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衛娟
從1952年師范學校畢業擔任鄉村教師,到現在每周依然拖著病軀授課,汪老執教已66載。教師節前夕,這位已然83歲的老先生,說起自己的教與學,精神十足:“我教了一輩子書,沒教夠。”
那些連“先生”也不敢稱呼的時代、那些被批斗游街的歲月,仿佛不曾在他心中留下傷痕。“通會之際,人書俱老”,汪老初心依然。
退休后,他以一位“窮教員的身份”向當時文學藝術界名家征集以歌頌教師為主題的詩文、書畫作品上千件,并用十年時間先后主編了《燭光頌》《師魂頌》《春蠶頌》《情系師魂》等大型系列詩文、書畫集,以呼吁提高教師的社會地位,重視教師的社會價值,讓教師這個職業在新時代背景下,賦予新的歷史使命。不以位卑而忘憂、不以鄉僻而小志,汪介培當得起大寫的“師者”,真正的“士子”,所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村校雖小,郎朗書聲,卻是一家一族一村未來的希望所在
1935年,汪介培出生于山東省肥城縣汶陽鎮汪家城村。小村地處四縣交界,三面環河,村中的汪氏祠堂,一門一殿兩廳,匾額、中堂、對聯、條幅,以及園中參天松柏下的十幾方祖碑,或雄強古樸,或俊逸奔放,均出自名家之手。汪介培自小常于祠堂觀摩書法,多有所得。
1952年,汪介培從肥城師范畢業,于離家28里的小村任教,每月可得若干小米和煙葉。7個月后,工資制取代“買分制”,他每月可以領到18.5元。
他自己做飯,睡在大門板上,一個月也回不了一次家。作為唯一的老師,他負責四個年級的語文、算數、修身、音樂和美術,很快摸索了一套復式教學的經驗。對于樸實的農人而言,小小村校的讀書聲、歌聲,就是一家一族一村未來的希望所在。小汪老師也頗有“燈火紙窗修竹里,讀書聲”“如聽簫韶奏九成”的感慨。
建國初,百廢待興,沒文化沒法參加工作,找對象也會被嫌棄。所以17歲的他,還有26歲的學生。他利用晚上給農民掃盲。有人是拿著針線活兒學,有人是抱著孩子聽。
農家活兒重,每到開學,總有學生拖拉半月乃至一個月才能復課。小汪老師年輕卻不“面嫩”,第一天就把學生找齊,直接開講新課。因為教學有方,1958年,他被調到縣重點學校擔任教導副主任,既教又導。沒人愿意教一年級,他就自己教,天天晚上摟著學生一個被窩里睡,褥子天天都是尿濕的。
他的語文課重點突出、情節生動,成為全縣的示范課,被實錄推廣。文革期間,這份榮譽卻成為汪介培現成的罪狀:智育第一、白專道路。示范課選的是劉少奇的一篇文章,汪老師又是鄉黨委的組織委員,自然而然地被列為劉少奇的“孝子賢孫”。逢集日,校長和兩個教導主任就一起被推到集上批斗。
幾次之后,就由文斗變成了武斗。他憤而掛冠:我回家種地去!
教師們歸隊后,他留在本村教書。那些批斗并未涼了他的教學熱情。如果說汪氏祠堂是他幼年的文化背景,那么返村的汪老師就把自己活成了孩子們的文化平臺。
1970年,組織上又開始”重用“他,調他到汶陽田家東史學校。這是一所從小學到高中的一貫制學校,教學秩序嚴重混亂。他擔任校長后,并不怕“白專”標簽,狠抓教學。當年,他就被評為先進教育工作者,參加了泰安地區先進工作者會議。
在汪老的言說中,這是一段特別“喜人”的經歷。家里沒房子,他利用空閑自己蓋,衣服破爛不堪還常帶著泥巴,跟個“要飯的”似的。但秀才不怕衣裳破,就怕肚里沒有貨。不管社會風氣如何,他始終篤信: “興衰資于人,得失在于教”。
1972年,他被調到教育局,處理群眾來信和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等等。教師們向他哭訴被抹上白油、被攆去挑大糞、被掛上破鞋的經歷,沒有職業尊嚴、沒有社會地位、沒有生存條件,如何會對自己的工作有價值認同?
有“三頌”存世,草堂不陋、德馨可傳
所謂人過五十不學藝。但50歲那年,他報考了中國書法函授大學書法專業,并四處拜訪名家。之后,他又繼續報考了河南書法研究生班的學習。他的書法形成了雄渾奔放的風格,作品多次獲獎,他被中國標準草書社等專業機構吸收為成員。他仿佛回到幼年的汪氏祠堂,在晨光里在秋風里細品書法的魅力,也更加渴望教學相長的境界。
經再三請求,1986年,他調任肥城師范。作為校領導,汪介培先生主持開設了書法專業課。沒有教材,自己編寫了《中師書法講義》《中師書法實用教材》,舉辦了多次講座,定期搞班級壁報大賽,把書法專業搞得轟轟烈烈。其學生作品,多人多次被選送往省市展出并獲獎。部分學生已成為書法界的實力派。
退休后,汪介培先生到老年大學教授書法多年。直到現在,他還無償帶著學生,高興于一個孩子在學校的書法競賽中得了第一。
66年的教育生涯,他始終堅信:教書是最快樂也是最有成就感的事情。為了弘揚師德、讓全社會尊師重教,他傾其所有,征集編輯了全國著名文學家、書畫家、學者、教授的書畫集。
請誰寫書名?誰題詞?誰做序?請哪些書畫名家?
