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首歌消失天際，當一個人成了謎

金嘉琪

女音樂家架起了許久未動的大提琴。江南水汽濃重，琴弦濕澀，一頁頁宣傳材料和著琴聲與風聲沙沙作響，那是女音樂家不敢公之于世的祭奠……

《魔力魔法魔音》講述的是一位生活在獨裁政體下的女人的故事。她曾是很有天賦的大提琴手，但她放棄了藝術生涯，成為政府的審查員。一天，她的丈夫，一位固執的作曲家突然失蹤了。她發現了他消失前創作的一篇非常大膽的樂章，于是開啟了瘋狂且危險的尋人之旅，也因此陷入了對過往的探究。

巨大的音響設備圍繞著我們，尖銳的磁帶刻錄聲響起，整個劇場化作女人的大腦。“你出走了，我在樂譜中尋找你。”女人懷念著自己的丈夫。她曾經發瘋一般地在一切可能的、不可能的地方找尋他的蹤影。她曾經一個星期去兩趟警察局，對著警察懇求、哀號。

樂聲嘈雜，刻錄聲刺耳。四位樂手逼近女人吹奏，讓她避無可避。“當時，我把頭發放下塔樓，你就爬上來吻我。”他們曾經親密無間、毫無保留。舒緩哀傷的樂聲從金色的薩克斯管中流淌，訴說著過去的黃金歲月。他創作的所有曲子都曾為她演奏過，卻唯對這首反叛的《E大調隨想曲》秘而不宣。為什么他不信任她？是什么改變了他們的關系？女人聽到丈夫在對她傾訴：你在尋找我，而我也在尋找你，尋找你失落的靈魂。女人指責自己的丈夫：為何你要突然創作這樣的音樂？這太高調、太憤世嫉俗，不符合我們這個美好無瑕的時代。

四位樂手緩緩登上高臺，紛飛的宣傳材料從天散落，明亮歡快的小調響起。你應該為工人作曲，應該為偉大的祖國作曲。你為什么一定要成為我們光輝偉大的道路上一塊礙眼的香蕉皮？你明知道這會將我們……置于險境！女人拽出了所有的錄音帶，繞著舞臺一圈圈奔跑，她跑到精疲力竭，淚流不止。如果回到過去就像倒帶這么容易……磁帶條在風中顫抖，猶如斷裂的琴弦。最后，她開始悼念自己的愛人。

在她的想象中，丈夫的聲音溫柔而憂傷，猶在耳畔：你毀了這首隨想曲，這是我為你譜的一曲情歌。她架起了許久未動的大提琴。江南水汽濃重，琴弦濕澀，一頁頁宣傳材料和著琴聲與風聲沙沙作響，那是女音樂家不敢公諸于世的祭奠。舞臺坐落林間，三面環水。主演的西式面孔奇異地融合于東方的白磚黛瓦間，空氣中不時飄來淡淡的桂花香味……

既然是音樂主題的戲劇作品，對音樂的選取也是頗有深意。聽出肖斯塔科維奇《8號弦樂四重奏》的觀眾可能會會心一笑。在《魔力魔法魔音》早期的一些介紹中，我們會發現，劇中失蹤的丈夫的原型，其實就是原蘇聯作曲家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維奇·肖斯塔科維奇。《8號弦樂四重奏》是肖斯塔科維奇著名的作品之一，當年在蘇聯當局大力宣傳下，成為“批判和揭露法西斯主義”的一部作品。

事實上，這首四重奏要講述的是作曲家自己的故事。肖斯塔科維奇的姓名縮寫按D、降E、C和B這幾個音符的順序構成組合并貫穿全曲，是他獨特的音樂簽名。在給好友的信中他也提到，是“為紀念這首四重奏的作者而作”。這首曲子的第二樂章，據說引用了曾在納粹集中營被猶太人傳唱的歌曲，他們當時正在為自己挖掘死后的墳墓。

肖斯塔科維奇曾一度認為《8號弦樂四重奏》將是他的遺作。1960年7月，肖斯塔科維奇完成了這首四重奏。同年9月，他受邀擔任作曲家聯盟的第一秘書長，并因此被要求入黨。然而，肖斯塔科維奇稱病缺席了自己的正式就職黨會，他認為這一行為無異于自殺。

“等待槍決是折磨了我一輩子的主題。”晚年的肖斯塔科維奇曾經這樣向友人講述往事。英勇有許多種形式，不一定非要挺身而出。肖斯塔科維奇把自己的反抗悄悄寫在樂章里，這將是比集權政府更能流芳百世的存在。

肖斯塔科維奇雖然沒有在此時被槍決，但《魔力魔法魔音》中的作曲家丈夫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把這個謎團留給了他年輕的妻子。未來的每一天里，不管是迷惑還是清醒，她都會在希冀和恐懼中獨自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