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是中國傳統節日之一,在宋人的生活中有著重要的作用。宋詞是“一代之文學”(王國維《宋元戲曲史·自序》),充分展現了宋代社會的節日習俗,與宋人的日常生活有著緊密聯系。重陽節是宋詞重要的題材之一,宋人創作了大量與重陽有關的詞作。據現存較早記載重陽節習俗的三國魏曹丕《九日與鐘繇書》、東晉葛洪《西京雜記》、南朝梁代吳均《續齊諧記》等文獻記載,重陽節的習俗主要有佩茱萸或茱萸囊、食蓬餌、飲菊花酒、登高、宴會,最后達到除禍、祈壽的目的,這些習俗在宋詞中均有不同程度的體現。
佩茱萸·茱萸囊·插茱萸茱萸席·茱萸酒
關于重陽節佩茱萸的記載,東晉葛洪《西京雜記》為“佩茱萸”,即以茱萸為佩隨身攜帶;南朝梁代吳均《續齊諧記》為“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系臂”,即作茱萸囊系到手臂上。二者在宋詞中均有較多描寫?!芭遘镙恰比绫R祖皋《虞美人·九月游虎丘》“清尊黃菊紅萸佩”、潘希白《大有·九日》“紅萸佩,空對酒”等。先秦屈原《離騷》“紉秋蘭以為佩”,即有以香草為佩的描寫,“佩茱萸”當是將茱萸枝直接系掛至衣帶上。古人多以玉為佩,“古之君子必佩玉”(《禮記·內則》),重陽節時也會有人將茱萸與玉佩到一起,如黃裳《桂枝香·重陽》所言“茱萸佩垂紅玉”?!败镙悄摇比绾轲稘O家傲》“臂上萸囊懸已滿”、李處全《浣溪沙》(宋玉應當久斷腸)“佳人更繡紫萸囊”、高觀國《八歸·重陽前二日懷梅溪》“想萸囊酒盞”等。
除了以茱萸為佩和系茱萸囊,宋人還常常插茱萸,王千秋《瑞鶴仙》(征鴻翻塞影)“看他們、對插茱萸”、曹觀《驀山溪·九日》“簪嫩菊,插紅萸”。插茱萸一般是插到頭上,也有些人插到鬢上,秦觀《摸魚兒·重九》即有“聊摘取茱萸,殷勤插鬢”。宋詞中還有很多簪茱萸的記載,如秦觀《碧芙蓉·九日》“把茱萸簪徹”、陳德武《一剪梅·九日》“頭上茱萸顛倒簪”、劉辰翁《浣溪沙·壬午九日》“破帽簪萸攜素手”,細味詞意,簪茱萸應該就是插茱萸。
在宋詞的重陽節習俗中,茱萸不僅可以做佩飾,還可以做席子,魏了翁《賀新郎·九日席上呈諸友》即有“茱萸席”。茱萸席最早見于唐代詩人張說《城南亭作》詩中的“庭前列肆茱茰席”與杜甫《九日曲江》“茱萸綴席好”,至宋代依然流行。京鏜《雨中花·重陽》寫道“正紫萸綴席”,《木蘭花慢·重九》寫道“茱萸綴席”,“綴”字有連接、點綴兩種含義,不知宋代的茱萸席是用茱萸枝葉編成,還是席子上有茱萸花點綴。
此外,宋人在重陽節還會飲茱萸酒,如謝薖《虞美人·九日和董彥遠》“萸糝浮杯亂”、丘崈《西江月》(明日又還重九)“菊英萸糝一尊同”、趙必 《賀新郎·壽陳新淥》“壽酒浮萸菊”等。當然很多時候酒中既有菊花,也有茱萸,如宋人吳自牧《夢梁錄》所說:“今世人以菊花、茱萸為浮于酒飲之,蓋茱萸名‘辟邪翁,菊花為‘延壽客,故假此兩物服之,以消陽九之厄。”茱萸酒里面的茱萸是“糝”,即小散粒,將茱萸的果實捻成小散粒泡入酒中,就是茱萸酒。
食蓬餌
