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原昭
枕,臥所薦首者。枕頭,這個和我們相伴一生的物件,雖然看上去并不起眼,卻具有非常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最早的枕頭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歷經漫長的發展過程,既有木、石、瓷、玉這樣的硬枕,也有布、帛、皮、革這樣的軟枕,可謂應有盡有。其中,陶瓷枕頭是較為特殊的一類,由于它的可塑性強,制作簡單,價格又較為低廉,因此在歷史上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尤為流行,形成了蔚為大觀的瓷枕文化。
目前,考古發現的最早瓷枕是河南安陽隋代張盛夫婦墓里一件長3.9厘米的長方形瓷枕模型。從隋朝到唐代中期,瓷枕出現并得到了初步的發展。器形一般為長方形,也有動物形枕出現。裝飾工藝上出現了絞胎枕、三彩枕。不過這一時期的瓷枕尺寸較小,主要用作隨葬的明器,用來枕頭或枕腳,由于攜帶方便,還用作大夫出診時使用的“脈枕”。
唐末五代到宋初,瓷枕得到了較大的發展,形狀逐漸豐富,出現了束腰形枕、如意頭形枕。裝飾上一般主要裝飾枕面,以繪畫和劃刻圖案為主。這時的瓷枕尺寸變大了,開始進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在五代王處直墓的壁畫中,就繪有如意頭形瓷枕,和梳妝用具一起放置在長案上。
宋金時期是瓷枕發展的全盛期,定窯、磁州窯、耀州窯、黃冶窯、汝窯、登封窯、鞏縣窯、吉州窯、景德鎮窯等眾多窯口都生產瓷枕,其中尤以磁州窯生產的最為多樣。瓷枕的造型也呈現出多樣化的特點,尤以束腰長方形枕、橢圓形枕、腰圓形枕最為流行。三彩枕也在唐代的基礎上進行了改良。枕形進一步增大,更適合人們安睡。
元明清時期則是瓷枕的衰落期,此時的器形更大了,但形制上較為單一,以長方形的出檐枕居多,生產規模普遍縮小。這一時期偶有亮點,如元代出現了建筑形枕,將雕刻技藝在瓷枕上發揮到了極致;明清則是將粉彩、五彩、青花等裝飾手法運用到瓷枕上。但隨著紡織印染技術的迅速發展,制作簡便、使用舒適的軟枕更受到人們的青睞,瓷枕衰落的步伐不可阻擋,瓷片只是作為布枕兩邊檔頭的裝飾而存在。
千余年的風雨,從出現到消失,瓷枕在古人的生活里畫下一道美麗的弧線。
悠久的歷史積淀了深厚的工藝,瓷枕從形制、制作工藝到裝飾手法,形成了紛繁復雜的類型。
瓷枕的形制大約分為兩大類,即箱式枕和雕塑枕。顧名思義,箱式枕就是由枕面、枕底、枕壁構成一個中空的箱子,有較為規整的六面體,有枕角消失的圓弧形,有五邊、六邊、八邊的多邊形,有如意頭形,有狀如花瓣、葉子的植物形,有如馬鞍、筆架形狀的異形等。雕塑枕就是運用捏塑、堆塑、模制、雕刻等手法制作的瓷枕,分為人物、動物、建筑、家具四型。每種類型之下還能分出更為細致的形制,如圓弧形里就有橢圓、近圓、半圓、腰圓、圓柱、拱形等,這些構成了洋洋大觀的瓷枕形制。
瓷枕形制雖繁,制作工藝則逃不出這三大類。一類是最為簡單的泥板鑲接的工藝,就是把瓷泥做成泥板,然后根據需要把泥板裁成特定形狀之后鑲接,形成中空的箱體。這個工藝適合于矩形、長方形出檐枕這類較為規則的瓷枕制作。燒制時為了防止炸裂,會在底部或者兩側開孔排氣。
第二類則是模制成型,就是用泥坯做成各種形狀的模具,然后將瓷泥在模具上壓印出各種類型的圖案,再把壓好的瓷泥組合鑲接,晾干后素燒,然后再施釉入窯燒制。橢圓形枕、腰圓形枕、如意頭形枕、花瓣形枕、束腰方形枕多采用這種方法。這樣的方法生產快捷,適合批量生產,而且在制枕的同時就能完成裝飾。
