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俊意
一
回憶仿似有一種魔咒,時常吞噬我的心,常令人不能自已地陷入回想的迷醉之中,這迷醉恰好可以減輕時下忙而俗的生活的苦與累。“生活在別處”,脫離當下,到另一個世界,雖然只是暫時的。倘若沒有這種自由與可能,生活層層疊疊的苦和累,足以壓垮任何巨人堅實的肩膀。我們是活著的個體的人,此種自由永不能被剝奪,這亦是生活最后一絲遐想和希望的微光。
就如現在,學生在數著高考倒計時,置身高三編織好的巨大迷網,仿佛有戰(zhàn)天斗地之勢,非得掙個魚死網破不可,不成功便成仁。我時時咀嚼,如牛反芻,回想自己在這里多年“誤人子弟”的高三教書生活,更想起我自己的高三,我的高中母校,我的師長學友。
在擴招的熱潮中,各處學校不斷擴建,遺棄或摧毀舊建筑(而這正是久遠的文化沉淀和精神定位之所在),新建闊氣的新校區(qū),母校亦未能躲避它世俗的命運。恍如遲來的本該就有的富貴命,現在的母校搬到了新址,據說建起了更大規(guī)模更嶄新壯觀的建筑群,一改多年來的落魄寒酸相。聽說還與縣城氣派的政府大樓挨得很近,向哪里靠攏,恰恰意味著它的地位和境遇,還聽說,母校校長從此都兼任教育局(副)局長。幸與不幸,恐非我所能夠言說的了。我只是從圖片上看過母校的新面貌,已全然陌生,那個熟悉的母校不再,現在的母校與我無干,與記憶無關。
而我回想的母校,已仿是另一所學校了。當年的老師大多換了人,退休的退休,調動的調動。矯情地說,真是“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了。代謝歸代謝,古今盡古今,還好,母校那“勤樸仁勇”的校訓還在,母校的山河還在,那座金甌山常在,那條汶水河長流,如此,記憶中的母校足矣。
二
一時代有一時代的人事,時代是不可復制的,我們的師長恐亦如此。有幸碰上了,對于我們來說,是緣分,也是福氣,成為了記憶深處獨有的東西。若是沒有那些老師,便沒有我們這些學生了。若打個蹩腳的比喻,我們的數學老師是那座堅忍不拔的金甌山,語文老師便是那條汶水河,幽怨著向南流淌。
高三時,馮老師教我們文科班的語文。那時候,我們這個年級有四個理科班,一個文科班。文科班是個大班,足足七十來人。當馮老師第一次走進我們的教室,同學們不禁暗嘆:那么高大!但不久我們就知道了,高大的身材也掩蓋不了他憂郁的性情,他就像那幽怨的汶水河。汶水——問水,詩人往往如此。馮老師有著詩人般的性情,不,其實他就是個詩人。有時興起,在課上他就朗誦自己的一些詩歌,包括大學時候發(fā)表的,大學正是詩人最青春的詩意年代啊。具體的詩句我沒有記住,只記得有一首描寫“蜘蛛”的,留在我記憶中的是蜘蛛那落寞孤寂的形象,也許還有一些孤傲。或許多少夾雜著他的一些人生閱歷和感慨吧。
那時候,我正是語文科代表,因而就有機會跟他走近一點。馮老師自小在泰國生活,稍大后隨父母回家鄉(xiāng)讀書,算是我的本家。當他得知我的輩分后,跟我開玩笑說,按輩分,他要尊稱我為“叔公”了。對馮老師了解多一些后,總能感覺到那隱藏的絲絲憂郁,但卻無法說得清是什么。
據馮老師自己說,早年潮汕地區(qū)發(fā)過大洪水,身材高大的他當時在汕頭參加抗洪搶險,再重的沙包都不在話下,但正是那次水災,使得他以后落下了風濕的疾病,苦不堪言,困擾至今。天氣不佳的時候,身體便提前反應,比天氣預報還準。而他的痛苦,或許還有不為我們知道的,我也不曾問過他,回國讀書有沒有后悔過,這樣的事我當時也想不到,也不便問。我只知道,后來老師以高分考取暨南大學新聞系,他的同學畢業(yè)以后大多從事新聞傳媒事業(yè),各有成就。而他作為華僑子弟卻未能如愿,無處可去,只得回家鄉(xiāng)的母校教書,一教幾十年。教我們之后的第二年,他就退休了。
老實說,馮老師的課堂并不很受歡迎,我們長期以來習慣了有條理的知識灌輸,喜歡老師講清楚透徹和送到嘴里的做法,而馮老師漫無邊際的天馬行空式的課堂教學,很多同學并不喜歡,我們喜歡抄好整齊的筆記,認為這就是一節(jié)課的收獲。很慚愧,那時候的我也多少有這樣的短見。關于上課,老師也明確告知我們,他是不會這樣詳細講的,更多的基礎知識要靠我們平時自己去發(fā)現和歸納。
不管怎樣,對于高三的我們來說,高考劈面而來。到了填報志愿的時候,我們都在思索自己的將來。文科班當然只能報考文科類了,可還有外語類要另外填報和參加市里統(tǒng)一的口試。其實從高二開始,英語老師就專門為我們開設了英語口語聽力訓練,共有成績比較好的十幾人參加,目標都是要報考外語專業(yè)的。我亦混跡其中。正在我們猶豫不決的時候,一個讀外語專業(yè)的學姐寫了一封信給馮老師,訴說面對枯燥的字母單詞之苦,后悔沒有選讀中文這門母語。老師把信讀給我們聽,從此決定了我的命運,我們幾個同學都放棄了報考外語的想法。此后,命運之神讓我們各自選擇和跋涉自己的人生之路。想來我讀了老師所沒有想到的專業(yè),是讓他有點失望的。
