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爾雅
蘇轍(1039-1112),字子由,眉州眉山人,是北宋文學家,官至尚書右丞,著有《欒城集》。蘇轍為官多年,他的政治生涯雖然并不太平,但始終盡其本分——為朝廷建言獻策、為君王分憂解難、為百姓深謀遠慮。秉持著這樣的為政理念,蘇轍不斷在朝堂上發揮自身的才能,利用智慧呈上一篇篇令君王滿意的奏章。
宋神宗上位后,耳聞目睹了國家積貧積弱的困境,即召王安石赴京。王安石在神宗的支持下,推行變法,史稱“熙寧變法”。熙寧三年(1070年),司農寺制定《畿縣保甲條例頒行》,這便是世稱的保甲法。王安石實行保甲法有三個目的,第一是“除盜”,第二是“與募兵相參”,部分恢復征兵制,第三是“省養兵財費”。保甲法既可以使各地壯丁接受軍訓,與正規軍相參為用,節省國家的大量軍費,又可以建立嚴密的治安網,把各地人民按照保甲編制起來,以便穩定封建秩序。由于新法或多或少地觸犯了中、上級官員、皇室、豪強和高利貸者的利益,遭到了很多士大夫的反對。更重要的是,它給百姓的生活也造成了很多負面影響,蘇轍因此對保甲法提出了強烈的反對。
蘇轍為政時一直持有“立法以便民”思想,對百姓產生較多危害的措施向來不予支持。蘇轍在《兵民》中提出:“然儒者方且攘臂而言民兵之便。民力既盡養兵,而又較版圖,數丁口,使之執干戈,習戰陣,奪其農時,而齊之以鞭樸。民有怨心,而責其效死以報國,求信其私說而不恤后害。嗚呼,其亦未之思歟?”[1],“以民養兵”使民誤農時,積累怨氣,害處頗多。在蘇轍看來,兵民應該各安其職,這樣國家才能安寧,百姓才能安定,“使民出其賦以養兵,兵盡其力以衛民。民有耕耨之勤,而兵有征戍之勞,更相為用,而不以相德,此固分兵、民之本意也”。而王安石的想法恰恰與蘇轍的觀念相反,王是將農民武裝起來。這就增加了老百姓的勞苦,使民無遺力,造成更大的禍亂:“蓋青苗行,而農無余財,保甲行,而農無余力,免役行,而公私并困,市易行,而商賈皆病。上則官吏勞苦,患其難行,下則眾庶愁嘆,愿其速改。”(《自齊州回論時事書》)“保甲之余,民習武事,猖狂嘯聚,為患必甚。”(《久旱乞放民間積欠狀》)因此,蘇轍在文章中多次提到應該廢除保甲法。
熙寧二年(1069年)八月,蘇轍因觸怒王安石被貶,任河南府留守推官。元祐元年(1086年),蘇轍被重新調回京師,任右司諫。此時,宋神宗病逝,年幼的哲宗即位。宣仁太后垂簾聽政,司馬光等昔日的重臣們又得以重新掌政,史稱“元祐更化”。那時,新法大多已被廢除,但廣大鄉村的保甲編制依舊保留。蘇轍原本是反對這一措施的,此時又主張招保甲充軍,上書《乞招河北保甲充軍以消賊狀》,表面看起來這自相矛盾,其中卻另有深意。蘇轍在《民賦敘》中說:“今二圣鑒觀前事,知其得失之實,既盡去保甲、青苗、均稅,至于役法,舉差雇之中,惟便民者取之,郡縣奉承,雖未即能盡,而天下之民,知天子之愛我矣?!盵2]新法中便民者取之,不便民者取消。可見蘇轍對保甲法并不是完全的反對,從“便民”的角度取舍,他部分肯定了新法,體現了他“民本”的思想。
《乞招河北保甲充軍以消賊狀》一文是蘇轍針對熙寧變法的遺留問題提出的一個解決方案。蘇轍從民生和國家的角度出發進行諫言,其中包含了三個方面:保證百姓富足安定生活、維護國家內部和平穩定、充實軍隊以增強國力,從中能顯示出他處理問題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思想。
