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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濕的焰火(中篇小說)

2018-12-13 05:09:02張煜棪
紅豆 2018年12期

張煜棪

船票

十六歲的陸江平站在蘇州大光明影城前,聽著來往的自行車鈴聲不停地響著,仰面張嘴去看Rose的豐潤顴骨。他并不知道,有一個人在相隔大概一千五百公里的地方,早他百來天看了這部電影。當時,身邊的兄弟早已口水橫流,而那人愣是默不作聲地看到了最后,末了在匆忙亮起的燈里,囫圇地搓了一把臉,推醒身邊的人。半夢半醒的后生仔擦擦嘴角,往椅背上一抹,隨口問他睡得怎樣。他清了清嗓,說了句還好。

現如今,規規矩矩活了十八載的陸江平,第一次蹲在異鄉的街頭,盯著腳下水泥地上的凹坑,眼里盛的話比坑里蓄的水還要多。一雙粗高跟雷厲風行地碾過,是兩截肥瘦適中的小腿。積水濺在它們的半裸上,嬌滴滴地爬,慘兮兮地滑。他猛然醒神,喉結跟著動了動,熱空氣在胸襟里打了幾個顫。他倉促地轉頭去看,看那個與他同蹲在路邊的人,眼里的話就要溢出來了。

他猶疑著,用普通話問:“對了,鐘哥,這……是哪里?”

“HongKong.”鐘生捏癟了手中的易拉罐,起身朝垃圾桶走去。

陸江平當然知道這里是香港,2000年8月12日的香港。

剛出機艙的時候,他沒站穩,險些跌在風里。他多希望這風里的一個個微粒都懸著炮彈般的水意,萬箭齊發,打在他身上暢爽地轟鳴一陣。可那吊著飽滿濕度的熱風,卻膩糊糊地網住了他。他扶住背包,確認門票還踏踏實實地待在那兒,方才繼續往下走。

若是自己弄丟了這寶貝,身懷六甲的姐姐一定請他吃“毛栗子”。想來姐姐真該去公安局把名字改成“陸敢為”,眼看就要入產房了,卻還暗地里托人搞到了張國榮演唱會的門票和一張機票。本打算待到那天一走了之,卻不曾料到,丈夫在翻找鑰匙時,家中的狗會錯了意,竟叼出了兩張票,搖著尾巴一副體貼又得意的模樣。東窗事發后的陸敢為雖貴為“國寶”,卻也得接受組織教育、服從組織安排。陸母后怕萬分地罵她拎不清。幾番掙扎,她終于讓步,愿意乖乖留在蘇州,但有一個條件,門票被撕是一種儀式,必須“死得其所”。陸母“呸呸呸”罵她懷著孩子還說這樣的晦氣話,倒也心軟了。剛考完高考的陸江平站在一旁并未參戰,就這樣被安排了行程。

坐著機場班車上,他抱著包不出聲地隨車顛簸。看的是窗,卻又不是窗。忽覺得,這很像詩。有一陣子,身邊人都讀詩。有位女同學,長了個非常憂郁的下巴,西施捧心,她讀詩就捧下巴。讀時作黛玉執《西廂》狀,指尖含情摩挲下巴;讀罷,便托著下巴憑窗眺望。曾有不少人為她那玄妙的下巴折服,他亦是其一,便為她學著寫詩。他寫了成打的詩,倒只有一句夜半亂撰的叫她上了心:異鄉的窗是懵懂的。如今再想起這句拙作,是眼前的潮濕味道,仿佛預兆。他望著白霧蒙蒙的窗,在冷氣里有點惶惑。這個年紀的人,注定是需要一點煩惱來敲窗的。

煩惱當真應召而來了。

本打算先到紅館附近落腳,誰知就在臨下車時,他隨手往包里一摸,臉色驟變。巴士在身后呼嘯而過,他渾身汗濕,喘著粗氣便開始沒有章法地翻。滑過的東西皆不入眼,眼前有的只是蒙蒙一片。與其說他在找東西,不如說是在給自己準備迎接現實的時間。他鼻尖的汗珠滴在包里的《泰雷茲·拉甘》上,連同書名一起糊宕開去。他終于停了手,取下眼鏡,機械地抹了一把汗,反復告誡自己:莫慌,你是經歷過江蘇高考的人。

好在他將錢包與門票分開放,才不至于被“一網打盡”。無法兒,想來只有硬著頭皮,看看能否再買一張,過兩天節衣縮食的日子。他將背包拉鏈拉好,深深吐納,重又站了起來,聞到自己帶起的一股熱風。

沒走幾步,便有人貼上來,一手在挎包里搗鼓,一手抖著一張門票。那人面上一洗久站的煩悶,半咧著嘴,坦蕩而秘密,閃閃手中的票,以為他無動于衷,言辭越發懇切,但眉上總藏了點耀武揚威的意思。陸江平正暗自盤算,不料有人先他一步。他欲言又止,有口難言地圍觀了這場交易,收到了票販子一個故作惋惜的眼神。

恰在此時,本在暗怪自己猶疑不決的陸江平,倏見票販子未拉好的包里露出一張票,上有被畫成愛心的狗牙印,內圈一道手寫的“Leslie”。小偷與票販沆瀣一氣,他心下憤懣難平,顧不得語言障礙便欲開口,卻見那票販子一個轉身,扶正帽子,堆起笑臉,遠遠地招呼起一個快步走來的高個男子。

這是熱帶的八月傍晚,來人裹了一件舊黑夾克,而他裸露在外的脖頸,也不汗津津,生生冷冷,是那種凍住的肉感,離每一個“當下”都要緩一陣似的。他看見苦青的胡碴還有下巴那堅實的棱角。皮肉竭力地顯出邪性,眼里那點月亮的顏色卻忍不住正派。于是就好像電影里反派登場總伴隨著特別的背景音樂,他走到哪里,外物就隨他一起黯下來,靜下來。可他走得真的很快,那些明明晦晦的更迭便發出撲簌簌的聲響。此時陸江平忽然注意到,香港的天已經黑下來了。

就在黑夾克走近之時,同那人一起飛進腦海的,還有一段北島的詩:“僅僅一瞬間/金色的琉璃瓦房檐/在黑暗中翹起/像船頭闖進我的窗戶/ ”

而陸江平那扇懵懂的窗——被一個憂郁的下巴敲過的窗——今天倒得由這苦青色下巴撞碎它了。

票販子哈腰與他寒暄了幾句,方才的神氣勁也不知躥去哪兒了,推去遞錢的手,將門票討好地上繳。黑夾克正要接,忽聽得陸江平高叫道:“我的票!”