行文至此,馮老師早已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前年高中畢業(yè)二十周年聚會,我最終沒有去成,據同學傳回來的消息,老師早在兩年前就已經因病去世,如果健在,現在也年近八十了吧。其實畢業(yè)后,我還跟同學回去見過馮老師兩次,兩次都在老師家里,聽他談談讀書,談談生活,也跟老師談談我們的大學生活。往事隨風,在此唯有馨香一炷,禱祝和念想我們的老師。
三
數學老師一般都不愿意教文科班,不僅是文科生的理科思維比較差,而且“文人”嘛,也有自以為是的酸氣。譚老師教我們數學,想來必定沒少生氣,其實他是著急。當他手中的粉筆停在黑板某個位置不動的時候,下一步必然是回過頭來看著我們,罵我們笨了。其實他罵的是方言,我實在無法用文字來表達,“笨”字在方言里更活靈活現,并沒有太多的貶義;而且說這話時,譚老師也很可愛,更像一位既嚴格要求又細心呵護我們的長輩。
是的,譚老師更像是我們的長輩,白發(fā)蒼蒼的他即將退休。我們高考完,他也就“功成身退”了。所以,我們還有幸成了他的關門弟子。
雖然譚老師上課好像總嫌我們表現不夠好,要罵我們“笨”,但我們一點都不討厭他。他就像那屹立的金甌山,俯瞰著我們。我們都知道譚老師的故事,因此也就只有佩服的份,哪敢有什么抱怨。
譚老師是“富農子弟”出身,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愛讀書而不能,只能眼巴巴看著別的孩子背著書包高高興興上學去,自己則躲在角落里哭泣。但譚老師也不愿就此罷休,那不是他的性格。他已經學得了一些基礎知識,尤其是對數理化特別喜歡,成績也特別好。后來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了一套《高等數學》教材,不上學可以,他就暗地里偷偷地自學。所以,讓譚老師引以為榮的是他中學階段就自學完了大學的課程,而且是全記在了腦子里,從此做題“無往而不勝”,沒有能難倒他的題。
歷史從來都喜歡捉弄人,譚老師那個年代的很多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后來譚老師有沒有繼續(xù)讀大學,我到現在都不清楚,有人說他是中大數學系畢業(yè)的。其實,那一輩的老教師,當年在母校不少,幾乎都是厲害人物,響當當的名牌大學畢業(yè)生多的是。很多雖然不是師范院校畢業(yè)的,但比師院還要有來頭。
譚老師上課幾乎每課必“罵”我們,久而久之我們也就習慣了,倘若有時聽不到他的責罵反而感到不慣,總覺得當天少了點什么。其實細細想來,他習慣性的罵里,不是著急的責備,更多包含著他殷切的關懷。他也時不時地會感慨當年讀書的艱難,對比如今“青春年少好讀書”的大好時光,他怎能不替我們著急。
但譚老師終是在課上病倒了。一天上課,他臉色蒼白,講課到中途,再也支撐不住,不得不坐下來。他坦言,多年的胃病復發(fā)了,疼痛不堪忍受,無法繼續(xù)上課,只得回家吃藥。大家商量好讓班長和我一起護送譚老師回家。班長個頭大,他騎單車載譚老師,我自己則騎車跟隨。路上,我看見譚老師安靜地縮坐在班長的車后,瘦瘦的身子,慈祥的神情,這一幕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里。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來,仿佛就在眼前。
后來,我們全班同學自發(fā)為譚老師捐款買藥,雖然錢不多,但代表了我們的心意,譚老師也非常感激。我們幾個同學代表在他家聊天,也就更了解他當年自學讀書之不易了。其實,何止這些,更有他人生的挫折和屈辱,這些都是不為我們所知的,但這些都成了歷史,譚老師也都看開了。
對于我們的老師,我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了。至多,我偶爾會想起他們,想到他們,也就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那些青蔥歲月。也許是運氣,我從沒碰到我認為不稱職的老師,他們留給我的印象幾乎全是美好的。告別學生這個角色已經多年,如今我也成了一名教師。每每想起自己的老師,不禁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愧對了這一神圣身份,和當年的老師同樣擁有的這一身份。但我尚能時時提醒自己,老師們的為人正是我的榜樣,而我,定將沿著他們的足跡不斷前行。
(作者單位:廣東佛山市三水區(qū)實驗中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