“食蓬餌”見于東晉葛洪《西京雜記》,“餌”意為糕餅,“蓬餌”即為重陽節時食用的糕餅,清孔尚任《節序同風錄》認為“蓬餌”是“菊花糕”的古名,其做法是用面做成菊花瓣的樣子,裹著棗、栗蒸熟。菊花糕流行于唐代。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卷三十四轉引《文昌雜錄》記載:“唐歲時節物,九月九日則有茱萸酒、菊花糕”,元代《群書通要》甲集卷七載“唐人九月九日造菊花糕相餉”。宋代詞人王邁《南歌子·謝送菊花糕》記載了宋人重陽節贈送菊花糕的情形,“因感秋英,餉我菊共糕”。據現存文獻,宋人重陽節食用的糕點多呼為重陽糕,其做法主要有兩種,一為宋吳自牧《夢梁錄·九月》所載:“此日都人店肆,以糖、面蒸糕,上以豬羊肉、鴨子為絲簇饤,插小彩旗,名曰重陽糕”;一為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重陽》所載:“(重陽)前一二日,各以粉面蒸糕遺送,上插剪彩小旗,摻饤果實,如石榴子、栗黃、銀杏、松子肉之類?!焙汪兆?、月餅等傳統節日食品一樣,重陽糕也分肉與果品兩種。
從“飲菊花酒”到陶淵明影響下的“菊花節”
東晉葛洪《西京雜記》、南朝梁代吳均《續齊諧記》均有重陽節飲菊花酒的記載,之所以要飲菊花酒,是因為在九月秋天萬木凋零之時,菊花“紛然獨榮”,“輔體延年,莫斯之貴”(曹丕《九日與鐘繇書》)。這一習俗在宋詞中同樣較多出現,如洪皓《漁家傲》(臂上萸囊懸已滿)“杯中菊蕊浮無限”、京鏜《雨中花·重陽》“黃菊浮卮”、石孝友《清平樂》(天涯重九)“獨對黃花酒”等。到了宋代,受東晉大詩人陶淵明影響,菊花在宋代重陽節中的作用遠遠超過茱萸。陶淵明的重陽總是與菊、酒聯系在一起,不管是《九日閑居》詩自序所寫“余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還是南朝劉宋檀道鸞《續晉陽秋》所載:“陶潛嘗九月九日無酒,宅邊菊叢中,摘菊盈把,坐其側久,望見白衣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歸?!薄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更是詠菊的千古名句,千百年來不斷為人吟詠。如果說之前重陽節飲菊花酒僅僅是為了追求長壽,那么陶淵明之后,重陽節圍繞菊花開展的一系列活動則有了更加豐富的內涵。
宋代重陽詞幾乎首首與菊花有關,包括賞菊、采菊、折菊、插菊、捻菊、嗅菊、問菊、吃菊花糕、喝菊花茶等,多彩繽紛,不一而足。
宋詞中有許多以賞菊為主題的重陽詞,如葛立方《菩薩蠻》(井梧葉葉秋風晚)題為“侍飲賞黃花”,葉夢得《滿江紅》(一朵黃花)自序為“重陽賞菊,時予已除代”,劉辰翁《聲聲慢》(西風墜綠)自序為“九日泛湖游壽樂園賞菊”。同時,宋詞中還有許多對菊,如倪偁《鷓鴣天·九日懷文伯》“對菊誰空北海觴”、張鎡《八聲甘州·九月末南湖對菊》“對黃花猶自滿庭開”、馮時行《虞美人·重陽詞》“今年仍復對黃花”等,對菊與賞菊之意相近。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重陽》記載了重陽時汴京賞菊的盛況:“九月重陽,都下賞菊,有數種:其黃白色,蕊若蓮房,曰‘萬齡菊;粉紅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黃色而圓者曰‘金鈴菊;純白而大者曰‘喜容菊,無處無之。酒家皆以菊花縛成洞戶?!彼未仃栐~中大量出現的賞菊正是對這一盛況的反映。