兩人似乎沒反應過來,停住了手上的動作,扭頭看他,神情不一。他面上現出一種尷尬的臊紅,見那二人也算有回應,立馬又鼓足勇氣,振振有詞道:“我的票被偷了,結果到了他那里,你看上面還有我家狗的牙印和我姐的筆跡。”他上前一步,指著票上的痕跡。看那票販子聽得不明不白,他想了想,又放慢語速,連比帶畫地說了一遍。票販子明白了大致意思,冷笑一聲冒出一句粵語。這回又輪到陸江平傻眼了。看來黑夾克不愿耽擱,竟操著一口尚算流利的港普當起了翻譯:“他向你要證據。”

語塞。

黑夾克接過票,微微揚了揚,給了他一個眼神:“對唔住。”票販子功成身退,陸江平站在原地。

他看了看表,演出快開始了,而黑夾克卻將票往衣袋里一塞,朝反方向離開。陸江平覺得他未必是來聽演唱會的,還沒出錢,不如商量商量?于是他箍緊背包,硬著頭皮大步追趕上去。

“不好意思……我趕時間。”陸江平連喊幾遍,黑夾克才頓住腳,匆匆答了這么一句,又繼續快步走著。“可是,這張票真的是……是我的!而且,這場演唱會對我真的……真的很重要,我要交差的!”黑夾克并未停步,卻轉頭打量了一眼這個學生模樣的人,搖搖頭:“這張票對我都很重要。我都要交差的。”陸江平注意到他的聲音很穩,絲毫未被疾走影響,反觀缺乏運動的自己,氣喘吁吁,倒真是累出了滿頭的汗。“可你……沒給錢……”陸江平喘了兩口氣,繼續追追走走。黑夾克嫌他黏膩,想盡快擺脫他,便故意放狠話:“山哥要的東西,他怎么敢收錢?”陸江平在腦內拐了幾個小彎,果然停住腳,張著嘴盯著黑夾克,看了那么多警匪劇,這回撞上真的了。他見奏了效,語氣也軟了半截:“你不要跟著我了,回家做你的乖乖仔吧。”

陸江平大夢初醒時,兩人已拉開了好一截路。就像王家衛電影里總是出現類似“他不知道X分Y秒后會發生Z事”的敘述一樣,陸江平的確不知道,九分零四秒后他將與黑夾克一同蹲在路邊。

前方不遠處嘈雜得很,趕時間的黑夾克正護住一個瑟瑟發抖的魚蛋攤婆婆,擋著三個正在叫囂的后生仔。為首的黃毛戴著粗重的金鏈,一件南國風情十足的花襯衫沾了汗漬,變得暗啞,在夜燈里喘不過氣。黃毛拍拍胸膛,口若懸河地吹噓著,似乎太過投入,汗抖進了嘴里。他朝地上啐了一口,高聲叫罵。黑夾克一把推開他高抬的胳膊,緊接著黃毛“哎喲”了一聲,甩甩胳膊,爆了句連陸江平都能聽懂的粗口,身后兩個背心男攥起拳頭就上。拳頭的熱風劃過他的眉骨,是咖喱混著汗臭的潮氣,他嗅到一絲倒逆的英雄氣概將要生發,卻感到周身冰涼,因為在英雄氣概的根源或盡頭,契機般的毀滅也要生發。

婆婆顫巍巍躲到一邊,兩手不住地揪動圍裙肩帶,默念著什么。陸江平見狀重嘆一聲,看來自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武俠夢就要實現了。于是“陸少俠”迅步上前,將背包往魚蛋婆婆身后的椅子上一扔,橫立在前,將她與那片廝打隔斷開來。

觀望了一陣,陸江平發現兩個背心男招招細密、攻勢甚猛,相比之下黃毛的瞎打一氣反倒更似龍套。見黃毛在黑夾克背后露牙陰笑,一副將要落下狠手的模樣,情急之下,他顧不得多想,抄起腿邊的塑料凳子猛往黃毛背上狠狠一砸——但聽得黑夾克一聲悶哼,忍著背上的硬痛,幽幽轉過頭來瞪他:“別人打架別來插手。”花襯衫與黑背心們都傻眼了,今天是個什么黃道吉日?陸江平嚇得丟了凳子,連連卻步:“對不起……”

趁著黑夾克分神之時,兩個背心男倒極有默契,連忙凝神相視一眼,一個鉗上,一個固下,不料被黑夾克,一個疾閃躲了開來。黃毛怒喝,張牙舞爪地伸手去箍住他的雙肩,卻見他金蟬脫殼,扭身一擊。黃毛一個趔趄,將扯下的黑夾克怒丟在地,狠狠抹掉嘴角的血沫。沒了“黑夾克”的鐘生覺得身上空落落的,是一只沒有殼的蝦。但當晚風吹上他裸露的臂膀,他滿心愉悅,像一條剛蛻皮看什么都新奇的蛇。

黃毛齜牙咧嘴地指著鐘生,擺了個空架子,半晌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幣,丟在了桌上,不解氣,還捏攥一把,然后招呼兩個黑背心一起撤。

見三人走遠,一直硬挺著的鐘生終于吐出一口濁氣,踉蹌去拎那件夾克。口袋里的票不知何時落在地上,他并了兩步,喘著氣正要彎腰去撿,天卻不合時宜地起風了。不過幾秒鐘的事,門票便被卷進了溝里。大概“接受”所謂不如意都只要幾秒鐘罷了,只是眾人偏偏不愿將引號摘去。鐘生摸摸右腦的發,似乎在盤算該如何交代,然后蹲到了路邊。魚蛋婆婆終于緩過神來,連聲念佛,忙手忙腳地將飲料和一大碗魚蛋送到鐘生面前,他推卻不受,最后禁不住盛情只好拿了飲料。陸江平歉疚地走到鐘生身旁蹲下,尋了個還算舒服的姿勢。“對唔住……”班門弄斧的陸江平有點羞臊。“系‘對唔住。”雖然鐘生照舊板著臉,但能聽出已不氣了。“我叫陸江平,蘇州人。”“鐘。”“啊?哦……你叫什么名字?”鐘生摸了摸翕動的鼻翼:“我們這樣的人是不需要名字的,有得稱呼就得了。”“嗯……鐘哥。”

短暫的沉默里,只有飲料罐落地離地和吞水聲的動靜,但終于有人繞回了那件事。

“鐘哥。”陸江平舔舔下唇,“你該怎么交差……”鐘生將飲料罐放在地上,手指在上頭敲了兩下。他一早就覺得有些古怪。不過是一張演唱會的票,對山哥這個永遠有門路的人來說,就算再難搶,只要Kelly姐開口,早有人雙手高捧送上門來了,何須在即將開唱時放話讓一班人馬各顯神通?只是想看一出鷸蚌相爭的好戲罷了。聽說阿Win的人已準備放炮上位了。山哥。這個社團里的人都沒見過的山哥。鐘生喝完了最后一口,有些心不在焉。他對自己說,這點時間他還耗得起。可他并未留意到,他流汗了。

“同你無關。”

鐘生將易拉罐投入垃圾箱,臂上現出堅壯的線條。他回頭看有點生氣的陸江平,這個身板單薄的陸江平、清清白白的陸江平、有家能回的陸江平。

“回家做乖乖仔吧。”

