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暉
近一時期,“江西搶棺”的報道引起全國公、私媒體的持續高度關注,也引發社會之公憤。不得不說,在一個大變革的時代,往往也是不同智慧馳騁競爭的時代。身處此時代,層出不窮的故事里,每每飽含喜感、悲情共在的情形,它們經由規范語言的精致加工,完全可以作為成語使用,廣泛傳播,流諸后世的。這贛省官場用其“高超智慧”編導的“江西搶棺”一事,就完全可以一般化、普泛化、持久化為一條成語的:它意指官場出于某種自以為是的價值,不顧事實、顢頇武斷地廢除傳之久遠的“陋習”,其行為遭到社會廣泛質疑和反對的情形。
此類事實,近些年不斷見諸報端,與之類似的,有前些年引起廣泛討論的“周口平墳”事件;與之在內容上似乎無關的,則有今年發生的上海教委以官方行為“擅改外婆為姥姥”事件。盡管上述事件之內容有別,但揆度其中緣由,皆因政府想借用強大的權力對既存的“陋習”,或不合時宜的稱謂予以移除。坦言之,這種想決絕地移除既有“陋習”的舉措,絕非自今日始。自從西學東漸,槍炮對禮儀大勝以來,心理畸變的吾國知識分子就慌慌張張、又急急匆匆地尋求“全面反傳統”,到了“五四”,形成高潮。此種“先進”舉措,以至于今。
然而,借助強大的權力,強行舉國移風易俗,剿滅傳統的情形,則是新近之事。過來人都明白,恰恰是一種號稱文化革命的舉措,其結果被人稱為“大革文化命”。今天以權力的名義流行的種種移風易俗活動,無疑是權力強迫傳統異位這一“新傳統”的承繼。固然,我們不能貿然說這種向“陋習”挑戰的行為完全缺乏合理依據,但即便有一定依據,究竟由誰來出面更改,通過何種方式更改應是大有考究的。把一切社會事務大包大攬在權力之手,或者習慣性地采取“運動”以解決問題的方式,顢頇之外,更兼野蠻——即便“運動”,也是要靠“發動群眾”來參與的。與“群眾”對著干的“運動”,到頭來只能是權力者孤家寡人的游戲。
誠然,我們的生活不能固守在那種“天不變,道亦不變”“萬世一系,永永尊戴”的傳統程式中,但變化,即使文化變化,只有把其置于一種自然變遷中時,才真正具有合理性。任何漠視社會—文化變遷中的自然因素,而拍胸脯、打包票、做決定、下命令,搞“運動戰”的方式,與社會—文化的變遷而言,不止得不償失,而且倒行逆施。它硬生生地割斷人們對文化傳統的必要依賴,毫無節制地破壞人們的文化記憶和文化尋根,其在人們精神深處對一種獨特文化傳統的破壞,怕是假疫苗之類在身體上對人的戕害所難以比擬的。任由這種不知天高地厚,只管恣肆作祟的權力行為泛濫,哪怕其借著革除“陋習”、移風易俗這些光鮮堂皇的名義,則只能是久而久之,一個族群、一個國家的文化將集體失憶。沒有自己文化記憶的族群,又和文化殖民者刻意隱去殖民地人民的文化傳統,以便被其同化有何實質區別呢?
法治既是一種固化既存社會—文化秩序的符號體系,也是通過程序性調控追求和風細雨地變革社會—文化傳統的動力機制。法治既是有賴于固有文化傳統支持的規范,也是能通過程序性微調開拓文化傳統變遷的一般渠道。因之,它絕不接受以轟轟烈烈的運動方式去革除某種“陋習”,也不容人任何對傳統習慣以所謂道義正確的名義粗暴地對待。即便習慣中無可疑義地存在陋習,法治對待它的方式必須是找到一種能拎得清、道得明的規范判準,而不是大而化之的標簽口號。以標簽口號做輿論宣傳,以紅頭文件而拍板定案,以轟轟烈烈的“運動”來對待傳統文化和習俗規范,不但背離法治精神,而且遭致天怒人怨。不但無助于解決問題,而且只能激化矛盾,制造紛爭。不得不說,這種做法乃權力運作的真正陋習、惡習!
末了,想起一則往事:十年前,正值春運大忙季節,南方數省遭遇空前雪災冰災,無數盼著回家過年的旅客滯留廣州等地火車站日夜煎熬。他們的遭遇,引致社會的普遍同情。其中一位留學日本歸來的友人撰文主張廢除春節習俗,他的主張,卻遭到留學德國歸來的一位知名學者之反對。數年過去了,這位富有孝心的、留學日本歸來的友人,在其微博上說:每年清明節,他都要到數千里之外的父母墳前掃墓。見此,我留言曰:原來XX兄也是如此尊重傳統的嘛。他回之曰:緬懷祖先、慎遠追終,是人類共同的情感。我再留言曰:我說的不是兄緬懷、孝敬祖先,而是您每年清明節緬懷、孝敬祖先。他見之,留言曰:“呵呵”……
不同的族群,總是生活在其各自的文化—傳統中,總是離不開種種傳統習俗之制約,這與人們喜歡不喜歡它是兩碼事。縱然人們不喜歡它而革除,也要行之有道,豈能莽撞行事!本期刊出的2篇論文分別為淡樂蓉的《藏族“賠命價”習慣法的法社會學分析》和徐燕飛等的《鄉村振興下民族生態旅游的法治維度》。但愿學者們熱情地對習慣和習慣法的關注,能適度遏制“江西搶棺”“周口平墳”“上海姥姥”一類的權力顢頇。
[責任編輯:吳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