自古以來,民生問題是國家考慮的重中之重,蘇轍一直根據“民本”思想提出意見。蘇轍呈上這篇公文很大原因也是因為河北百姓困苦的局面。一直以來,“河北之民喜為剽劫”,又有保甲法“驅之使離南畝,教之使習兇器”,使得河北百姓更加荒廢了農業生產,生活也愈加艱難。人之初,性本善,不是人人都喜歡偷盜,若不是迫于生計,若不是國家積貧積弱,百姓也不會出此下策,落得“喜為剽劫”這樣的名頭。保甲法雖然已經被廢除,卻留下了很多問題,現如今“河北寇賊成群,訪聞皆是保甲余黨”,保甲余黨在民間胡作非為,善良的百姓也會受其侵擾甚至加入其中,如果再不進行整治,將會帶來更大的問題,很有可能導致“一年不罷,則勝、廣之事可立而待也”。
保甲法的實行,使耕田犁地的農民也被武裝了起來。即使新法被廢,而“弓刀之手不可以復執鋤,酒肉之口不可以復茹蔬”,因此河北百萬流民無從歸屬,無人引導,成為盜賊以謀生計是必然的。更讓蘇轍憂慮的是,“若因之以饑饉,則變故之作不可復知”,當生活的壓力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時,這群流民必生變故,引起內亂。蘇轍文中不斷提到一些為亂社會治安的盜賊以及農民起義的例子,“臣未敢遠引陳勝、吳廣、龐勛、黃巢之類,只如淳化中李順、慶歷中張海等、熙寧中廖恩,此數火盜賊,計其燔燒官寺,劫略倉庫”“若更一年不罷,則勝、廣之事可立而待也”。蘇轍表明陳勝、吳廣的起義不僅是因為秦朝的暴政,更是由于這群人已經走投無路,只能逼上梁山。這些事例毫無疑問給君王提了一個警鐘。宋太祖開宋之時以武奪權,自此以后宋朝帝王無不對武人異常忌憚。與此同時,民眾力量向來為統治者所恐懼,蘇轍提到農民暴動這個層面,在一定程度上能成功調動統治者的懼怕憂慮心理。蘇轍利用心理揣摩,將一種使統治者恐懼的情緒層層遞進,加深了帝王對該問題的重視程度。
為保證百姓生活安定和國家內部的穩定和平,蘇轍提出了“招河北保甲充軍以消賊狀”的措施?!跋鹊郾局^保甲可用,故欲隱兵于農,以漸消正兵,是以禁軍多有闕額”,過去保甲法的實行讓禁軍的規模減小了,國家的軍隊不足,這是一個大問題。蘇轍認為應該“選文武臣僚有才干者一二人,分往河北,逐路于保甲中招其強勇精悍者為禁軍,隨其人才以定軍分”,將流離在外且無所依托的保甲余黨統一招攬為禁軍,就保證了社會安定,這也使國家的兵力也得到了加強。由于這些人不是專業出身,所以更加需要加強管理。蘇轍要求以刑法控制他們,“但當嚴賜指揮,候了日當遣人復按,有不如法,重坐官吏”。這樣一來,朝廷能募得人才,使“河北豪杰略盡矣”,而民間正常百姓不再會受到盜賊威脅,成為盜賊的流民也有了用武之地,不再危害四方。
為了說明這項措施的切實可行,蘇轍從兩方面進行了分析。蘇轍先言說了一個已經成功的案例,“近歲富弼設方略振活其老幼,而招其壯悍者為軍,不待朝旨皆刺“指揮”二字,其后皆為勁兵,百萬之眾無一人為盜者”。此富弼在青州任職時曾招流民為軍,將他們培養成了訓練有素的勁兵。這便使得民間和睦,不生盜賊。蘇轍認為常人猶能如此,帝王就更加具備這樣的能力,“弼,人臣,便宜行事,猶能若此,況陛下富有四海,而元豐及內庫錢物山積,莫可計數”。該案例一方面說明了該方法已有人試用,且效果良好,另一方面也是激勵統治者:對于帝王來說這個措施的施行只是舉手之勞罷了。蘇轍隨即又在后文中四次提到了“先帝”,即宋神宗。宋神宗在位時,始終堅持變革、維持新政,為國家的發展付出了很大心血,使國家在財政收入上有了起色,“如近日內降睿思殿金銀一色令別庫收貯者,自約及百余萬貫,皆是先帝多方收拾,以備緩急支用,不取于民”。表面上這是蘇轍對先帝勤勉為政,愛護百姓等行為的贊揚,實際上是透露出朝廷已經積攢了一定數量的財富。因而蘇轍大膽請愿,“故臣愿于元豐庫或內藏庫乞錢三十萬,上以為先帝收恩于既往,下以為社稷消患于未萌”“若積而不用,則與東漢西園錢,唐之瓊林、大盈二庫何異,于先帝圣德不為無損”。有了財力的支持,用于募士賞功,招軍例物之費便綽綽有余。蘇轍從物質條件上表明了該方法的可行性,既利民強國又使上代與當代統治者享有名聲上的榮譽,可謂一舉多得,受益無限。