在鐘生撣去黑夾克上的灰塵時,背脊隱隱聳動。“陸少俠”越發為剛才幫的倒忙而歉疚難安,想關切兩句,鐘生卻早已將那件慘遭蹂躪的黑夾克搭在肩上,往路燈下的遠處走去。

陸江平面露頹色,兀自站了一會兒,忽想起自己路見不平一聲吼時,將包丟在攤上,趕緊去取。魚蛋婆婆見他獨自走來,揩揩手,上前拖住他的臂膀同他說話。老人家見是從大陸來的,便重拾一口辣味十足的重慶話,他倒也能聽懂個六七分。聽老人家的意思,那些人隔三岔五就來吃霸王餐,小本經營根本經不起這樣的折騰。總是多虧了鐘生。旁邊賣榴蓮的婆婆是他從前的街坊,他有次順道來看望,恰好碰上那幫古惑仔,于是就搬出山哥的名頭嚇跑了他們。自此之后,鐘生常繞遠路過來,久而久之,古惑仔看光打雷不下雨,就耍起了流氓。聽隔壁的婆婆回憶,鐘生打小就愛扮警察,經常用紙折一朵紫荊花貼在帽子上做警徽,可惜現在卻走上了相反的路。說到動情處,魚蛋婆婆一面拍著他的小臂,一面慨嘆世間常態是無常。

陸江平仿佛看見,鐘生那個摸著右腦短發的背影跳到眼前,他那樣快地接受現實不再掙扎,陸江平也能理解了。但這種熱望和冷水的碰撞,對十八歲的陸江平來說是無法不殘酷的,或許對二十八歲的陸江平來說亦都是殘酷的。而在十四年后,睡前故事把莉莉絲鐘哄睡著了,他獨自盯著剛放過電影的電腦發呆。每每在眼前重演那本該屬于鐘生的英雄氣概,他總覺得嗅到了背心男汗腥的潮氣,與二十歲共振的是自己模棱兩可的動蕩心跳。是哪種荒唐的跳?他晃晃頭,眼眶酸乏。英雄氣概的邊都已毛了,像淡得與月亮不著邊際的月亮。他忽想起自己的十六歲,兩人在兩地看過這部電影,驀地生出一個念頭:鐘生要只活在屏幕里就好了。

這個2000年8月12日的晚上,他將背包挎在肩上,也往路燈深處走,試圖去描摹鐘生走過的路。這里弄堂不少,直勾勾、空落落、深惻惻,像一根根蘸了水的蘆葦管,浸在香港的夜里,有一種黃暈暈的通透。他在這種通透里向上看去,地上的人被兩側高瘦的樓環抱,這一方天倒不受桎梏。他仰著臉走,微微張嘴,發出氣聲,就像從海螺里聽到的大海的絮叨囈語。這種在“平”里躍動的感覺,他一直無法形容,直到他第一次替莉莉絲笨手笨腳地編辮子,看著三股頭發在自己手里來回穿梭、時對時錯,才恍然領悟。

無巧不成書。恰恰因為太過湊巧,他險些真的以為這個香港之夜不過是個故事。打斗聲在死寂的里弄中突兀地奔入耳內,他停住了腳,額角全是汗。拐角處的拳肉相搏因為一根鋼管的落地戛然而止,幾句熟悉的呵罵擦黑板似的抹掉方才的動靜。呆立的那兩分鐘很恐怖,他好像回到了瘋一般翻找門票的狀態。包里的東西太多了,他卻要一樣樣地排。大到生死,小到被捏扁的易拉罐,每一樣都沾滿他咸咸的汗水。汗珠懸在他的指尖,若他還有閑情逸致去顧,他會想起,姐姐小時候洗了手總不擦干,為的是指尖下垂的水珠從手心看去,恰如養得瑩潤光潔的指甲。當然,他無暇去顧。他怎得閑去顧呢!他咬著牙沖了出去,往拐口那么一站——這狹小的巷子里竟只有他們倆,和樓上一張隨風招展的百合花床單。

“得拍成電影。”他如是對自己說。但見鐘生雙眼緊闔,滿面污痕,不動聲色,背抵高墻,席地而坐,在姜黃姜黃的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靜如一尊佛像。那根帶血的鋼管,默默不語地橫陳座前,像一卷未打開過的經書。陸江平受到了莫大的撼動。他的嘴唇與心肺激烈地翕動,說不上是為什么,他就是一心覺得,恰恰是那張臉上的血漬和泥土,讓眼前的男人從皮相變成了真佛。

“那個黃毛搞什么?講不講江湖道義啊!”陸江平憤憤地上前攙扶,碰到他的背時,那人抽痛得“嘶”了一聲。鐘生眼神復雜。他猛然醒悟,若非自己那神來一凳……“走,去醫院!”陸江平不由分說便架著鐘生欲走,卻被鐘生執拗地推開。他來了氣,在鐘生臉上揩了一把血,送到他眼前,宛如長輩訓話:“你看看這是什么!”“不是我的。”見陸江平張大了嘴,鐘生又道:“蹭到的。他們的人打錯了,撞到了我身上。”今天是什么日子,六合彩都沒這么巧。他面帶窘色,岔開話題:“那也得去醫院,你看你走路都不穩!”

“有個人我不想見。”

“……你這樣不行!”

“不。”

“怎么這么犟的!”

一番來來回回的折騰后,兩人終于暫時達成了一致。陸江平氣得牙根發癢,恨恨地架著不停咳嗽的鐘生,上了前往出租屋的車。

扶著鐘生在狹小的樓道里挪上四樓,讓陸江平今天不知第幾次汗透衣衫。與鎖孔較勁半晌后,門終于開了。陸江平忙著關門,鐘生早已挪進沙發。他喘著氣,閉著眼在口袋里摸索一陣,掏出一團皺巴巴的紙,摸黑擺弄幾下,讓它差不多現出原來的模樣。等到陸江平摸到開關,恰好看到鐘生將那朵蔫了的紙花扔進沙發邊的大紙箱里。陸江平好奇地往里面瞟了一眼,擠擠挨挨盡是“紫荊花”。待他抬頭,才驚覺一眼可以望到底的客廳里竟堆滿了紙箱。“愛港好市民”尷尬地又咳了幾聲:“我小的時候,我那已經去世的嬤嬤經常折給我,我得閑就折,燒給她。”

陸江平沒有戳穿,摸索著去小廚房里給他倒水。出來時,見沙發無人,便放下杯子滿房間找,聽到廁所沖水聲才松了口氣。又回客廳,順手拉開窗簾,打開了窗。鐘生扶著廁所的門框站了會兒,看著忙前忙后的陸江平,終于松懈地露出疲態,往沙發上一倒。

陸江平撇著嘴看了他一會兒,將背包往地上一扔,搬了個小板凳坐到了沙發邊上。他從包里掏出那本書,書的封面被汗漬弄糊,內頁卻清晰得很。他剛翻到書簽所在,卻看到仰倒在身旁被光弄亂眉頭的鐘生,想想還是起身關了燈。

他在晦暗的月光里用衣服擦了擦模糊的眼鏡,重又戴起。百無聊賴的他玩了會兒衣角,又將鞋帶解解系系。無所事事地坐了一陣后,又關注起了那臺舊影碟機。在鐘生與沙發靠背的縫隙間,他摸到了遙控板,又抓來一個小靠墊豎在鐘生耳側,躡手躡腳地在打開電視的一瞬火速調小音量——是某部電影的片尾。他搗鼓著遙控器,調至片頭——哈,是你!就這樣,陸江平開始看第二遍《泰坦尼克號》。

電影放到中間,他喉頭燥燥的,端起為鐘生倒的水喝了一口。

“You jump,I jump.”

