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康延
一個年代的課本,散發一個年代的味道。
小學課本是兒童入世后由家及國的第一條路徑。一百年間,生不同時、學不同課、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們各自的生存和教科書之間有什么關系呢?一個國家的成長,會有幾多遺傳和變異呢?家國的血脈縱貫下來,就得益于源頭那幾捧文字。
第一課 《太陽》1904
“太陽居于空中,其體最熱,故能發光,以射于地上。”
這本《最新國文教科書》第四冊出版于清末甲辰年,即1904年。
1905年,在各方壓力之下,清廷廢除科舉。“四書五經”的私塾模式一夜老去,“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1300余年的科舉制度走到了盡頭。歷史學家陳旭麓稱:“晚清新政中最富積極意義而有極大社會影響的內容當推教育改革。”新學堂如春筍破土,這套最新教科書也似變天的春雷,應時炸響。
此套教科書是張元濟、高夢旦、蔣維喬、莊俞在商務印書館編印的最早一批教科書,影響深遠。各地紛紛采用此書的每周十學時的最新教程,使得清廷學部所定十二學時的讀經教程形同虛設。有一位福建的小姑娘許多年后回憶道:“我啟蒙的第一本書,就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線裝本《最新國文教科書》第一冊。”她就是后來的作家冰心。
至此,小學課本開始看世界、看科學、看民間社會。這第四冊的第一課即是《太陽》,慣常的君子之道,已讓位于知識的探尋。
第一課 《我國》1912
“自我遠祖以來,居于是,衣于是,食于是,世世相傳。”
此冊初版于辛亥革命后八個月。
滿清皇室一直死扛著不變法、不改革的陳腐想法躑躅于“古道西風瘦馬”,當武昌的槍彈洞穿了最后的皇朝,也從這彈孔處透出萬千縷光芒。
民國成立,現代教育隨之奠基。1912年1月19日,中國有了第一個學校課程標準,確立男女同校、小學廢除讀經和廢止獎勵出身等十四條。教育總長蔡元培批判了晚清欽定的忠君尊孔宗旨,提出“忠君與共和政體不合,尊孔與信教自由相違”,并制定了“五育”并舉的教育方針: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觀教育以及美感教育。
第一課是《我國》,那時國土還是入秋的秋海棠,不是司晨的公雞。許多年后我們明白,一個國家或是一座城池的地理演變,都是世事的嬗變。
第一課 《靜聽》1923
“哥哥講故事,妹妹靜悄悄,一面側著耳朵聽,一面睜著眼睛瞧。”
“五四”前后,文字的改革也波瀾壯闊。在胡適、錢玄同、劉復、朱希祖、周作人、馬裕藻等的實驗推助下,1920年2月教育部公布了《請頒行新式標點符號議案》以及“推行國語以消除文、言分歧”的建議。在中國文化界還在為“白話文與文言文誰優誰劣”爭吵不休時,商務版教科書已用大量白話文課文為爭論畫上了句號。
1922年,由教育家組織制定的新學制(壬戌學制),一反民初仿日學制,采用美國“6-3-3-4”單軌制學制:小學六年、初中高中各三年、大學四年,沿襲至今。此后,梅貽琦在清華大學、蔣夢麟繼蔡元培之后在北京大學,均按照美國大學模式進行改造,皆有成效。
20世紀20年代是群雄蜂擁、新黨迭興的年月。國家好比一個剛睜開雙眼的少年,滿眼是路,不知往哪兒走好,反倒怎么走都是開創。各類漢子才子浪子奔波吶喊,打破了往昔的傳統。
此刻,妹妹在靜聽哥哥講一個年代的彩色故事。窗框鑲畫,掛畫似真,童趣稚嫩。
第一課 《盧溝橋》1941
“問:盧溝橋在哪里?答:在北平的南境。”
這是一冊印自陜西的馬糞紙課本。抗日戰爭最艱難的年月,重觀歷史,黑白分明。
“七七事變”后,國民政府為從淪陷區逃亡出來的青少年辦過三十幾所臨時中學,教育部長陳立夫說:“我們不僅要抗戰,還要建國啊,所以教育不能中斷。”曾有山東中學的六七十位師生走到陜西的一處白楊林子,放下背著的小凳子就上課。一個時辰后,一個中年男人提著一個藍底白花包裹回來,打開一包乞討來的饃饃,同學們輕聲地說:“校長,您辛苦了!”