他翻閱了幾年來積攢的《書法》《中國書法報》《書法報》《中國書畫報》,思路漸漸清晰。他九進北京、發函12000件。沒有電腦和復印機,為了打動各位名家,他親自撰寫不同的信函草稿四五十萬字。有的名家先后致函二三十次。
經費沒有來源,他就自己拿,讓孩子湊,跟親戚朋友借,當地政府和一些企事業單位也給予了支持。
第一次帶著信函和拼湊的幾百元錢出門,剛到濟南,就被小偷偷了。
中國書協聯絡部主任鄒德忠先生非常熱情,提供了珍貴的資料和部分書畫家的聯系方式。
冰心先生說:你做的這個事情了不起啊。我封筆多年,這個書名我寫。并欣然題詞:教師是最辛苦而又最快樂的職業。
與歐陽中石先生是鄰村老鄉,雖然初次見面,待陳述拜訪原因后,歐陽中石痛快地說:我支持你。之后的活動都得到了中石先生的無私支持,并為其書齋題寫:“三頌草堂”。
一個人,一輩子做好一件事情足矣。有三頌存世,汪老的草堂不陋、德馨可傳。
拜訪臧克家先生時,先生聽明原因稱贊:你做的這個事情,功德無量。并深深地向汪老師鞠了一躬。
大師的熱情和肯定讓汪介培更添信心。90年代初,書畫界尚未市場化,他靠著幾十元的工資,帶著干糧和小米綠豆等土產就這樣北上南下。
開國中將崔田民聽說此事,欣然題詞,還幫助約請楊得志、張愛萍、段君毅、王任重、趙健民、陰發唐、張承先、梁步庭等首長題賀。
通過時任的中國書法協會的副主席佟韋先生、鄒德忠先生、《解放軍畫報社》的李力生先生幫助汪介培先生向全國發了征稿函。在半年的時間里,收到了全國各省市自治區著名書畫藝術家墨寶500多件。
1991年9月,《燭光頌----中國當代書畫名家作品集》由教育科學出版社出版,《人民日報》、中央電視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等29家新聞媒體做了報道和宣傳。這是我國第一部以歌頌教師、尊師重教為主題的大型書畫集。該書由啟功、沙孟海、冰心等老先生題寫書名,王學仲先生作序。
《燭光頌----中國當代書畫名家作品集》出版后,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朋友紛紛來信要求再出續集。根據啟功先生的建議,文學家部分定名為《春蠶頌---文學家作品集》,于1994年5月由山東友誼出版社出版。同年8月,《師魂頌》書法卷、國畫卷分別面世。三頌四書收錄了當時文學藝術界的代表性詩人、文學家、書畫藝術家以及部分青年書畫精英作者的詩文、書畫作品近兩千件。這批作品涉及的文學、書畫藝術家之多、作品之精良,在當時可謂首屈一指。“三頌”出版至今,已過去近三十個春秋,但其藝術價值和社會價值并未完全體現。
“三頌”出版后,一些藝術家給汪老寄來了一封封情感真摯的作品和信函,充分肯定了三頌的價值。1995年,汪介培先生又把這些作品與信函編輯成冊,由冰心老人在病榻上題寫了書名《情系書魂》。因為資金問題,出版的事情一拖再拖。1998年,冰心老人去世,汪介培先生才四處求助,將此書付印。
汪介培先生二十幾年來,吃了不少的苦,遇到了許多困難,但是藝術家們的作品和信函、信封一份不少,完整保存了下來。
懷疑他的人不會懂得:作為一個縣城的窮教員,他和當代名家們的交流和情感共振,才是他津津樂道的財富。
山東一位原民辦教師盧均闊,為“”三頌”創作的《他,在太陽底下哭泣——一個告老還鄉的民辦教師引起的思緒》讓汪介培先生終生難忘:
……
月薪五元錢,嚼著地瓜干
演算著永遠解不完的方程式
月薪十元錢,吞著窩窩頭
興奮地朗誦者馬卡連科的教育詩歌
……
托著太陽升起的人
陽光卻沒照亮你自己
……
歷史的空白處,
隱藏的都是些默默無聞的名字
……
該詩為“三頌”所做,卻在當年無法收入“三頌”。直到2001年,才被收進《情系詩魂》。它真實地再現了民辦教師的境遇,也是新中國教師位卑過往的真實寫照。
時任中國書協代主席沈鵬在《師魂頌》序中回憶:父親大學畢業教書為業,卻在舊社會難以溫飽,常常發出“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嘆息。欣然提筆的作者們,正是和沈鵬一樣,為了“臭老九”們免于饑餓與恐懼的未來,才共同成就了這樣的奇跡。
三頌出版后,汪介培先生又萌發了新的心愿。他希望從選擇優秀作品,做成書法碑刻,建成三頌博物館或書畫院,讓作品集中收藏、定期展出,在肥城形成一個尊師重教、弘揚師德建設的文化中心。
近幾年,老人手疾,揮毫困難。70歲時,他學會用電腦撰寫詩詞楹聯,以顫抖的手在鍵盤上敲擊出了五百余首習作。一首《春蠶》,不經意成為了自己一生的寫照:
愿做春蠶獻此身,食桑飲露愛清貧。吐絲結繭傾其力,編織綾羅惠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