這句夢話驚得他跳了起來,險些踢翻紙箱。他抱著小靠墊,審視一陣,慢慢靠近,遲疑著伸出手在那人眼前來回晃晃,見毫無反應,他突然捂嘴,無聲狂笑起來。那時他還不知道,這個“jump”在日后竟會別有深意。笑夠了,他重新坐回去,怎么也不敢回頭看鐘生,怕自己又要笑出聲。借著屏幕的光,他順便看了一眼表,忽地想起,他竟連一眼紅館都沒有好好看過。

甲板舞會

手在森林里迷了路。枝椏幼嫩,青澀澀的,溫柔而羞赧地橫叉在他的掌心里,一年又一年,一梭又一梭,錯織如掌紋。事情在變化,又在掌握中,似一種安逸的冒險。白色的山,墨綠色的森林,一些幻滅之后變得凝練的東西讓他迷了路。夜風不是偶爾刮一兩回的,近來勤快,夜夜刮。枝杈在風里胡亂地畫花手掌,掌紋愈來愈深。而掌紋越深,心緒就越不安寧,像破舊的鴨子船,禁不起護城河漲來一段水。他感到冷,起身去將窗關好。夜風的氣味還留在臉上。他僵硬地坐在床沿,想拿起手機看看幾點,卻看到被壓著的紙花,就好像初次見到,仍然恍惚。他呼出一口濁氣,僵硬地倒下,裹緊自己——白色的山將墨綠色的森林吞了進去。

2007年4月5日,最后一個要工作的清明節。當然,這是七八個多月后才能知道的事,陸江平——全國人民都不知道。而他老有一種欲念,渴望變化總在掌握之中。

今年清明多雨水,許是因為學校要春游。在雨刮器的橫沖直撞里,昨天剛洗過車的陸江平臉色不太好看。盼盼喉間發出了苦大仇深的聲音。他調侃:“小同學在唱歌嗎?”“不。”盼盼嘟嘴。“那你唱給舅舅聽嘛。”陸江平的兩手往方向盤上拍了一記,像在活躍氣氛。“好吧。嗯……唱……舅舅你在看什么呢?舅舅!舅舅!”他要唱什么?緊盯窗外的陸江平已沒有心思去顧了。他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扒著車門,鼻尖與玻璃密密貼著。汗水滑進了眼鏡的陰影里,在這“短暫”里,無人知曉它在偷偷排演什么,而懵懂的念頭尚不及興起,就在頜上留下痕跡,墜在他手背上。這“吧嗒”一聲誰都不曾聽見,他卻嗅到了汗的咸腥,是英雄氣概的預演。他陡然一戰,爆發似的,大喊一個盼盼沒聽過的名字。一切如同渾然天成的默契,又或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喊聲被淹沒在了清明的落雨聲與鳴笛聲里。前額的頭發濕答答的,有一瞬外物擁塞,他感到被剝奪了落單的權利。

盼盼一邊忙著催他趕上紅綠燈的變化,一邊又趴在后座的窗戶上使勁地往外瞧。除了放心早餐車和雞蛋灌餅,他一無所獲。他扭過腦袋要發問,卻見舅舅正在發抖。陸江平比八年前的棺材板要結實多了,不再那么單薄扁平,還長了些肉。每當陸敢為頗帶調侃地夸他有點變壯實了,他便搶過陸敢為的話頭,說這都是因為受到的打擊太多,心臟愈來愈厚。在身后迷惑又擔憂的盼盼,只看得見他寬實的肩膀起伏著,像被咬餌的魚鉤那樣。

陸江平開著車,心口跳出了兩個詞——“因果”與“法則”。腦袋已被方才那一幕插旗占領。要將那一幕原原本本地再現,陸江平是第一個舉四肢不贊成的,因為那只是一些光、一些影、一些有意被虛化的背景。但他不得不承認,整個世界在那一秒里的萬萬億種“再見一面”里,那是至平普的一種,擰不出半滴詩意來。詩人聽了這種論調,恐怕不服氣,因為他們都是某種拓荒者,用新語言去拼裝舊世界。沒有什么是擰不出詩意來的,詩意是能下飯的。不過陸江平覺得,倒不用去虛化那些雞蛋灌餅、油條麻團。月亮困在那人眼里,讓人想起鎖龍井,在井中,水面扮作隔膜,令眼睛太欠生活味兒。他不曉得這種即興縹緲的修辭可否達意,也不曉得,這是要造一艘隨時會沉沒的船,還是將船、錨還有水手一同擊垮。

車停穩了,盼盼背著書包打開門,往陸江平那兒默默瞅了一眼。陸江平嘆了口氣,收拾心情,卻倏地聽得本已關上的車門一開一關一鎖,簡直順溜得可怕。陸江平回頭驚道:“怎么又回來了?快去上學!”又嚇得扭過頭來自言自語,“早上吃了致幻的稀飯。”然后猛一回頭,想一探究竟,卻被鐘生掰了回去。“快開車!”鐘生迅速趴下,拉過車上的毯子蒙住全身,恍惚間又是一件黑夾克。喘息的余波留在空氣里,像一條蟄伏的蛇。

陸江平一頭霧水,細思兩秒,真有些不敢回頭了,忙發問道:“你在躲誰?”鐘生避而不答——當然,意料之中。看過警匪片的人,心里大都有個揣度,他又是個做電影的,知道得慘淡經營、設個懸念、人人買賬。但這著實煩人透頂了!

