123米的正20折邊形，高達4米。塔身有5層逐漸縮小。第一層塔身距離塔基的邊緣為7米，每層以2米的差距縮減，構成了瘦長的回廊。塔身第一層和第二層各有104個壁龕，第三層有88個，第四層有72個，第五層有64個，共有432尊佛像。塔頂由3層圓形臺構成，第一層上建造了32座組窣堵坡，第二層24座，第三層16座，共72座。婆羅浮屠的主入口為東邊，每一個方位中間都有入口，且入口兩側都雕刻有圓雕辟邪。進入后順時針繞行逐層敬拜，最后抵達頂層，整個佛塔建筑共有504尊佛像，塔內每一層都有回廊，回廊的側壁都雕刻了精美的浮雕。有高浮雕也有淺浮雕，共有2670塊，其中1460塊屬于敘事浮雕，1112塊是裝飾性浮雕。

筆者認為印度尼西亞的婆羅浮屠建筑是受了古印度的文化影響，古印度的經典《奧義書》中就表達了一個深刻的哲學觀念：一切東西都是由多種因素組合而成的，世界上不存在單一、純粹的東西。印度哲學思維模式就是建立在梵性的對立面的兩極和合及三位一體的基礎之上。中國學者金克木以三角形的三邊來代表三方面的真理，在《蛙氏奧義書》中有較明確的表現，“三角形結構，即三分模式。用這樣的結構來突出‘第四’，卻是它的一個重要內容”。建筑塔身是4層，對應三分模式，認為三角形結構所代表的完全的真理“第四位”的內容，第四層就是對應“第四位的內容”。最后登上環形塔頂。即對應“佛教常說一語分為‘四句’，‘有’‘無’‘亦有亦無’，‘非有非無’”，并且建筑是回字形意為輪回。頂層是三層圓形，對應時間概念過去、現在、未來，對應人的精神狀態醒、夢、熟睡，對人的生命流動生、死、輪回。

（二）造型特點

圖4 龍門石窟奉先寺

圖5 力士（平視）

龍門石窟的造像特征之一是：龍門石窟的營造跨越朝代之多，使得龍門石窟造像的藝術風格與表現手法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從中可以看出各個時代的風格演變痕跡。同屬于龍門石窟，但是造型手法各不相同，從萬佛洞和奉先寺可看出（圖1、圖2），同樣屬于龍門石窟卻具有著完全不同的造型特點，制作水平也并不相同。萬佛洞的洞內南北兩側有整齊的小佛，共一萬五千尊，是龍門石窟組合最完整的洞窟。它更注重整體性，壁畫和周邊無數的小佛龕都營造了一種很強的裝飾感，相對于圓雕本體的塑造就顯得弱一些。奉先寺是龍門石窟現規模最大，藝術也極為精湛的一組群雕，此窟明顯注重大盧舍那佛、迦葉阿難、菩薩、天王力士本體的塑造，造型渾圓、飽滿、挺拔。 龍門石窟造像特征之二是：作為皇家石窟，是北魏、唐代皇室貴族發愿造像最集中的地方，能夠代表同時期石窟造像藝術的最高水準。所以觀看龍門石窟時會發現工匠水準有高有低，水準高的一般集中北魏時期和唐代，其他時期手法水準略低。

圖6 力士（仰視）

圖7 婆羅浮屠 局部

婆羅浮屠的造像特征則是更加統一。從大小、風格和制作水平可以看出，是集中某一時期完成的，風格和造型不像龍門石窟多變，而是整體達到統一協調，建筑、圓雕、浮雕一體化。基本不存在技藝相差很大的情況，每一個佛像的制作水準都比較接近（圖3），幾乎所有的佛像造型都是屬于一種風格，肩寬、胸廓飽滿，腰部位置明顯向內部收縮，使整個形體更具有曲線上的變化，也更接近人的真實形體。而龍門石窟的佛像多數是采用團塊，飽滿，更整體的去概括了佛身，與婆羅浮屠的佛像是有區別的。

從造像的分布來看，龍門石窟和婆羅浮屠也有著很大的不同，龍門石窟基本布局是一窟里有多尊雕像（圖4），例如中間位置就是佛像，往兩側則是迦葉阿難，再往兩側是菩薩，最靠外的一般是天王和力士。并且多數造像建造得比人要大，所以在這個場域之中，自然而然會對佛形成一種敬畏之心。從造型上看，因為造像比例大，所以人們觀看中會有透視關系，雕刻創作者會放大頭部，平視角度觀賞感覺比例失調（圖5），可走到雕塑下，抬頭仰望時，比例正好合適并且氣勢浩大（圖6）。

中國畫注重繪畫藝術的抽象形式美和情感表現性，但這種抽象的形式美又沒有走向脫離具象的極端，是應用象形與骨法用筆的相互制約，使中國繪畫在抽象與具象之間獲得了廣闊的審美張力與空間，雕塑藝術同樣如此，這樣的思維同樣影響著雕刻藝術。這也是中國人制造雕像時的思考方式。同時思考的格局會更大，而不僅僅局限于一個雕像做得如何。