第三類是雕塑成型,各種人、動物、建筑形枕就是用這種方法制作。先將瓷泥制作成模型,然后將模型翻制成模具,再利用模具翻制枕坯,加上枕面或枕底,修整、施釉后入窯燒制即可。其中建筑形枕更為復雜,會采用透雕、鏤雕、浮雕等多種技法,藝術性也更強。
瓷枕成型之后,更能體現其價值的在于裝飾手法。主要分為兩大路徑,一路是胎體裝飾,一路則是釉色裝飾。胎體裝飾上有絞胎、刻花、剔花、劃花、模制印花、鏤空雕刻等手法;釉色裝飾則分單色釉、三彩、剪紙貼畫、釉下彩繪、青白釉、絞化妝土、釉下青花、釉上彩等手法。這兩路手法的綜合運用,使瓷枕富于變化,成為古代陶瓷器中頗為耀眼的一個類型。
“久夏天難暮,紗櫥正午時。忘機堪晝寢,一枕最幽宜。”瓷枕的基本功能是枕頭,因其冰涼的特性成為古人消夏的佳選。而中醫《脈法》里講“圣人寒頭暖足”,與現代醫學所講的,適當寒冷可以刺激頭部血管和神經,有助于保持大腦清醒不謀而合,說明瓷枕具有一定的保健功能,因此受到了人們的青睞。
不過,唐代的瓷枕較小,長度不超過15厘米,高度大約10厘米,因此仕女們只能將它枕在頭頸的根部,以避免高大膨脹的發髻被壓壞,用起來并不怎么舒服。宋人則聰明得多,他們將枕面擴大,最長的可以到40厘米。枕面的形狀有像碗一樣的如意頭形,既避免了腦袋懸空,也能夠保持發型不壞。
使用之時,瓷枕也給人們帶來了很多情趣。如李清照有一首《浣溪沙》曰:“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沈水裊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海燕未來人斗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秋千。”在這里,“夢回山枕隱花鈿”講的就是瓷枕之樂趣。這里的山枕就是如意頭形瓷枕,枕上一般有劃花或者印花的裝飾,人睡在上面,醒來后腮頰便會印上這些花紋,仿佛花鈿一般。不過,有的瓷枕可能為純釉色,女子醒后臉上不會有印花,但是枕頭的圓形邊棱會在臉頰上留下一道圓痕,于是歐陽修在《虞美人》中寫下了“睡容初起枕痕圓”,周邦彥在《滿江紅》中寫著“枕痕一線紅生肉”,而袁去華則在《金蕉葉》中寫下“印枕嬌紅透肉”,展現了文人的另類情趣。
除了這最基本的實用功能之外,在民間,瓷枕的文化意義更為豐富。
古人認為瓷枕具有祈福鎮宅之功用。比如《舊唐書·五行志》里記載:“韋庶人妹七姨,嫁將軍馮太和,權傾人主,嘗為豹頭枕以辟邪,白澤枕以辟魅,伏熊枕以宜男。”不一樣的枕頭具有不一樣的功效。在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只宋代磁州窯“鎮宅”銘獅紋枕,枕面繪有鼓眼卷鬃雄獅一只,昂首凝目,威風凜凜,左側以黑彩書寫楷體“鎮宅”二字,祈求平安、逢兇化吉的美好愿望一目了然。而造型枕中的童子枕,多為一童子手持荷葉,伏趴于床榻之上,具有“蓮生貴子”的寓意,表達人們宜男的愿望。
古人常將格言、警句書寫于瓷枕之上,體現其處世哲學。廣州西漢南越王墓博物館收藏一件白地劃花墨書文字枕,在橢圓形的枕面上寫著《論語·顏淵》里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推己及人、將心比心的態度清楚明了。河北邯鄲博物館收藏有一件白地黑花長方形枕,在枕面壺門形開光內寫有“常憶離家日,雙親拂背言。遇橋須下馬,有路莫行船。未完先尋宿,雞鳴再看天。古來冤枉者,盡在路途邊”的警句,讓出門的孩子每晚睡覺時都可以牢記父母的囑托。