“好好開車。”

“這時候倒活過來了,大哥您要不親自來開?”陸江平本就氣不順,聽他這么一說,便故意狠踩一腳油門,聽到身后的撞擊與悶哼,自得之感頓時泛上來。后來的一段路,二人都很安靜,一個不太敢問,一個宇宙神游,不發一言。電臺湊巧放著《怪你過分美麗》,陸江平的喉結不安地動了動,在“唯獨你雙手握得碎我”一句時無意地微微抬頭,往后視鏡望了一眼,不知何時鐘生已坐直了,仿佛感到了視線,亦去看他。

“我突然感覺到你頭發亂了……”陸江平在匆忙間收回視線,胡謅了一句鬼話,余光卻留意到,鏡中的鐘生撥了撥發間。他舔舔唇,說:“挺突然的,人就這么沒了。”鐘生一怔,面色變得微妙,忽明白自己會錯了意,又“嗯”了一聲。陸江平不知從何開口,更不知該不該開口。

單就一部電影來說,他們有著長達106天的時差,陸江平叫它《泰坦尼克號》,鐘生叫它《鐵達尼》。打那個8月12日起,已是2427天。他無法列舉2427天可以幻化怎樣的時差,可以同向而行將時差踩碎,也能背向將時差變作雙倍。他比誰都明白,這其中的任何一天都能扮演扇動翅膀的蝴蝶。2427只蝴蝶,這種風暴與海嘯是他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來的。他給自己憑空捏造了底氣,重又看向鐘生,鐘生也在看他。不知是恐懼壓過了狂喜,還是狂喜的苗早已被狠揠而萎敗,全身上下他竟覺不出一絲歡愉。

“你成熟了很多。”鐘生看得通透但并不明說,“不過還是——”“乖乖仔嘛。我知道。”陸江平清了清嗓:“你的普通話也地道了不少。”“這兩年上來得多。我聽到你喊我了。”“啊?哦……”陸江平隨口敷衍著,不光是因為停車艱難,更是因為他在搜腸刮肚之后仍舊找不著話來說。他停了車,做著收尾工作:“下車吧,這里很安全。”他久久聽不見車門的動靜,于是回頭望去,鐘生走了神,大概腦內點上了回馬燈。

在拍《紙花作火》的日子里,陸江平的手頭常放著幾本書,沒有靈感就信手翻翻,斷章取義,看看從只言片語里能榨出些什么花火來。聶魯達的東西,他很喜歡。一天晚上,他如常開著節拍器,坐在桌前。他發現自己每回一次那個香港之夜,周邊的事物就會褪色一點,毛了邊,抽象得不得了。他知道難以還原是無能的借口,只能容忍記憶一再挑戰他的控制力。事物的變化真該總在掌控之中。那天晚上,他趴在桌上,翻到聶魯達的《島嶼之夜》,其中有這樣一段:“也許你的夢/漂離我的夢/穿過黑暗的大海/尋找我/一如以往/那時你尚未存在/我航行在你身邊/你的眼睛尋覓/那些如今我大量/給你的東西——/面包,酒,愛和憤怒——/因為你是杯子/等候著我的生命禮物/ ”

陸江平望著鐘生,不知被什么嚇得有點呆了:“聶魯達是個預言家。”

鐘生醒神:“你說什么?”

“沒什么……”他趕他下車,看著那熟悉的脊背,兀自笑了笑,尷尬的,有點意味深長,突然覺得“走神”是個相當傳神的詞語。

說是工作室,其實就是個改裝后的老琴房。琴的位置被一張苦橙的舊沙發占住了,沙發邊上橫了一張土色漆面的書桌,上有幾沓分鏡紙被潤喉糖的鐵盒子壓著,有的從一沓里伸出一角,蓋住他找了好久的一支鉛筆。陸江平沖了進來,三兩下收拾起亂攤在桌的幾張手稿,放在“預言家”的書下。

陸江平從柜子后面的紙箱里,拿出了兩瓶礦泉水,回頭道:“你隨便坐。”卻見鐘生早已陷進沙發。他扔了一瓶到他懷里,自己拿另一瓶坐到了桌前的高背椅上,習慣性地打開了節拍器。鐘生聽到節拍器的聲音,擰著瓶蓋抬頭看了一眼,陸江平這才意識到還有一個人,便伸手去關。

“別關。”

陸江平喝了口水,開始發問:“你來蘇州做什么?”他不作答。

“是這么個情況,你體會一下,一個七八年前第一次見面的人,一天在你送外甥上學時他突然上了車,說有追兵.你簡直披荊斬棘,千辛萬苦把他帶到自己的秘密基地,什么都不圖,只想問幾個簡單樸素、特好回答的問題,他還不樂意。”陸江平連珠炮后動之以情,“能忍嗎?”“那是你外甥?”錯誤的重點。“我能有這么大的兒子嗎?不是,鐘哥,就不能回答一下我的問題嗎?”不知是不是“哥”喊得到位,鐘生竟說好。陸江平嚇了一跳,逮著機會趕緊發問。“上海有貨。”鐘生解釋,“阿Win的人從香港追到上海。”陸江平估計,鐘生這樣好面子的人,肯定省去了“躲到蘇州來”的一段,便自詡大度,不去細究,接著話頭就問阿Win是何方神圣。這回輪到鐘生善解人意:“我們都在山哥手底下做事,爭一個位。”

鐘生寥寥數言,已將因果關系勾勒清爽。陸江平理了理頭緒,這些東西他本就沒有什么明晰的概念,腦內頂多就是拍《紙花作火》時的老本,當半瓶子醋的理論家碰上貨真價實的實踐家,倒有點像拳頭打到棉花上——使不上勁兒的感覺。于是他說了一句:“你也蠻不容易。”

陸江平不得不承認,有一瞬間他是相當佩服這個人的。這個人的血脈里仿佛流動著戲劇,于他來說,世上都是戲頭,個個都被他演得極好,仿佛信手拈來,毫不生硬做作,特能唬人,還讓人心甘情愿地被唬。陸江平心底生出一種異樣的被欺騙的感覺,就好像從自己的正軌上被自變量一把拉走去做實驗的因變量一樣。然而他拙劣地反駁自己。自變量與因變量之間存在著一種主動與被動的別樣的奇妙關系,與生俱來、自然而然,更遇上后天的因果與法則的作用。這種關系,好事者稱其為“命運”。這太可怕啦!——你到底叫什么?——亡命之徒嗎?——不,那你是警察嗎?——我是說,你是臥底嗎?

上面的那些疑惑,被“命運”二字嚇得躲到陸江平的肚里去了,連太陽都沒見著一眼。陸江平盯著那個苦青下巴,從胡茬與皮膚里摸尋著戲劇基因,脫口而出:“你煎熬嗎?”“你說什么?”“……我……你吃生煎包嗎?”“不吃。”

陸江平看來是真的清醒過來了,嫌惡道:“挑死了,那么好吃的都不吃。”他想想不對,突然調轉話頭,隨手比畫著問道,“你不怕那什么阿Win的人在外面嗎?就這么大搖大擺地出了門,然后他們‘蹭的一下躥出來,拉起來就是一刀。”

鐘生打開門,截斷了愈演愈烈的假想。春泥與草尖的氣味濕漉漉、潮乎乎的,代替阿Win的人躥了出來。鐘生坦蕩蕩地踏出一腳,水花濺在漆黑的鞋面上,像焰火在夜空里炸開的模樣。陸江平躡手躡腳地跟了出來,左顧右盼,皺著眉自言自語道:“就這點本事還好意思說出來混的?那我就來盡一下地主之誼吧!這兒離皮市街不遠,就去喝糖粥吧,潘玉麟家的。小時候我們一直背的,‘篤篤篤,賣糖粥,三斤核桃四斤粥”。鐘生不懂蘇州話,倒也覺得瑯瑯上口,有點意思。

