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躍東
我離開白哈巴村后,才慢慢感知到這個邊境小村的神奇與深邃!一種悠深的寧靜包裹著我,四周好像涌動著活靈的因子,但我悟不出到底是什么東西。
白哈巴村處在中哈邊境,北疆的最頂端。村子四面環山,像盆地中的一只小船。我所要到營區駐守在村子西頭,坡上矗立著一尊刻有“西北第一村”的紅字高石。從這個角度望去,村子盡收眼底,幾十座木房子,一條公路從村子中間穿過……不一會,村子里升起了裊裊炊煙,駛入了一些汽車,還能看到衛星電視接收鍋、郵政和銀行業務點。如今,現代文明普及到了邊境,但村子依然一片靜謐。
這是中、哈、俄、蒙接壤的邊境,在我的想象中,西北邊境應是風塵彌漫、馬鳴蕭蕭的。那些屋頂尖尖的木房子,是典型的俄羅斯風格,村子里還夾雜著白色的蒙古包,可想這個地方的復雜身世!
在營區走了一圈,沒看到幾個人,但一個上等兵在坡上安靜地跨立,他背手望著遠方,可能是思念遠方的家鄉了。站在坡上,我聞到了一屢屢煮羊肉的香味,便循著氣味走到坡下的廚房外。一個穿迷彩服的人坐在灶邊燒火,灶是露天的,燒的是木柴,鍋里咕嚕響。快走近時,他忽然抬起頭,對著我一笑,臉黑牙白,皺如溝壑。我很驚訝,他是個中校,應是營區的首領人物,這不是他該干的活啊!我說,老兄怎么在這燒火呢?這么閑情的。他慢慢地說,你們是客人,燉鍋白哈巴的羊肉,呵呵!我們聊了起來,得知他是四川人,一直在這一片駐防,從列兵干到中校,妻小在老家,一年回家一次。
太陽西斜了,光影十分豐富,我又來到坡上,那個凝望的士兵還在站立著。我很納悶,走過去跟他交談起來,才知道他在嚴密注視坡下,以防牧民的羊只走上來。畢竟邊境無小事,一切都在準備中。
就在我轉身回營時,營門外的公路上跑過來一群棗紅色的馬,眼看就要擁進營區,一個身著迷彩服背著沖鋒槍的士官打馬飛過,嘎地勒馬,抬手大喝,馬群立即轉向了右邊的馬棚,咆哮的聲音頓時安息下來。
他的動作干脆利落,我覺得身影好像阿孟。阿孟說他經常縱馬出巡,喝退過不少的不法分子和兇惡的狼群。
夜黑了,一片寂靜。
這是我在白哈巴村一個下午的印象。
第二天,我們觀看了不遠處的5號界碑就離開了。界碑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大,但卻威嚴,留影時我弓著腰,摸著碑身,在物化的祖國母親面前,得保持謙卑。界碑后面是我方的哨塔,有士兵在持槍瞭望,界碑前方是橫亙綿延的鐵絲網,那邊有哈方的據點。
在趕往阿勒泰的路上,我一直思索,白哈巴村怎這么安靜,靜得叫人心里有點不踏實!