瓷枕也常常是民間文化傳播的舞臺,從詩詞歌賦到神話、歷史和戲曲故事,應有盡有。上海博物館藏有一件北宋臥女枕,女童背部為枕面,上面用行草書題寫了“葉落猿啼霜滿天,江邊漁父對愁眠”兩句詩,仿寫自張繼的《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相比于張繼,前兩句的仿寫文學性要淡一點。磁縣文保所有一件元墓出土的白地黑花長方形出檐枕,枕面壺門形開光內用行楷書寫《山坡里羊》小令一首:“風波實怕,唇舌休卦(掛),鶴長鶴(鳧)短天生下。勸魚(漁)家,共樵家,從今莫說賢魚(愚)話,得道助多,失道寡。漁(愚),也在他,賢,也在他。”這是元代陳草庵的《嘆世二十六首之三》,小令名為《山坡羊》。但是在瓷枕上,不僅小令名稱沒寫對,而且整首小令里錯別字也不少。從這里可以看出,無論是仿寫還是傳抄,由于工匠文化水平有限,所以錯訛難免,但從這些書寫里,我們能夠感受到活潑的歷史生態。
相較于文字,圖畫要略微好一些。河南安陽博物館收藏有一件白地黑花長方形出檐枕,枕面壺門形開光內繪有“蕭何追韓信圖”,畫面上山石林立,樹木叢生,一人騎馬越過山澗,后面一人騎黑馬,手持馬鞭奮力急追,山后還有一人騎馬奔來。整個畫面構圖緊湊,繪畫精致,動靜結合,體現出繪畫者精湛的技術,是一件瓷枕精品。河北磁縣出土的一件元代白地黑花長方形出檐枕,枕面壺門形開光內繪有3個人物,前面一人肩上擔有行李,中間一人騎馬而行,后面一人手持一根棍棒,展現的是趕路場景。而在彭城出土的一件長方形出檐枕上也有類似圖案,只是畫面上的人物變成了4個。這兩件瓷枕表現的都是《西游記》的場景。《西游記》的故事起源于南宋,成書于明代,兩件瓷枕上的場景則說明了《西游記》的故事在元代已經廣泛流傳,并可以從人物的數量上看出《西游記》逐步深化發展的過程。除此之外,羲之愛鵝、李白觀瀑、單鞭奪槊、柳毅傳書、三顧茅廬等許多耳熟能詳的故事也常常是瓷枕上出現的題材,生動活潑的畫面受到時人的青睞。
瓷枕也是展現孝道文化的重要載體。在一件磁州窯白地黑花橢圓形枕的枕面上有“立身之本,行孝為先。于人有益,不又(祐)神天”的句子,強調孝為立身之本。而在另一件磁州窯瓷枕上則寫著“父母無憂因子孝,夫無橫禍為妻賢”,妻賢子孝的樸素觀念一覽無余。此外,鮑山背母、孟宗哭竹、臥冰求鯉等行孝故事也常常被繪制于瓷枕之上。
當然,瓷枕上也有許多體現體育、娛樂等活動的畫面。邢臺出土的一件宋代白地黑花八邊形枕上,繪有童子蹴鞠圖,童子頭梳雙丫發辮,上身穿左衽交領窄袖花衣,衣袖很長,雙手藏于袖管里,下身穿肥腿花長褲,腰間系條帶,且中間扎成蝴蝶結,左腳著地,右腳揚起,將球踢起來。畫面生動形象,童子活潑可愛。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件白地黑花八邊形枕上,一匹馬正在奔跑,而馬上倒立一人,畫面構圖簡潔,生動活潑,展現了高超的馬術技巧。
北京植物園內出土的一件白地黑花橢圓形枕上繪有嬰戲紋,畫面上一童子額頭上方扎一小辮,身穿花色短衣,左手持一片荷葉,右手牽一根細繩,繩子末端系有一個小的橢圓形誘餌,后面有一只小狗在追逐,似在搶奪誘餌,整個畫面充滿了童趣。嬰戲紋是宋代瓷枕里較為流行的裝飾紋樣,垂釣、放風箏、打陀螺、騎竹馬、牧鴨、玩傀儡戲等日常生活的場景常常出現在瓷枕上,極富生活氣息。
可以說,瓷枕就是一部濃縮的社會生活史。從瓷枕源遠流長的歷史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其發展的興衰軌跡;從其紛繁復雜的工藝里,我們可以感受到古人的匠心獨運;而從詩書畫里,我們可以窺視古人生活的現實社會,感悟他們的思想情感,建立起溝通古今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