兩人走著,陸江平忽起話頭:“你把我的名字倒過來念念看。”“平江陸?”“是蘇州的一條小路——嗯,那個方向,你看過去——就跟蘇州挺多小路一樣,一邊民居一邊小河,小河那邊還是民居。河這邊給河那邊送東西,要過橋,我老覺得過橋這件事特別……特別莊重。”一不留神,魂就要落在洗衣盆里漂走了。

從史家巷拐入皮市街,許是耳鳴,竟聽見了早蟬的枯唱,一捻就瓦解,像槍聲后的幾秒鐘,僵在原地,問命還在不在。陸江平拉住鐘生,躲在墻后聽風,怕人追來。不想風里有糖粥的豆沙味,兩個大男人仰頭嗅了一陣,場面煞是可愛。他放下心來往前走,鐘生卻落在了后頭。

“Kelly最中意紅豆沙,還一定要元朗照記的。”“Kelly?”陸江平蹙起眉頭,等他趕上來。“山哥的女兒。”他走得很慢。“山哥?”陸江平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你家大佬?”“你應該不記得魚蛋婆婆了。”“怎么不記得?就是賣咖喱魚丸的重慶阿婆。”他疑心又起,“別告訴我她是山哥,劇本都不興這么寫了。”“這是Kelly后來說的。”鐘生似乎醞釀著,要講一個長故事,這對他來說并不是司空見慣之事。“山哥懷疑我是內鬼。”“你是嗎?”鐘生沒有理他:“于是她讓Kelly接近我。阿Win中意了Kelly好久,處心積慮地針對我,她在背后幫我擺平了很多。山哥有家用來掩護交易的車行。1999年圣誕,Kelly同我在那里清本對數。那時周圍都說世界末日,她只念到女中畢業,很信他們的宣傳,confess一樣,同我講了好多事,包括山哥究竟是誰。她問我是不是警察。”“那你是嗎?”鐘生依舊沒有理他,正如他沒有直截了當地告訴Kelly一樣。“我不說話,她卻一直喊我阿sir,說末日要來了。她忽然就哭了,說自己也是香港市民,求我留下保護她。我不知怎么做啊。她把抽屜里的錢一張張撕掉,說以后再也不做壞事了。她抱住我,要我別走。”這尾音如此平淡,是喘息的失律,是唇上的絨毛,是汗透的后頸,是兩地三人七八年共有的出神,是陸江平的隱秘想象:浸溺在一個世紀末的吻。鐘生與他擦肩而過,繼續往前走。“我留了下來。兩個月后,山哥發現了。這之后,我有一年多沒見到她,山哥說她去加拿大反省了。有一日,我去收數,發現她回來了,和阿Win那班人混在一起吸毒。阿Win告訴我,Kelly有很重的抑郁癥,叫我別再搞她。”鐘生停了下來,在人來人往里有些顯眼,他低聲說道,“2003年4月1日,張國榮跳樓了。Kelly,你知她中意他,她在露臺上光著腳走了好久,也跳下去了。”

陸江平強忍著其他情緒,非要問個明白:“你是不是警察?”鐘生站得穩穩的,聲音卻飄過去,用一種無鹽無味的眼神回望:“乖乖仔,我好煎熬。”“你這人什么毛病?老裝聽不清。”既指“煎熬”一問,又指“警察”一問。他嘆了口氣,走上前去,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朵皺巴巴的紫荊花,把它貼在了鐘生的額頭上,用手掌按住,一字一句道:“把紫荊花貼在額頭上,當警徽,就什么也不怕了。”

一盆冷水卻當頭澆下。密雨打上梧桐葉,蓋過了早蟬的枯唱,也打濕了他額前的紫荊花。興許這世上根本無甚早蟬,但一定要有紫荊花。陸江平瞇著眼,通過水幕般的鏡片去看鐘生,研究雨水從他的鼻尖、人中和嘴唇沒有耐性地流過。他們在雨里以詭異的姿勢站著,莫比烏斯環一樣怪誕,難以分解,不便合一,要造出曠古絕今的美學。陸江平的吐字在雨里含糊不清:“我帶你去拙政園獅子林網師園虎丘留園帶你去博物館寒山寺山塘街橫街帶你去天平山靈巖山還有,還有道山——我還帶你去采紅菱軋神仙剝雞頭米!反正我統統帶你去!”他不知道自己瞎七搭八說了一大通游離題外的話是個什么意思,刺激從四面八方傳來,就把人給搞亂了。

可鐘生比他先弄懂了,一把抓住他在雨里向著來處狂奔起來。人在雨聲里喊:“既然怕阿Win的人追過來,做戲就要做全套。”“你要去哪里?”“我們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現在劇本都不興這么寫了!”

鐘生的手里有陸江平的手,陸江平的手里有紙花,這讓他重又想起先前自己想出的那套自變量、因變量的理論,以及它們牽扯出的“命運”一說。于是,那個約定俗成的表達——“命運的交織”,被他悟透了。

陸江平興奮得頭暈目眩。

關上門后,濕透了的陸江平靠在門上,渾身滴著冷雨,大口喘氣。他看著鐘生額前凝成一綹一綹的發,恍然大悟:其實某種意義上,鐘生與自己都是偽裝者,一個向背面的俗世偽裝,一個向正面的世俗偽裝。

“鐘sir……”他挑釁般地喊了一句,聲音帶著傷風般的沙啞。

“聰明的人。”鐘生抹去了臉上的水,說起了白話,“唔易做。”

陸江平的猜想得到了驗證。其實他有一個習慣,什么都要追一個“頭”出來,雜志從第一期開始讀,漫畫從第一輯開始補,系列電影從第一部開始追,錯過的東西他都要扒到源頭去,妄圖用掌控去重制變化。而此時,對鐘生的過去刨根究底的欲望,卻出于某種原因——他想這不是悲憫,也不是什么不揭傷疤的人道主義——隨著皮膚上的汗和雨一起流失殆盡了。但這種欲望的流失讓他全身像被熱水燙過的一樣疼痛,使他陡然生出一種懺悔的新欲望來。他是不該有這種欲望的。世紀末的吻牽引出俗人的自保,他亟需一個吻讓顛覆的契機包藏意義。

鐘生仿佛看透了他,掰開他緊握的手,將那朵潮濕的紫荊花貼在了他的額頭上。鐘生將自己的額頭也頂了上去,把紫荊花貼在額頭,就什么都不怕了。陸江平渾身止不住地抖,他的耳旁響起了門外的風聲,卻像電影里游輪上的西洋樂演奏一樣,海洋、島嶼、山岡在他眼前一晃而過,耳邊是不知何時又被打開的節拍器在一下一下地敲。甲板上的舞會開始了。

他想起《泰雷茲·拉甘》——他已經援引得夠多了,足以被批評為線索龐繁、雜亂無章了。但他偏愛綿綿不斷、恣意妄為,不為什么所拘束。他仿佛預感到鐘生那戲劇的基因在敲門,便放肆地援引起來。于此刻的他來說“背面的俗世”與“正面的世俗”恍然間融成了一個卡米耶,將要被泰雷茲溺死。

那么——他們之中誰是泰雷茲呢?

