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征
孤獨的人最怕下班
最怕一個人回到空蕩蕩的房子
不是出租屋的床不夠溫暖
不是陌生的鄰居不夠善良
關上門就會被安靜所淹沒
靜靜躺在床上
隔壁偶爾傳來窸窸窣窣的細語
腳步輕得像踩著棉花
同是異鄉人,不一樣的方言
隔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
每個人都是一只膽怯的刺猬
通過疏離別人來保全自己
夜深人靜,我從抽屜拿出
一片來自家鄉的碎瓦
這座城市與我最親近的朋友
早已被我撫摸得沒有棱角
有時我把它壓在書上
有時我向它傾訴
我不敢丟棄這泥土的化石
我怕會忘記來的方向
有時碰到家鄉熟悉的面孔
他們在空空蕩蕩的夜晚走著
小心翼翼地躲避著路燈和井蓋
縱使喊他千遍也無用
你的喊叫猶如湖面上的水蜘蛛
劃出的漣漪多么細微
灰色的樓群中間
臥著一片低矮的平房
居然有著一個土得掉渣的村名
一條鐵軌扮演著“國界”的角色
一邊是燈紅酒綠
一邊是人口擠壓的村子
弄丟主人的狗像個標點
村子里逗來逗去
喪魂落魄地尋覓著殘羹冷炙
廉價店的小喇叭有氣無力地垂下腦袋
任由人群背后揚起的灰塵沾上嘴唇
脫韁的豬羊成群結隊唱著跳著
熱鬧的菜市場令人恍若走進夢境
茍延殘喘支撐著余生
現代年輕人已不知算籌為何物
卻都會精打細算過日子
漂亮的姑娘穿著幾百元一雙的鞋子
坐在十元自助小火鍋前
黑色口腔吞吐著漂泊的故事
城中村,既不是村子也不是城市
它是地圖上一塊不甘心消失的胎記
一座座鋼鐵建筑如同巨獸逼近
寄居的迷失發展方向的睡獸
終有一天它將被歷史淘汰
跨過鐵軌,就能步入城市
轉過身,能否找到一扇故鄉的門?
丟失村莊的人
在城市干癟的胸脯上起伏
空蕩的更空蕩,膨脹的更膨脹
瘦弱的身影空虛里走著
對著太陽和月亮的七弦琴出神
分開是零星的海貝
聚集成不規則的孤島
用秘密的語氣悄聲交談
打聽一些不確切的消息
房間窄小,星光黯淡
鍋里的土豆帶著虛榮的味道
夜的銀眼閃著藍色瞳孔
電話鈴聲讓人恍若隔世
凝望著煙囪的方向
黑色斑鳩回頭
滴溜溜的小眼睛張開青絲細網
連貫的記憶正一點點崩潰
河岸垂柳身材佝僂垂到風沙下
矮墻下的蚯蚓逃逸
該到哪里召回?
寂靜:神的沉默
窗外如同走不進的夢境
多想修補時空
將丟失的全部找回
伸出的手臂最終無力垂下
在城市的霧霾中
懶洋洋地打個長長的哈欠
咔嚓咔嚓
公園里時常響起動聽的聲音
刀尖上的寒光直指長在低端的枝杈
秋風翻動布滿淚水與汗水的臉龐
青色血液吞噬大地的土色
它們微微戰栗
本能地向更陰暗處躲避
面對一次又一次“斬首”
受苦受難的生涯沒有盡頭
無可奈何地道一聲:“罷了”
只要有一絲陽光
哪怕一縷清風
它還會重新從繁茂的葉片中伸出腦袋
談到工作,女人,酒精與時代發展
生活在底層的剪枝工感到力不從心
他像這無用的綠植即將被城市清理
只有將怨氣傾瀉在無力反抗的枝丫
說到螞蟻,住在地穴
不得不佩服它的智慧
無論多么疲憊
只要鉆入地下
就能將風雨擋在洞外
城市有個物種窺出天機
在井下播種一顆為“家”的種子
同樣可以享受人類文明
以命運過濾的渣滓為生
坐井觀天
世界大不過一平方米
汽車的底盤像烏云一樣掠過
頭頂有俊鳥飛過
如此動人的細節
并不值得驚異
每當路過打開的井蓋
忍不住放緩步子
傾聽來自腳下的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