晚上到了軍分區,我久久地跟阿孟交談著,希望他能化解我的疑惑。阿孟問我,到村子里面去了沒有?這是圖瓦人的部落,他們很能講故事的。啊,我沒進村里,以為都看清了。阿孟說,看看,這就是不接地氣的壞處,錯過了大好的機會。沒辦法,我就逼著阿孟擠牙膏一般,斷斷續續講著白哈巴的動情故事。
阿孟說,自己是23歲那年來到白哈巴村的。
成吉思汗西征歐亞就經過這里,發現喀納斯湖水跟奶汁一樣,將來可以作為家園安居,就派一支信得過的蒙古圖瓦人隊伍駐守下來。但是,征伐的大軍奔得太遠,把這支圖瓦隊伍給忘記了。但這支圖瓦隊伍堅信大汗的隊伍還會回來,一定要把家園守護好。可是沙俄、哈薩克斯坦和蒙古分裂勢力等,對這塊土地覬覦多時,數次發動戰爭侵占,圖瓦人拼死守衛。蒙古準噶爾王朝擁兵自重,乾隆皇帝下令平叛,打敗了分裂軍,此后這一塊由清朝軍隊守防。但是清政府的幾個不平等條約,以及外蒙的獨立,又把圖瓦人的地盤割開了,歸分到了相鄰的幾個國家里。白哈巴村是現今中國三個圖瓦人居住的村落之一,后來又有哈薩克人遷來共同生活。這里的圖瓦人不足三千,對外說哈薩克語,對內講圖瓦語,書寫又用蒙文,信仰喇嘛教和薩滿教。
真是奇緣,阿孟軍校畢業后,被安排到這里當排長。到崗的第一天,連長就向他交代了使命:是我們的,一定要拿回來;拿回來的,一定要守住。連長說,現在主要的任務是鎮守,看那個“鎮”字,一鐵一真,就是要鐵石心腸、真槍實干。不僅如此,連長還經常激勵大家,當年左宗棠抬棺親征,種下楊柳三千里,那些樹現在還看得到呢!一旦槍聲響起,就要跟當年的圖瓦人一樣,一身血氣,抗擊來犯,只不過圖瓦人靠藍領帶作支撐,我們以紅旗為指引。
我連忙問阿孟,藍領帶是什么東西?阿孟說,當年成吉思汗的軍隊離開時,給留守的圖瓦人授予了藍領帶,傳說是一種注入符咒、激發勇氣、授給戰士佩戴的信物,他們稱作“科克盟科克”,傳男不傳女。多年來,圖瓦人依靠藍領帶的精神傳承,一代代頑強地守護著家園,當然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擁有藍領帶的人越來越少了。
我說,他們的藍領帶現在應該用不上了吧!阿孟說,也不完全是,雖然紅旗取代了藍領帶,但圖瓦人血性長存,一直影響著我們,讓人欽佩。20世紀60年代,我們與蘇聯交惡,邊關軍民經常受到挑釁和打壓,對方動不動就抓人捕羊,我方極力克制,據理力爭,把被扣押的人和牲畜要回來。村里的漢子們氣不過,幾次帶著獵槍來到連隊,請求跟老毛子干一仗。連隊每次都苦口婆心地把他們勸回去。
故事說得很起勁,這么多年,紅旗與藍領帶交輝得怎樣?說到這里,阿孟將一杯水一口喝盡,擦擦嘴巴說,你不是看到界碑了嗎?每一塊都爭取得艱難,就如北疆的1號界碑。
原來,20世紀90年代后期,中哈聯合進行實地勘界,白哈巴村的人踴躍參與。村里的別里思汗老漢主動提出當向導,說自己還只40多歲。哈方一名技術員與他說著同一種語言,深入交流得知,兩人竟是同一個祖先。勘界工作十分順利,提前將這塊爭議地區定了界,共同立下了1號碑。那天,雙方約定到碑前合影紀念,但下了雨,河里漲水了,只能踩著一棵倒在河道上的大樹依次通過。別里思汗走到河中間時,劇烈地咳嗽起來,身子晃蕩幾下,撲通掉進了急流中。大家趕緊沿河去救人,直奔到下游20公里處,才找到他的遺體。后來中哈雙方各自在邊境上為他立了一塊墓碑,兩塊墓碑隔河相望,河水潺潺,好像在傳誦著一個動人的故事……
悔意涌上心來,如果到村里走一走,我可能會聽到很多動情的故事,甚至會看到最后的藍領帶!現在,我只得好奇地追問阿孟,村里還有多少藍領帶?阿孟嘆說,沒多少了,現在防區有近百塊界碑,一茬茬的人努力著,要把“1”無窮地延長下去,我們都在做著一個數字游戲,哈哈。
阿孟一身青嫩來到這里,從排長干到團職崗位,20年的青春韶華,撒落在邊關的塵土里,明月清風,草木無言,中年風景舊曾諳。這些年,我幾次給阿孟打過電話,勸他轉業回湖南老家,自己還帶了頭。因為太遠了,他對家里老幼照顧不上,每年妻子去新疆探親在西安轉車,因我在西安部隊,就幫助接站、買票、送站,都記不清送了多少回了。后來她又背著孩子,大包小包,每次把她送走,我久久地站在月臺上,心里一陣陣地痛,邊關,把一個單薄的女人都扯進去了。
我打破沉默說,你還是喜歡一個位置吧,讓你多年離開不了!