頭昏腦熱的陸江平在狂喜之余想了想——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是泰雷茲。他們是最正義最無邪的。

雪國

“朋友,票子要伐?”打樁模子手插口袋,斜著肩穩了穩挎包,飄忽著目光,潛到了二人身邊,一臉憂國憂民地盯著臺階,仿佛特務接頭。陸江平單手從包里取出兩張門票,微微揚了揚,給了一個眼神:“對唔住。”打樁模子暗咂了一聲嘴,怪腔怪調地喃喃著還是個香港同胞,然后飄忽著目光繼續潛到下一個地方。

莉莉絲鐘拖住陸江平的手,有些失望地撅起嘴:“江平爸爸,這就是Daddy,是你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嗎?”她仰著腦袋,看著緊攥門票出神的陸江平,眨著眼抬著眉,裝作不當心的模樣,挪開視線悄悄說:“Daddy靚仔過你啊!”

這一天,是2008年4月19日,紀念張國榮群星演唱會開唱的日子。當年,18歲的陸江平丟了票,經歷了人生中極為狼狽的3個鐘頭,連一眼紅磡體育館都沒有好好看過;而今,26歲的陸江平攥住票,坦坦蕩蕩地站在上海體育場的門口,竟也無心去看了。

2008年蘇州會下這樣大的雪,純屬陸江平意料之外的事。不過,也沒什么好預料不預料的,天要下雪,編劇要進監獄,投資方要撤資,這都是他無從預料的事。原本正帶著外甥除雪,小家伙一門心思偷手機玩,不想到手之時鈴聲大作。他幸災樂禍地接電話,誰料打亂全盤計劃。把盼盼連哄帶騙地弄回家,陸江平蹲回雪里緩了緩,吸吸鼻子。耷拉的腦袋給了牙齒不小的負荷,于牙根生出一種熱血倒鑄的焦灼。黑屏幕籠了一層熱霧,他看了會兒霧里的臉,離題地想起,去年清明與鐘生走在史家巷,假裝隨口提起沒有聯系方式,鐘生不告訴他,卻問他的號碼。在那天過后的日子里,這一不平等條約也并未換來一個長途電話。他沒有料到,今早他有兩個電話。

里間傳來了盼盼的琴聲。陸敢為的兒子快8歲了,豐潤白胖,虎里虎氣。他學琴很早,老師說悟性不錯,有天賦,是家長愛聽的話,他自然就被天天綁在琴凳上。對鋼琴毫無熱情,琴聲當然苦怨乏味,和節拍器一下下地往心上扣。陸江平拉開羽絨服,徑直走到院子邊際盤腿坐下,盯著老臘梅不出聲。

“喂。喂。江平爸爸!”聽得出來,對面的人極力壓抑聲音,恐怕正用凍紅了的雙手緊捂手機,縮著肩,一面悄悄回頭張望一面低聲說:“‘雪好大……”“你是……”有可以直接叫他“爸爸”的孩子嗎?“我……鐘……嘟嘟嘟。”陸江平“嘶”了一聲,又忙回撥過去,卻換來好幾句正在通話中。

他在想方才那個聲音,有點機械,又柔軟,像冰水里擰過的毛巾,有股不馴服的冷感。女孩?無疑。多大?十來歲?不一定。爸爸?雪?還有鐘……

“江平?”陸敢為從背后突襲。“我沒撥!”陸江平嚇得不輕,猛一轉身,張口就胡言亂語了一句。見陸敢為也嚇了一跳,他忙問:“你怎么在這里?”“我一直在這兒疊衣服,監督盼盼彈琴。”陸敢為側坐在沙發上,意味深長地瞧著他,手上繼續,又沖琴房努努嘴。她抬高聲音:“第二面再彈一遍休息,待會兒阿婆阿爹回來了,靜靜阿姨和囡囡也來!”她顧完盼盼那里,又回過頭來審視他,“剛剛進來的時候也不看路,差點把我那盆蘭花一腳踢得老遠。怎么了?”她在空調的熱風里抖了抖襯衫,“歘歘”聲譯作“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他本能地欲開口回答,卻又支吾起來。這件事要人明白,無從說起,還真需要太多尷尬與不尷尬的鋪墊,他實在不想費這個心思,且又帶了些賭氣的意味:“我何必白費心思?”找借口的時候,陸江平這才忽地發現,自己竟有一個真借口。而這個“借口”本當是今日煩心之最,卻被剛才那通電話喧賓奪主了。他嘆了口氣:“杜五三要進去了。”

“進去?進哪兒去?——喲!坐牢啊。”陸敢為放下疊了一半的襯衫,側耳聽了聽琴房的動靜,趕緊挪到陸江平身邊的沙發凳上,低聲又問,“犯什么事了?”“吸毒。”陸江平頓了頓說,“剛剛杜老師的助手阿麥打來說的,估計頭條馬上全是他的了。干什么不好?偏吸毒。”陸敢為惋惜地“嘖”了一聲,又追問道,“哎,他要是進去了,你們那個劇本怎么辦?還拍嗎?”陸江平搖搖頭:“人家不投了。”她想不出什么場面話來安慰他,只一個勁地順他的背,見他不語,就起身去要給他倒杯熱水。陸江平卻忽然接道:“去年春天,阿麥說杜老師有一個新想法,一個禁毒題材的本子,又說想栽培新人導演,就鼓勵我去拜訪試試。”他吸吸鼻子,“后來我到了杜老師家,沙發上坐了幾位前輩,我打了招呼就乖乖坐那兒。杜老師突然看看我,問:哎,小陸,會溜冰嗎?一邊溜一邊談。我說不會,上學時體育就不太好,不過愿意學。突然看到他們拿了一堆瓶瓶管管來,這才知道是要溜冰毒。”陸敢為盯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我當然沒有啦!”陸江平委屈地抬高音量,“我當時就直截了當地說,拍的是禁毒題材的電影,他卻邊討論劇本邊吸毒,太諷刺了。然后我腦子一熱,拎著包就跑,連拖鞋都把人家的穿走了。”

不知何時,琴聲已經停了,盼盼從墻邊探出腦袋,不知偷聽了多久。陸江平顯然不是那般有定力的人,忍不住沖盼盼撒氣:“大人說話,小孩子別偷聽!快回去彈琴!不然以后都不給你玩手機了!”

“什么?你還給他玩手機?陸江平立正站好!”陸敢為在他腦袋上狠狠敲了一記,又回眼瞪著小家伙,警告道,“你別笑舅舅,你也過來給我站好了!”突聽門鈴一響,她哼了一聲:“算你倆走運,我現在去開門,回頭再算賬!”她氣呼呼地將沙發上的衣服碼齊抱起,往衣籃里一藏,一邊理著頭發快步往門口走去。

“姐!”陸江平忽地喊住了她。陸敢為沒有回頭:“我當然曉得。”

“真像是我媽親生的!”