婆羅浮屠的布局和造像就明顯不同于龍門石窟，看婆羅浮屠的每一個佛像基本就是“配套”一個佛龕， 甚至有一些是完全露出來的。在中國的石窟里是不會出現這種布局的。造型上，由于每尊佛像比例尺度不大，因此并沒有因為透視關系而把比例動態做變形，所以基本上每一尊佛像的比例和真人的比例是接近的，即使是平視也是正常比例（圖7），同時婆羅浮屠的佛窟周邊也出現了很強的裝飾性雕塑。

龍門石窟和婆羅浮屠里都有大量的浮雕，而浮雕同樣也存在相同點和不同點。龍門石窟的浮雕仍然以佛為主題，基本是佛龕中的內容壓扁做成浮雕，形式上也都大量采用排列組合的方式（圖8）。有一些浮雕的表現方法是單獨的佛窟里放著單獨的佛像，同樣采用排列組合的方式去表現，但是也在深、淺、大、小、曲、直等方面尋求變化。盡管很多佛像被偷或者被風化腐蝕，但也能夠看出構圖布局的豐富性。

婆羅浮屠佛塔中處理浮雕的方法則不一樣，內容上故事情節相對獨立，不是繼續描繪佛像本身，而是通過一些佛教故事去體現佛的重要性。浮雕中，出現了大量的人物（圖9），人物雖多，但構圖布局妙趣橫生。構圖并不是對稱的，人們的視線會由浮雕的人物而慢慢從左流動到右。人物疊壓關系也處理得很微妙，每隔一個人就會把另一個人處理在后一層空間，以至于在這狹小的空間也能營造出人物既多又滿的氛圍。貢布里希的《藝術發展史》里就有記載，在埃及浮雕藝術中描繪人物時候有一特點，認為側面的頭部更有利于表現頭部的造型，便雕刻頭部側面，到了肩膀和胸膛則認為正面的角度更加好看，就雕刻正面角度的肩膀和胸膛，胳膊和腿卻又認為是側面更容易表現得清晰，所以又處理成側面。如同書中說的“他們遵循著一條規則，把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都包括在一個人的形狀中”，他們認為怎么好看，哪個重要就怎么雕刻。婆羅浮屠佛塔浮雕也出現很多類似這樣的處理方式。第二個人就處理在遠處，只露出一個正面的頭部，第三個人則是盤腿的坐姿，身體是正面，臉部則面向右邊，第四個人又處理到遠處的空間并只露出頭部，第五人坐姿又發生了改變，整個人物都是用了側面的角度進行雕刻，手放在胸口處，姿態非常生動。再往右有兩個人物組合也非常有趣，兩人相鄰，靠右邊人物的肩膀、腰部、臀部一條線就把空間前后做了區分，身體上一個朝左一個朝右，一個雙手抬起、一個雙手撐著地面，唯獨頭部是同時朝右。這樣的處理就顯得非常豐富且精彩。婆羅浮屠也有對稱構圖的浮雕作品，雖然是對稱但細節卻有千變萬化（圖10）。

三、龍門石窟與婆羅浮屠的相同點

從中國龍門石窟與印度尼西亞婆羅浮屠藝術比較中可以看出不同國家、不同地域、不同的文化習俗影響著審美意識和雕刻技術。整體的布局、構圖以及造型等，有著許多不同之處，但能明顯感受的到受到東方審美的影響，并不是只為了表現形體而表現形體，每個造型都讓人感到韻味十足。

它們雖然相隔甚遠，但是相同的地方確是不謀而合，它們都是在弘揚佛法。佛像周圍都有一個佛龕，而側壁上也都鑲嵌有浮雕似的壁畫，講述的內容都有關“佛”。在造型上都極具東方審美，寫實的同時進行了意象的處理，整體簡潔、飽滿。除了天王力士外，其余造像都去除了身上多余的肌肉，達到形體連貫，氣韻生動，而天王力士身上的內容較多也是主觀的處理，為了強調力量，夸張了肌肉，這同樣也是意象手法的體現。他們共通的地方就是為了要表現的內容而想盡辦法處理形體，不會過多依賴真實形態。

圖8 龍門石窟浮雕

圖9 婆羅浮屠浮雕 局部

圖10 婆羅浮屠浮雕 局部

東方美學是詩性的美學，古代的東方人把“美”同“好”“真”“善”“福”等互為滲透，并認為“我們所感受到的“美”是多種因素和合而成的，一件東西的美，并不是完全由于事物自身所具有的，而是人與這件美的東西之間發生了情感，在對話之間產生了情緒、想象，在想象的驅使下引發了人心中的感動和共鳴，這也是東方人特有的觀點，認為“美”是人與物進行對話所產生的情感和想象引發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