阿孟沉思了一會說,呵呵,位置,也許是吧,沒有位置,哪有現在!
想不到阿孟會應承得這么直接,毫不遮掩的。見我迷惑,阿孟接著又說了起來。他說,我就給你說說這里的位置吧。
有一位江蘇籍的副連長,經常帶領士兵騎馬巡邏,對邊境的一草一木感情深厚。后來他患了肝癌,卻不想回內地治療,因為一去就再也回不到這個地方了。每次巡邏,他總是殿后,最后一次巡邏,他從馬上墜落下來。大家發現他沒跟上來,趕緊跑回去尋找,但他已經沒有呼吸了。戰友們十分悲痛,遵照他的愿望,讓他融入了這片山水。連隊給他立了一塊墓碑,墓碑對著一塊界碑。官兵們每次巡邏經過這里,都要下馬敬禮,向他匯報工作,然后徒步走回連隊。
你知道嗎?他犧牲后,由副指導員頂崗,營連兩級也不推薦其他人履新,大家都覺得他并未離開。對這個位置的安排,上級也很默契,兩年多沒有任命人來,也許是出于對他的尊重。
位置,位置怎么不重要呢?我,我們就是為了一個位置!阿孟明顯生氣了,又一口氣說起他的老指導員來,他也是一個迷戀位置的人。
阿孟的老指導員是陜西人,那時有兩年沒回家了,妻子帶著3歲的孩子千里迢迢來到白哈巴村,他高興極了。不久,妻子的身體不太舒服,他又忙,打完馬草才帶著妻兒去200多公里外的阿勒泰檢查。到達那天是周六,沒住上院,就在克蘭河邊的一家小旅館住宿。到了下午,突然下起了大雨,河里漲起了洪水,直往旅館里涌。指導員趕緊出門找工具堵水,卻被波浪幾次沖倒。他想返回妻兒的房間,但是一人多高的洪流把他一下子卷走了。沖去了幾里遠他才靠了岸,急著奔回去尋找妻兒。可是小旅館整個被沖垮了,什么都沒留下。指導員悲痛地來到軍分區報告,軍分區派出人員沿河搜索,最后在下游50公里的地方找到了母子倆的遺體。兩人血肉模糊,衣服全被洪水沖去,而母親一直緊緊地抓著孩子的手!
指導員內疚萬分,不敢看妻兒最后一面。他覺得妻兒跟他是分不開的,就把母子倆拉回白哈巴村,合葬在連隊后面的坡地上。界碑旁邊多了一塊墓碑,各自兀立在風中。
我明白了,墳墓就在那片葵花地后面,那天我要是再往前走幾步,就會看到了。
指導員向組織提出,希望在這個位置多留些時間,一個人常到墳墓旁去看看,坐下跟母子倆說說話,撥弄撥弄青草。他從不向人說起這個事,臉上總是沉靜的表情。士兵們說,他是一尊界碑。來到這里服役的士兵,開始心里都有疙瘩,鬧情緒,但是知道了老指導員這塊界碑的經歷后,都不吭聲了,誰比他失去的更多?
因為到了崗位的最高服役年限,指導員被調離了。士兵們不時采摘一束野花,放在墓碑前,他們覺得關懷這對母子,是戍邊的一項重要職責。
說到這里,阿孟有點語塞了,說算了,不說了,鼻腔發出粗重的呼吸聲……
停了很久,我對阿孟說,你從來聽不進話,跟那些佩著藍領帶的圖瓦人一樣,總是風嘯水寒、一去不返的樣子。
我是帶著對這種寧靜的迷茫離開白哈巴村的。午后油畫般的村子成為了我一個遙遠的思念:邊關是否落雪了?最后的藍領帶傳下去沒有?還有人去墓地送花嗎?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