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麗
姚晨與馬伊琍主演的新片《找到你》近日上映。長期以來,中國電影都被男性主導,女性題材屈指可數,這部電影是一個嘗試,
一方面,它的確以一個好看的懸疑片外殼,闡述了現代女性在生活中的諸多困境。而另一方面,它又非常的“虎頭蛇尾”,正如上海戲劇學院教授石川所說:“造成當下女性家庭困境的原因很復雜,社會與不同階層的個體都有各自檢討和反省的空間,僅僅讓白領良心發現是一種圖解和單向思維,是在道義上扮演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p>
粗礪的、節制的階層圖譜
早在今年6月的上海國際電影節,這部電影試映之后就被評為 “少有的以女性角度思考女性主義的國產電影”。
然而,終于自己看完電影之后,我的心情卻非常復雜。
電影中的每個角色都是既典型、又非典型、合理又瘋狂的,這些角色都更接近真實的人的生命律動,每個角色除了自己的人設、更有自己溢出的部分。
三位母親是一個階層圖譜,律師-醫生中產家庭的離婚原因是出軌和新生活,中下層的主婦停止工作而且沒有在做主婦期間給自己留后路,導致喪失撫養權,而底層的女性勞動者,朝不保夕,以自己出走作為生存策略反抗家暴。而她們的故事也被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是一場富商的離婚官司。
李捷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商業律師或者法務代理,和前夫感情不和,正在準備離婚,但我們能看到在醫院的場景里,丈夫不是十惡不赦的渣男,而是一個媽寶,一個看到李捷疲憊的閉上眼還想偷偷撩她頭發摸她臉的脆弱的男人。
孫芳,一個受過家暴、做過陪酒小姐、以各種方式賺錢騙錢的女人。孫芳當然不是一個典型的犯罪者,她是被生活的絕境一步步推上最后那艘船的。回頭看來,我們每個人都是她女兒之死的幫兇。而孫芳,不過是一個自然的、美麗的、堅韌的母親。她最后,僅僅想去看看海島,因為生活不曾給她任何想象的空間和喘息的機會。
還有一位女性角色朱敏,是李捷負責的撫養權案子的原告,一位全職媽媽。李捷的委托人是一個有錢的渣男,在妻子朱敏懷孕時出軌,導致朱敏得了抑郁癥。雖然渣男不占理,但打起官司來,沒有獨立經濟收入的朱敏,很快陷入劣勢,一度絕望得自殺。
這三個女人的境遇,揭露了一個我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時刻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現狀——現代女性如果想要過好生活,既需要有獨立的經濟收入,下了班還要兼顧家庭,照顧丈夫孩子,處理好婆媳關系,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
在這樣的三個母親的“互文”下, 這種女性之間的溝通是非常深入和絕妙的,最后我們能看到,新女性、傳統女性,在新的負擔和舊的主婦人設之間夾縫生存的女性,有了一個非常深度的溝通。
而這些意象其實在最后幾幕中有非常明晰的表達和推進,尤其是最后,回到最初孫芳剛剛懷孕,在村子里家后院坐著,摸著還未出生的孩子,說“媽媽愛你”,和整個劇情過程中孫芳那個有魔力一般讓一切孩子安撫的哼唱,都在暗示著,這是一個抽象的,全體女性受難的悲劇。
其實《找到你》所有這些元素都非常的戲劇化、典型還有常見,甚至可以換到任何國家任何地區。《找到你》是中國和韓國的“一片兩拍”。2016年,該劇本已經在韓國被拍成電影《迷失:消失的女人》,由演技派演員孔曉振和嚴志媛擔任雙女主。同樣是講述孩子母親與綁架孩子的保姆在四天內發生的故事,《找到你》導演呂樂表示中國版進一步將劇本本土化。
《找到你》的拍攝方式乍看是挺恢弘和主流的,包括音樂的選擇、城市的工業場景、演員的調度,但主創們鉆研了非常多很中國邏輯的細節作為隱藏的線索推進劇情,這個部分才是拍攝的功利所在,最終將劇本視覺化成這樣粗礪的、節制的悲劇。
女性主義的淺薄表皮
不可否認,《找到你》是具有現實主義意義的,對于女性和女性話題的關注,的確是國產電影很大的一塊缺失。如果因為這部電影,能引起社會對女性生活困境的重視,那真是極好的事情。
然而,比較可惜的是,雖然這部電影號稱“以女性的角度思考女性主義”,卻只停留在了“展現問題”的淺層,并沒有真正做到“思考”,甚至都沒有嘗試挖掘問題背后的深層原因,更別提解決問題。
好笑的是,導演在影片結尾,給了一個非常魔幻的解決方案——作為被告辯護律師的李捷,在法庭上進行了一段非常煽情的激情演講,讓法官判原告勝訴。
如果說這部電影之前的95分鐘一直在極力宣揚“女性主義”,陳述職業女性生活之不易,結尾卻狠狠煽了自己以及所有職業女性一個大巴掌。
作為一名律師,即使你覺得被告是錯誤的,是該受到懲罰的,那完全可以有更職業的解決方法,比如開庭之前可以辭職,可以提出更換律師,甚至可以去幫原告辯護。
這部影片卻選擇在嚴肅的法庭之上,讓被告律師要求法官判原告勝訴,抱歉,作為一名職業女性,我一點都不覺得大快人心。我只覺得心寒,覺得臉疼,覺得這是對職業女性最大的侮辱。
這是否就是在告訴眾人,女性工作時就是這么感情用事、不理智、不職業,不考慮后果?敢問這樣的律師,誰還敢請?
