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戇”解

王 聰

《三國志》卷二十一《王粲傳》裴松之注引《典略》曰：

尋省往者，魯連、鄒陽之徒，援譬引類，以解締結，誠彼時文辯之雋也。今覽王、繁、阮、陳、路諸人前后文旨，亦何肯不若哉！其所以不論者，時世異耳。余又竊怪其不甚見用，以問大鴻臚卿韋仲將。仲將曰：“仲宣傷于肥戇，休伯都無格檢，元瑜病于體弱，孔璋實自麤疏，文蔚性頗忿鷙，如是彼為，非徒以脂燭自煎糜也，其不高蹈，蓋有由矣。然君子不責備于一人，譬之朱漆，雖無楨干，其為光澤，亦壯觀也?！盵1]（361頁）

對于王粲“傷于肥戇”，《三國志·王粲傳》載“（劉）表以粲貌寢而體弱通侻，不甚重也”，盧弼《三國志集解》注認為“體弱”是論王粲之文，曰：

沈欽韓曰：“《淮南子·本經訓》：其行侻而順情。注：侻，簡易也。魏文帝云：仲宣善于詞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彼論文，此實言體羸然。韋仲將云：仲宣傷于肥戇。又非體弱者也?！卞霭矗喉f語亦論文，沈說誤。[2]（1649頁）

顯然，盧弼在辨析前人對“肥戇”的解釋之后，認為曹丕說王粲“體弱”是意指王粲文體的風格弱，但對“肥戇”的解釋和前人一樣：肥胖而迂直。戇，《說文·心部》：“戇，愚也?！薄墩滞āば牟俊罚骸皯撸敝币病！盵3]（2540頁）肥，盧弼和盧弼之前的學者都毫無疑義地認為是“肥胖”或“肥壯”的意思。

范文瀾先生認為“肥”是“銳”之偽，見楊明照校注《文心雕龍·程器》“仲宣輕脆以躁競”一句注文：

范注云：“王粲輕脆躁競，未知其事。韋誕謂其肥戇，疑脆、肥皆脫之偽也。《體性篇》云‘仲宣躁競’。”按躁競事已詳《體性篇》注。《三國志·魏志·王粲傳》：“（劉）表以粲貌寢而體弱通侻，不甚重也。”疑此處脆字為脫之形誤。脫與侻通(韋仲將謂其肥戇之肥字,亦脫之誤)。[4]（314頁）

筆者以為，“脆”字或為“脫”之形誤，但“肥”未必是“脫”之偽。之所以楊明照先生“肥”未必是“脫”之偽，主要是彌縫“體弱”（意為身體羸弱，和盧弼認為意指文體弱不同）和“肥戇”之間在體格上的矛盾。

周勛初先生在其《王粲患麻風病說》一文中顯然承認裴松之注引《典略》上“肥戇”一詞的不誤，那么何以解釋認為是王粲年輕時“體弱”（同樣認為是身體羸弱），后來因患麻風病，而變得體態臃腫，進而導致王粲后期創作萎靡不振，遠不如前期成就高。而且認為王粲最后也是死于麻風病。[5]（265—269頁）

筆者以為，曹丕認為王粲“體弱，不足起其文”有可能意指文體風格弱，也有可能意指身體羸弱。在《三國志·王粲傳》中載“（劉）表以粲貌寢而體弱通侻”，顯然王粲的體格確實弱?！锻豸觽鳌酚州d王粲見蔡邕時，記載王粲“容狀短小”。王粲的《雜詩五首》（其五）：“鷙鳥化為鳩，遠竄江漢邊。遭遇風云會，托身鸞鳳間。天姿既否戾，受性又不閑。邂逅見逼迫，俛仰不得言?！盵6]（85頁）其中“天姿既否戾，受性又不閑”大概即自卑于自己的體弱通侻，不受劉表器重。那么，王粲后來是不是“肥壯”了起來呢？至少目前不見王粲晚年“肥壯”的證據。王粲歸順曹操之后，戎馬倥傯，“肥壯”的可能性倒很小。

從訓詁學的證據看，“肥”在古小說中仍存在副詞的用法。如《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八：“先是一頓肥打?！薄度辶滞馐贰返谌兀骸懊咳艘活D肥打。”[7]肥打即飽打、痛打。這是由其本義“多肉”引申或虛化出來的含義。所以“肥戇”之肥，在此亦很可能作副詞，是“很，非?！钡囊馑肌！胺蕬摺奔催^于迂直的含義。在清末雷州方言歌《雷歌大全》中第二章班本歌之一《方世玉打擂臺》中有：“你嗜平和是實在，笑我肥戇人萬千。有我就無雷老虎，定要拆置你擂臺。”[8]（890—892頁）此歌中方世玉自稱“建堅”，說雷老虎是“格大無中用”，顯然肥胖的人是雷老虎，那么方世玉說別人笑他“肥戇”，就不是笑話他“肥胖”，而是笑話他戇直了。

所以，王粲性格“通侻”，“通侻”，《三國志》卷二十三《杜襲傳》和《文心雕龍·程器篇》俱載王粲性格“躁競”。此處“肥戇”與“通侻”、“躁競”意思相近，側重指王粲性格的迂直。

[1][晉]陳壽撰.[劉宋]裴松之注.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盧弼.三國志集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3]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Z].成都：四川出版集團，武漢：湖北長江出版集團，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崇文書局，2010.

[4]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周勛初.周勛初文集（第三卷）[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

[6]俞紹初.建安七子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5.

[7]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漢語語料庫[DB/OL].

[8]林濤.雷歌大全[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