“你才是我媽從垃圾桶里撿來的!”陸敢為笑著罵著去開了門。

盼盼很安慰地點了點頭:“舅舅,你也是撿來的呀?”

“媽,這個頭好看,真年輕!”“還是小王焗得好!我叫你爸一道焗一個,他么,不肯呀。”“不焗。我們首長在的時候就是一頭白發,他也不焗的,精神得不得了,焗什么焗?”“你么,就是犟,哎,首長什么都是好的。不搭你講。我順便買了點水果回來,盼盼呢?”“走,去幫阿婆拎東西。”陸江平在他腦門上象征性地點了一點。經過一番小打小鬧,他比方才舒心了些。

陸敢為果然守口如瓶,直到一大家子坐在飯桌前,她都沒有將陸江平的變故告訴家里人。當初陸江平從香港回來,在屋子里把自己關了一天,說要思考人生。這在現在看來頗調侃的話,從陸江平的嘴里說出來,確是真心實意的。全家人正圍著快要分娩的陸敢為團團轉的時候,只當他玩累了要歇一歇,或是被新鮮事物轟炸得頭昏腦熱,得緩他一緩。后來陸少俠踩著一腳凌波微步出來了,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想做個導演”,第二句是“媽我好餓”。陸母斜睨了他一眼,告訴他面剛下好,吃完趕緊去醫院換班。陸江平沒敢再說二遍,默默地扒完了那碗豬肝面。

待產的陸敢為正生龍活虎地啃著紅富士,那一口一口的脆響淹沒在鄰床孕婦忽高忽低的喊聲里。隔壁床的父母早不在了,養父母因為又生了個兒子,就對她不管不問。后來她去了無錫讀書,又輾轉來了蘇州,一要賺錢養活自己,二要寄錢回老家。從來只有別人榨干她的理,而沒有她依靠別人的份。前兩天,婆婆聽說極有可能生個女兒,干脆撒手不顧了,陸母怒極,當面認下了干女兒,也照料起來。陸江平一邊給新晉干姐姐削蘋果,一邊技巧性地再提到了他的目標。聽到陸江平的遠大理想,陸敢為一拍大腿:“我看過江平的星盤,他挺適合干這個的。”陸母說:“去你的星盤!”

軍人出身的父親非常不愿意讓他蹚渾水。陸江平深知父親的顧慮,生怕自己敗壞門風。當他鼓足勇氣,決定為自己的理想義正辭嚴地辯上一番時,他發現自己竟對這個行業一無所知。但他仍覺得自己是有點明白的,慫恿他的已不僅是一尊不動坐佛,一卷橫臥經書,一條在晚風與黃月光里颯颯飄動的百合花床單,一種對那個異鄉人的刺到叫人惶恐的熱情。

真正讓一小群人開始知道陸江平這個名字的,是一部叫《紙花作火》的怪電影。陸江平不知它算不算專業人士所說的“電影”,但他好歹也啃了十來本《復活》那么厚的專業書。為了省錢,他與食堂的糖醋小排很久沒見了。

《紙花作火》雖然被評過于奇怪,但亦是不斷地叫好,陸父也算勉強默認了他的選擇,不再過多干涉。好在二老不太懂上網,電視又鎖定春晚,這個消息才不至于從第三個渠道跑進來。若是陸父知道陸江平因為選了這條路,而險些“溜”歪了,硬柳條必將重出江湖,給大年夜添上一幕腥風血雨。

其實腥風血雨不必刻意添,此處就有。魚片入了鍋,血絲在底湯里一陣滋滋。“江平啊,今年對象找著了不?”廖姐一面分開正在搶著倒飲料爭表揚的囡囡和盼盼,一面給眾人滿上飲料。“還沒呢……”陸江平盯著入鍋的魚片,感同身受。“當年我生囡囡的時候,干爹干媽這么照顧我,我可就把他們二老當親爹親媽了!嘿,我跟你姐也親著呢!你啊,就是我親弟弟,有什么新進展可不許糊弄你廖姐。”廖姐是個爽快能干人,熱心腸,直來直去的。陸母用筷子滾了滾魚片,笑道:“靜靜啊,別說你,我們倆也快急死了。盼盼都七八歲了,江平那里一點動靜都沒有!急死個人!”廖靜邊問邊給二老搛菜:“喜歡啥樣兒的,跟你廖姐說!姐公司里啥樣兒的妹子沒有啊!”

“不,廖姐啊……”陸江平尷尬地吞了口飲料,“這個……我年紀還小,才二十六呢!”

“瞎講!”陸父抿了一口酒,嘖了兩聲,“二十六算什么小?”

陸江平乖乖附和:“不小……不小……”

“是啊!姐給你介紹!喜歡啥樣兒的?”

“江平喜歡我這樣的!”陸敢為端著一大碗熱騰騰的餛飩上來,眾人都側身避開她,“靜靜你就別催他了,他就這樣認死理一個人,你介紹他也不會配合的。我們吃餛飩,吃餛飩。”

“江平——”陸母正欲發話,盼盼忽然喊道:“舅舅手機響了!”“你又偷偷玩手機!”陸敢為哼了一聲。盼盼捂住了眼睛。陸江平趁亂逃脫飯桌,抓起手機。“江平爸爸,我是Lilith啊!快來救救Daddy……”“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姓鐘!江平爸爸求你了……”電話那頭響聲凌亂,她哭得很厲害,聽起來很費力。“你冷靜一點,冷靜一點……”

魚片吃得七七八八,輪到時蔬入鍋。陸江平抓起外套,沖到桌邊:“爸、媽,朋友突然出事,太急了,我得趕過去!”說罷去玄關穿鞋。

“陸江平,你給我等一下。”

陸敢為取下衣帽架上的圍巾,慢條斯理地順了順,裹在他的頸間。兩人互不相視,也不言一字,他直感到羊毛仿佛嵌進咽喉,快要窒息了。他著實很急,太急了,兩腳好像并不是實打實地立在地上。但他此刻仿佛被陸敢為的這條圍巾拴住了,牢牢死死地拴住了。在這一瞬間,他超脫了自己的所在,將這條圍巾理解為一種策略。

“我走了。”陸江平感到她的指甲快要嵌入他的掌心了。“你等等,”她從口袋里摸出一朵皺巴巴的紙花,“下午你把它掉在了沙發下面。”她把紫荊花送進了他的手里,突然說,“我本來想把它扔了。”陸江平欲言又止。“七八年前我不買票就什么事都沒有,作死。”他知道她知道了。“姐,你不是喜歡《泰坦尼克號》嘛?”“但我不希望你沉船。”“那我就,那我就把它貼在帽子上,做警徽,什么都不怕。”“……明明那時候香港警徽上沒有紫荊花。”陸敢為忍不住科普了一句,她沒有看到他面上奇怪的神情,突然低著頭將他向外推,“走走走,早去早回。回來和盼盼一起罰站!都不乖,你們都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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