蘇轍的創作風格向來淡泊平和,以穩健見長。該公文中,蘇轍也用簡潔質樸的語言表達出了自己的見解,并將問題分析透徹,給閱覽者呈上了滿意的答案。全文沒有繁復拖沓的語句,多用簡單的四字短語,以長短句相結合,這就有了駢文的韻味。文章不僅讀起來朗朗上口,理解起來也簡單易懂,看起來更不至于讓人眼花繚亂,如“一夫在官,同家資送,窮苦無聊,靡所不至,推理為奸,十人而九,號為保甲,莫敢誰?!保@八個四字短語便輕松的將河北流民困苦生活的的現狀勾勒了出來。
公文中所用的修辭并不多,值得一題的是用了反復的手法。蘇轍在全文中兩次乞求朝廷能夠撥款來解決問題,“故臣愿于元豐庫或內藏庫乞錢三十萬”“故臣愿乞三十萬貫”,其中所表現出的懇切真摯,為國為民的真誠溢于言表。文章中也偶有類比,“弓刀之手不可以復執鋤,酒肉之口不可以復茹蔬”不乏形象的將河北流民無法回歸農田的現實描繪了出來。開頭處的說理運用了簡單的對比,“薄賦斂,散蓄聚,若以致貧,而民安其生,盜賊不作,縣官食租衣稅,廩有余粟,帑有余布,久而不勝其富也,厚賦斂,奪民利,若以致富,而所入有限,所害無窮,大者亡國,小者致寇,寇盜一起”表現了賦稅輕重帶來的不同影響。
蘇轍十分善于利用史料來說明事件的情況并增強文章的感染力和說服力?!叭舴e而不用,則與東漢西園錢,唐之瓊林、大盈二庫何異?!贝颂幰怨胖S今,呼吁帝王應合理利用國家的財富以造福百姓、強大國家。文中提及的農民起義亦是如此,“陳勝、吳廣、龐勛、黃巢之類”以及“淳化中李順、慶歷中張海等、熙寧中廖恩”,這些人都是國家內部的隱患。蘇轍用這些史料給帝王講述了一個道理:國家總是在禍亂開始之后才進行彌補,以致消耗大量人力財力物力,而每當有人提出應防患于未然時,就“上下爭執,如惜支體不肯割截”,這是“古今通患也”。蘇轍通過這個道理的講述讓帝王更能接受自己在后文提出的建議。
整體來看,全文邏輯清晰。蘇轍以說理開頭,指出當今國家的憂患,提出自身的懇求,接著展現河北因保甲法而呈現的現狀,再提出自己的意見,并用實例說明建議的可行且帶來的益處,最后還陳述了具體措施,可謂面面俱到又不拖泥帶水。不難看出全文的每句話都精辟有力,每個論點都有理有據,支撐住了主題。
“招河北保甲充軍”這項舉措,一方面是蘇轍對新法遺留下的問題提出的一個解決方法,另一方面,也充分利用了他所肯定的“保甲”有利的地方,由此產生增強國力的效果。
蘇轍憂國憂民的政治思想是他創作該公文的出發點,其為百姓的生活著想,為國家的前途發展憂慮。他以高度的責任感、不避風險的浩然正氣、關心民瘼的“為民請命”精神,書寫出了這篇能為君王接受并采納的公文。全文從始至終貫穿了蘇轍“民本”的觀念,該思想也是歷來統治者重視的方面之一。同時,蘇轍巧妙運用心理戰術,對帝王的情緒進行引導調動,令之理解接受。最重要的是,國家的長治久安是重中之重,文章最后將國家的實力提上,就更能觸動統治者。
從寫作技巧而言,蘇轍的公文也是很值得當代人學習借鑒的。優秀公文的寫作不在于如何動人的語言,而在于結構的清晰明了且內容具備說服力。從《乞招河北保甲充軍以消賊狀》這篇公文中可以學到如何靈活運用史料和簡單有力的語言。不論是古代的材料還是當代發生過的事例,都應巧妙將之與文章內容結合,做到不突兀不生硬。書寫所用的文字盡量簡潔質樸,稍加修辭以潤色,做到簡明而不失韻味,才是恰到好處的。
注 釋
[1](宋)蘇轍:《欒城集》卷十一,曽棗莊、馬德富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1278.
[2](宋)蘇轍:《欒城集》卷十五,曽棗莊、馬德富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1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