這5分鐘,對于電影來說其實并不重要,刪掉也不影響完整性。但也就是這5分鐘,暴露出了導演和編劇在本質上對女性的偏見??吹竭@里,我不得不懷疑,導演也許并不是真的很在意女性。
正如上海戲劇學院教授石川所說:“造成當下女性家庭困境的原因很復雜,社會與不同階層的個體都有各自檢討和反省的空間,僅僅讓白領良心發現是一種圖解和單向思維,是在道義上扮演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p>
另一方面,與其說《找到你》是女性電影,不如說它是“母親”電影。
片中三名主要角色都是母親,都是為了孩子可以付出一切,奮不顧身的類型,無論自殺還是殺人,無論自毀還是毀滅別人,只要是“為了孩子”,似乎沒什么能阻止母親。
的確,我們看到了母性的偉大,但女性身上豐富多彩的魅力,在電影中并沒有體現。只有母親的這一屬性,戰勝了一切,遠超女性本身的其他價值。
因為時長、體量的限制,表達上肯定有主次輕重之分。但電影最后法庭上無邏輯的“反轉”,以及數次無節制的煽情,并不能用“時長限制”來解釋。
總的來說,《找到你》算是國慶檔一部還算合格的類型片,但如果要細究更多,顯然它既不夠犀利,更談不上深刻。
包法利夫人式的女性命題
作為母親的女人,今年圣丹斯電影節出的《塔利》(Tully),才有令人驚恐的“避孕效果”。
電影開場前三分鐘,還是一幅家有孕婦的溫馨畫卷。第二天早上畫風迅速改變,成了一本優秀的反育廣告片。塞隆扮演的母親馬洛已經有一子一女,正懷著第三胎。她送兩個孩子上學,并且要去見校長,討論兒子嚴重的強迫癥。
才剛到停車場,“這不是我們平常停的那個停車站”,小朋友要求改去另一個停車場,口號似的喊了起來,“otherlot”,邊喊邊踢椅背,似乎是為自己聲張權利助威。妹妹受不了了,也叫喊,“媽媽,讓他別喊了”。小小車廂裝滿了一位母親兩個孩子的尖叫怒喊聲,兒子還不斷踢著椅背,激烈的情緒中,鏡頭突然給到母親,一個默默忍耐的側臉。
這種無助持續升級。
新生兒出生后,一切越發不可控。在馬洛崩潰前,導演安排了一段特別諷刺的剪輯。晚上,寶寶哭,房間燈亮起,馬洛扯開寶寶連體褲換尿布;早上,客廳里馬洛抱著孩子沉睡,爸爸甩著手過來親老婆一口,輕巧出門。晚上,寶寶哭,房間燈亮,換尿布,擠奶;早上,馬洛沉睡中,只有一個側影的爸爸再親她一口,出門。如此反復夜晚和白天,丈夫的作用在這段剪輯里表意明確:他不是一個母親曠日持久無助生活里的惡人,他只是妻子無助生活里輕巧的旁觀者。
她哄孩子時光腳踩到地板積木,疼,但不敢叫出聲,乳頭紅腫,疼,繼續擠奶。從臟衣簍里揀出一撥臭T-shirt套上,墻上是屎,地毯上是屎,衣服上也是屎,擠好的奶沒放穩又給灑了……從前的大美女如今躺在搖椅,露出一塊松弛的肚皮,夜深人靜,娃終于睡了,她疲憊、失神、空洞地看著電視里的色情節目。大概沒有比這更可怕的絕望現場了。
只有一些日常生活畫面,《塔利》的前半個小時卻看得人心驚肉跳。與此形成對照的是馬洛哥哥一家,同樣三個孩子,嫂子的生活卻漂亮得像是樣板間,不,她就是樣板間本間!家務、育兒、起夜喂奶,這一切都有保姆操持,她只負責展示美好生活,順便諷刺馬洛的捉襟見肘,言下之意是,一個女人怎么能把自己搞成這樣。
三個孩子的母親馬洛,作為女人的屬性被掠奪。女人的美、性欲和渴求都被母親這個身份遮蓋,導演用馬洛深夜看色情節目來展現這種需求與消逝,當這種擠壓和掠奪突破臨界點,女人會做出應激反應。這個反應,就是《塔利》的另一個看點。
作為母親的女人們,也有另一種形態。凱特·溫斯萊特2006年主演過一部《身為人母》(Little Children),叫薩拉,她丈夫沉迷于色情網站,在家庭生活里趨于隱形。社區里的主婦們閑瑣,甘于生活本身,薩拉似乎有一點點不一樣,她曾就讀文學系,家中有一間書房,力爭騰出時間在這間屋子里寫點什么。她對美好生活還有憧憬和向往,就是這一點點未泯的向往,促使她愛上了另一個男人,社區里另一個家庭里的已婚男子。
這是一個包法利夫人式的命題。農場主女兒艾瑪,嫁與鄉鎮醫生后,仍然夢想愛情,于是幾度出軌,借高利貸維系她的出軌生活。這究竟是個蕩婦,還是一個身處困境的女人。她嫁給了錯的人,要么接受命運和痛苦,要么做抗爭。包法利夫人選擇了后者。
薩拉也選擇了后者,在她眼里,這種抗爭,有它美麗和勇敢的部分。“Emma Bovary is a feminist,in her own strange way”?!墩业侥恪返娜荒赣H身上,有痛苦,有選擇,甚至也有抗爭,有將她們置于不利境地的男人。但說到底,這些只是它作為類型電影的元素,它的女性主義,只有一張淺薄的表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