辛棄疾《念奴嬌·重九席上》盛贊陶淵明采菊東籬,高情千載,趙善括《醉落魄》(重陽時節)則表示“歸兮學取陶彭澤,采菊東籬,悠然見山色”。陶淵明采菊時的高情雅韻吸引著宋代詞人去效仿,如汪莘《滿江紅·謝孟使君》“可來共采籬邊菊”,蔣捷《洞仙歌·對雨思友》“待與子、相期采黃花”,潘希白《大有·九日》“戲馬臺前,采花籬下”等。采菊之外,折菊同樣在宋代重陽詞中較多出現,如黃庭堅《南鄉子》(臥稻雨余收)“亂折黃花插滿頭”、周邦彥《六么令·仙呂重九》“來折東籬半開菊”、石孝友《清平樂》(天涯重九)“醉中折盡黃花”等。采菊是摘取菊花花朵或花瓣,折菊則是連枝葉一起折斷。
采菊、折菊之后,將菊花插到頭上則是宋代重陽節時一道亮麗的風景。宋詞中關于插菊的描寫有范成大《朝中措》(身閑身健是生涯)“重陽更插黃花”、郭應祥《菩薩蠻·戊辰重陽》“插花開口笑”、劉辰翁《金縷曲·丙戌九日》“默默黃花明朝有,只待插花尋伴”等。詞中也有簪菊,如蘇軾《千秋歲·湖州暫來徐州重陽作》“美人憐我老,玉手簪黃菊”、晁補之《虞美人·用韻答秦令》“且簪黃菊滿頭歸”、劉辰翁《聲聲慢·西風墜綠》“吟鬢底,伴寒香一朵,并簪黃菊”等,與前述茱萸相同,簪菊與插菊在詞中含義并無區別。菊花一般是插到頭上,如趙以夫《龍山會·四明重陽泛舟月湖》“尚堪插、黃花盈首”,也可以插到兩鬢,如葉夢得《滿江紅》(一朵黃花)“霜鬢不辭重插滿”。宋詞中多處出現“黃花插滿頭”,如王之道《南鄉子·追和東坡重九》“幸有黃花插滿頭”,周密《聲聲慢·九日松澗席》“待醉也,帶黃花、須帶滿頭”,韓元吉《鷓鴣天·九日雙溪樓》“不惜黃花插滿頭”等。這其中有些是宋代重陽節的真實寫照,有些可能僅僅是對唐代詩人杜牧《九日與齊山登高》詩句“菊花須插滿頭歸”的化用。
菊花香味幽淡,嗅菊花的芳香也成了宋代詞人常見的動作,如王炎《念奴嬌·菊》“捻枝嗅蕊”、石孝友《清平樂》(天涯重九)“醉捻黃花和淚嗅”、張榘《唐多令·九日登平山和朱帥干》“重把菊、嗅芳妍”等。為了更好地抒情,很多詞人通過將菊花擬人化去問菊,秦觀《滿庭芳》三之三:“問籬邊黃菊,知為誰開”、方岳《滿江紅·九日冶城樓》“且問黃花,陶令后、幾番重九”、黎亭瑞《水龍吟·九日登城》“試問黃花,花知余否,沉吟無語”等。宋人不僅飲菊花酒、吃菊花糕,還喝菊花茶,毛滂《玉樓春》自序記載:“戊寅重陽,病中不飲,惟煎小云團一杯,薦以菊花”,詞里寫道:“一杯菊葉小云團?!碧諟Y明之前,飲菊花酒重在菊花所泡的酒,追求長壽,宋詞中所展現的更多是邊賞菊邊飲酒,如李光《南歌子·重九日宴瓊臺》“且看花經眼,休辭酒滿杯”所述,更重的是一種情趣與境界。
從宋代詞人圍繞菊花展開的一系列活動中,可以看出菊花在重陽節中的重要性,因此在唐宋人們常將重陽節稱為“菊花節”,如晚唐詩人杜牧《夜泊桐廬先寄蘇臺盧郎中》“蘇臺菊花節,何處與開鐏”。宋代重陽詞中的菊花多生長在東籬邊,女詞人李清照《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詞中的名句“東籬把酒黃昏后”即是如此,辛棄疾“傾白酒,繞東籬,只于陶令有心期”(《鷓鴣天·重九席上作》)正是詞人們重陽對菊時追慕陶淵明的集中體現。
登高·宴會
魏文帝曹丕《九日與鐘繇書》載重陽節要“享宴高會”,南朝梁代吳均《續齊諧記》載重陽節要登高,登高、宴會同樣是宋代重陽節的重要習俗。
