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
我們生活在一個由電子媒介構筑的復雜的關系網絡中。電子媒介無時無刻不在影響我們與他者、與世界,甚至是與自我打交道的方式。在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今天生活在電子傳媒時代并不為過。就此而言,思考電子媒介對當代精神風格乃至個人心靈存在狀態的影響,或許不無意義。
讓我們從媒介比較的角度出發。古人用毛筆寫字,速度與效率自然不能與電腦鍵盤相比,卻非“落后”二字可以簡單打發。毛筆這種“裝置”對使用者有特殊要求:除了優秀的書寫能力,更重要的是身心的沉潛與專注,一種雍容、自在的心靈狀態。而習慣使用鍵盤的人往往提筆忘字,而且敲下的是千篇一律的字的化石,字里行間的生命氣息已消逝無蹤了。再舉一列,古代印刷技術相對落后,書籍難尋,古人做學問引經據典往往憑靠記憶,這背后需要漫長多年的持續用功。今人做學問,文獻檢索與征引,均可依賴龐大的網絡數據庫。今天的學者可以隨身攜帶輕便的百科全書,其內容之豐富、使用之方便,絕非古人所能想象,但古人在數十年記誦、傳抄典籍的辛勞中所形成的眼光、意識與文化修養,顯然又非今人所能體味。
在此,我們看到媒介技術的更新在帶來便利的同時,也產生了反作用,即對人之存在的可能性的壓制。媒介不僅僅是一種技術,更代表著一種新的感知模式、新的關系網絡,它參與塑形了我們存在的品質。
在電視普及之前,人們日常勞作之余常見的休閑,是院子里或家門口的納涼、閑聊與交往,這是由家人或熟人共同構筑的關系網絡,要求親身參與和情感投入。電視的出現,主導了業余生活的變遷,娛樂成為主要選擇,但仍保留了家庭溝通、互動的溫情畫面的可能性。等到互聯網尤其是智能手機的普及,家人、熟人之間互動的網絡就面臨著被撕裂的局面。看電視可以成為公共活動,電腦或手機這類裝置,卻只有通過個人操作才能獲得充分的快感,社會關系網絡便趨于普遍的疏離和漠然。而網絡媒介構筑的虛擬空間,更是天然地傾向于引誘個體自我的沉淪消散。網絡媒介,正如學者周憲所說,呈現為“一個原文本與無限多的副文本鏈接,由此形成可無限延伸的網狀系統”,很容易導致“讀屏”行為蛻變為“一系列的搜索、掃讀、略讀、跳讀”,“焦點不停地轉移變化,偏好多重信息流動,追求強刺激信息”。加之資本運作與商業營銷提供的圖像與視覺快感,網絡媒介便猶如一個無底洞吞噬著人們勞作之余剩下的時間與精力。
當然,我們需警惕落入技術決定論的窠臼,技術的背后還有著復雜的社會歷史語境。對網絡世界的耽溺,還源于當前的高壓生存和精神焦慮。在高強度、快節奏的工作中耗盡心智能量之后,除了無需付出任何精神努力的娛樂,還有什么能夠刺激昏昏欲睡的感官?于是,個人在繁重工作與無聊娛樂之間循環,日復一日,最終通向單向度的存在,徘徊于疲于奔命與舒適愜意之間,喪失了超越既有生活的能力。
這也說明了反思電子媒介宰制的必要性。既然我們離不開電子媒介,更可取的選擇是突破電子媒介所規限的狹隘生存。這就需要借助其他媒介文化,比如閱讀尤其是文學閱讀,個人與紙質文本之間的對話,在文字的世界領會個體存在的豐富性、多樣性與復雜性。當然,還有面對面交流所要求的情感投入和關注。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詩二首
早晨與入口
海鷗,太陽船長,掌著自己的舵
它下面是海水
世界仍打著瞌睡,像水底
斑駁的石頭
不能解說的日子。日子——
像阿茲特克族的文字!
音樂。我被綁在
它的掛毯上,高舉
手臂——像民間藝術里的
形象
車 站
火車已經到站。一節節車廂停在這里,
可是沒有門打開,沒有人上下。
究竟有沒有門?車廂里
擁擠著來回走動的人。
我們從緊閉的窗戶向外凝望。
外面,一個拿錘子的人沿車走著。
他敲打輪子,發出低弱的聲音。但就在這里!
這里震出奇異的聲響:一陣轟鳴的雷霆,
一陣大教堂的鐘聲,一陣周游世界的船聲
托起了整列火車和地上潮濕的石頭。
一切都在歌唱。你們將記住這些。繼續旅行吧!
(選自《[瑞典]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詩選》,李笠譯,《詩歌月刊》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