這冊陜西課本未印定價,應是免費發放。在版權頁印有好似對聯的兩行字:“讀過這本書的人,要照這本書所說的切實做去;讀會這本書的人,要拿這本書轉送他人、轉教他人。”這本合冊共有四十課,其中三十課與抗日有關,恰與上海淪陷區的上一冊形成巨大反差。有的書,在后世是史,在當時是骨頭。
第一課 《檢查衛生》1950
“星期六下午,大家正在玩耍,突然衛生股長吹起哨子,要檢查衛生了。”
解放了,很多書店一統為新華書店了,民辦和私立教育漸被取消了,社會辦學的傳統中斷了,語文課本出版也漸歸入一個出口,好管理、易宣傳,說一不二、一大二公。
1949年12月,新中國第一次全國教育工作會議召開,中央明確的新教育方針是:“以老解放區教育經驗為基礎,吸收舊教育某些有用的經驗,借鑒蘇聯教育建設的先進經驗。”上世紀50年代執行蘇式教育體制,不斷強化教育的政治屬性,知識分子漸成被改造的對象。
早在20世紀20年代,兒童教育家陳鶴琴實施幼兒教育從兒子做起,對嬰兒進行了八百多天的連續觀察,拍攝了八十六幅照片,看一個兒童的生長與發展。針對幾千年來死讀書、教死書的陋習,他提出享譽一時的“活教育”理論,認為教育的目的是教會人“做人、做中國人、做現代中國人”。到了50年代,則因其受美國杜威理論影響而遭到批判。待到平反昭雪,幾代人都老了。
陳鶴琴的命運是不是與他的名字有所暗合?焚琴煮鶴,斯文掃地。
第一課 《偉大的友誼》1979
“馬克思和恩格斯是全世界無產階級的偉大導師和領袖。他們合作了四十年……”
那是個好年頭,國家開始調頭。報紙上廣為宣傳的詞是“撥亂反正”。“四人幫”倒了,高考恢復了,科學大會開了,用運動整人、寫大字報、打小報告不時興了,到處都在平反、改正、恢復。
1977年,高考恢復。教育這根線一提,全民族都活泛了,人人都有了希望、機會、未來。《人民日報》后來披露,當時印高考試卷的紙張無著落,是鄧小平果斷下令,先征調原準備印領袖文集的紙張。從此,大學、中學、小學都俯身向課本、知識、考題致敬。
這一冊的特色是部隊宣傳部門專為部隊子弟所編選,三十一篇課文中二十四篇仍飽含著時代政治的烙印。頭一篇是講述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偉大的友誼》,最后一篇雜文《喬、橋及其它》寫道:“‘四人幫比清朝封建統治者和國民黨反動派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瘋狂地推行法西斯文化專政,恨不得用‘鉗口術封住天下人的口,恨不得再來一次‘焚書浩劫,燒盡載有他們丑史的書刊。”全書有關軍人、軍事的七篇,有關科學、科學家的七篇。有特色的一篇課文是描寫打越南的《激戰二三零高地》,從抗美援越到懲越的自衛反擊戰,孩子們會看到世界的多元轉換和變化多端。
第一課 《春天來了》1981
“冬天過去了,微風悄悄地送來了春天。”
上世紀80年代被許多人緬懷留戀。
1981年廣州一個七歲孩童小穎入學時,發現語文書第一冊的彩色扉頁和姐姐在1979年讀過的第一冊不一樣了。姐姐的是華國鋒主席的頭像和毛主席的語錄“你辦事,我放心”,自己的畫頁是小同學和迎新老師在校門口相互問好。那時課本的前兩頁才有彩印,是時令標志。
此冊《春天來了》打頭,三十六篇文章不再說些兒童弄不明白的政治斗爭和革命思想。慢慢復蘇的是人生的道理、生活的趣味、自然的寫照。這些課文與1940年以《春風》打頭的課本有相似之處,卻是截然不同的時代和生態。
冰融了,泥軟了,芽綠了,春天光著腳丫跑過天南地北,落戶在這一冊里,那是自然季節和社會心態的殊途同歸。
第一課 《小蝌蚪找媽媽》1995
“池塘里有一群小蝌蚪,大腦袋,黑灰色的身子……”
20世紀90年代,市場經濟的大潮席卷全國,鄧小平“南巡”后“東方風來滿眼春”,半掩的國門卸下了政治的頂門杠,被經濟推開。消失已久的民間、社會辦學傳統,也在艱難地恢復。
此一時代升學率高的中小學俱增大了敲門磚的含金量,教育被分數線押著踉蹌奔跑。分數是籌碼,金錢可以加重籌碼。子女留學已成為官家富戶對未來的重要布局,拿下綠卡再殺回故國創業,已成“海龜”潮流。這一撥人中的才俊和百年前的詹天佑、胡適、周恩來們一樣又不一樣,一樣的都是欲從科技、文化、政治層面西學東漸;不一樣的是當下令世人眼花繚亂的發展讓“海龜”也變得過剩,“土鱉”倒讓“海龜”生羨。在資源掠采、生態劇變和是非模糊中,科學發展觀確實比科學更重要、更高妙。小學課本看似心靜如水地守在課堂里,其實它們的老師和家長都在鬧哄哄的市井潮聲里沉沉浮浮。
《小蝌蚪找媽媽》,曾經以水墨動畫片感染了幾代人,“蛙聲十里出山泉”,可小蝌蚪聽不見,齊白石聽不見,孩子們也大多聽不見了。
第一課 《找春天》2002
“春天來了!春天來了!”
數以億計的農民工,讓中國奠定了眾多的世界第一。制造業第一的后面,是留守鄉村的孩子和隨父母漂泊城鎮的孩子數量皆為世界第一。孩子們像羊一樣地四散和迷途,城鄉之間能擺多少課桌,課桌之上又能有多少課本?曾有民國小鎮的小學校長不同意一統校服,以免增加窮孩子家庭負擔;也有如今大都市的小學校長堅持學生統一著裝,以免闊少比拼名牌華服。手法迥異,用心相同。
小小課本已難潔身自好,又更需潔身自好。學校謀金,學術竊譽,教育被病。不怕下游筑壩多,但恐源頭活水少。正如楊東平先生所言:“當前我們亟待補上的,恐怕正是由‘五四知識分子啟動而至今尚未完成的啟蒙,使諸如教育民主、兒童中心、崇尚個性、學術自由、教授治校、學生自治這樣的現代教育ABC重新成為普遍的常識。”
每一輩人都有自身的命運。輪回一圈,新一輩又開始《找春天》。這一冊2002年第一版,2008年第六次印刷,2010年還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