宋代詞人在重陽節中多有登高之舉,蘇軾《醉蓬萊·重九上君猷》、吳潛《滿江紅·九日效行》均有“歲歲登高”之句,晏幾道《武陵春》(年年歲歲登高節)“年年歲歲登高節”、黃機《清平樂·江上重九》“又是登高節”等都直接將重陽節叫做登高節。很多詞徑直以登高為題,如李昴英《滿江紅·江西持憲節登高作》、戴復古《醉落魄·九日吳勝之運使黃鶴山登高》、劉將孫《八聲甘州·九日登高》等。獨自登高往往有“獨在異鄉為異客”(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之感,容易令人憂愁,如洪皓《木蘭花慢·重陽》“羈旅登高易感,況于留滯殊方”、趙長卿《醉花陰·建康重九》“登高無奈空搔首”等,與人一起登高則是較好的選擇,如李綱《江城子·九日與諸季登高》“客中重九共登高”、郭應祥《昭君怨·乙丑九日前二日偕元擇、茂叔、季功登高作》、王邁《南歌子·謝送菊花糕》“弟兄乘興共登高”等。登高之后思鄉、念遠、望景、懷古等,則成為詞人主要的心緒。
與登高相比,重陽節時宋代詞人的宴會相對少一些。晏幾道《蝶戀花》“金菊開時,已近重陽宴”、向子湮《點絳唇》“今日重陽,強挼青蕊聊開宴”、史浩《七娘子·重陽》“對南山、把酒開新宴”都是對重陽宴飲的描寫。宴會有時會與登高結合在一起,如蘇軾《點絳唇·庚午重九再用前韻》“不用悲秋,今年身健還高宴”、曹冠《東坡引·九日》“登高開宴俎”所述。
蟹螯·橙齏·綠橘
宋代詞人在重陽節飲酒時,往往一手持酒杯,一手持蟹螯,如李綱《江城子·九日與諸季登高》“左傾醪,右持螯”、方岳《水調歌頭·九日醉中》“左手紫螯蟹,右手綠螺杯”、王邁《南歌子·謝送菊花糕》“右手茱杯,左手笑持螯”等。吳潛《水調歌頭》(重九先三日)“右手持杯滿泛,左手持螯大嚼”這兩句詞,更是生動形象。王之道《鳳簫吟·和彥時兄重九》“蟹螯粗似臂”則對蟹螯進行了著重描寫。
品橙是宋代重陽詞中另外一個習俗,如韓元吉《夜行船》(極目高亭橫遠岫)“菊美橙香還對酒”、汪莘《滿江紅·自賦》“橙初熟”、趙以夫《尾犯·重九和劉隨如》“紫蟹青橙”等。值得注意的是,宋代重陽詞多次出現“橙齏”,如蘇軾《十拍子·暮秋》“金虀新搗橙香”、朱敦儒《相見歡》(深秋庭院初涼)“橙虀品”、陳著《滿江紅·丁未九月望賞月》“橙齏鲙”等,“虀”同“齏”,可見重陽節食物中,宋人喜將橙搗碎再食用。橘在重陽詞中多與橙一起出現,如秦觀《摸魚兒·重九》“一年好景真須記,橘綠橙黃時候”、周云《洞仙歌》(千崖滴翠)“橙黃橘綠又重九”、姚述堯《臨江仙·九日》“橘綠橙黃秋正好”,同樣是重陽節常見的水果。
重陽節的一系列習俗,表達了人們禳災辟邪、祈求長壽的美好愿望。在宋代重陽詞中,詞人們最后的祝愿主要集中在健康長壽,如吳潛《水調歌頭·送趙文仲龍學》“但愿身強健,努力報君王”、陳著《江城子·重陽酒邊》“相勸相期,長健似如今”、曾覿《水調歌頭·抒懷》“但愿身長健,浮世拚悠悠”等。在佳節的敘述中,宋代重陽詞的感情基調卻主要是以悲為主,詞人所抒發的感情則包括寂寞之思、鄉愁之情、悲秋之懷、家國之恨等。其原因一方面是唐人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所說的“每逢佳節倍思親”,佳節的喜慶氛圍更容易觸動詞人心靈深處的愁緒,另一方面與唐人韓愈《荊潭唱和詩序》所說的“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音易好”不無關系。宋代重陽詞在展現重陽節習俗的同時,也有助于我們更好地了解宋人的情感與心態。
(作者簡介:楊許波,蘭州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的教學與研究,側重唐宋文學、辭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