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良
【摘要】 明中期興起一股文藝復古思潮,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文學、書法等方面全面走向復古,受這種思潮的影響,楊慎主張書法向晉人書法學習,要求書法有風韻、婉媚、古雅的格調(diào)。
【關鍵詞】 楊慎;書法;風韻;婉媚;古雅
[中圖分類號]J29 [文獻標識碼]A
楊慎是明中期一位著名文學家,同時也是一位書法家,其書法理論主要收錄于《墨池瑣記》及《書品》當中。作為明中期的一個書法家,他的書學思想很明顯地帶有這個時代的印跡。明中期,正是復古主義思潮盛行的時期,以李夢陽為代表的“前七子,在詩學理論方面,提倡“詩必盛唐”“作詩必須學杜”,倡導向古人學習。在書學理論方面,李夢陽的主張和他的文學主張一樣,也提倡向古人學習。在李夢陽看來,學習古人的書法要學習其用筆之法,首先要學習其用筆的精微之處,做到“窺其精”,至于能不能形成自己的風格,則另當別論。作為“前七子”的領袖,李夢陽的這種復古思想對當時書法界的影響是深遠的。發(fā)展到后來,在文學上,不但杜甫的詩成為模仿的對象,“前七子”的詩也成為別人模仿的對象。在書法方面,本朝的書法家也成為書法家模仿的對象,以致于書法效仿的對象局限在狹小的范圍內(nèi),極大地限制了書法的發(fā)展。
受復古主義文藝思潮的影響,楊慎的書學觀走向了以效法魏晉書法為主的道路。在書法發(fā)展歷史上,從魏晉時代以來,效法魏晉書法風格的書法家不計其數(shù),從唐李世民和虞世南到元代的趙孟頫,再到明代的楊慎、何良俊等人,魏晉書法成為書法家們心中抹不去的情結。楊慎崇晉的書學觀帶有自己的特點。
一、推崇魏晉書法風韻
明人書法延續(xù)元人的書法,理論大多標舉魏晉風格,無論是陶宗儀的《書史會要》還是謝縉的《春雨雜述》都是沿襲元人的風尚,強調(diào)書法要學習魏晉,學有師承,尤其要學習魏晉書法的風格。明中期又是復古主義思潮盛行的時期,再加上元人書風的延續(xù),導致了明中期書法普遍崇古的風尚。楊慎在《墨池瑣錄》中,強調(diào)書法要有魏晉書風中的風韻:
法書惟風韻難及,唐人書多粗糙,晉人書雖非名流之家,亦自奕奕有一種風流蘊籍在,緣當時人物以清簡相尚,虛曠為懷,修容發(fā)語,以韻相勝,落筆散藻,自然可觀,可以精神解領,不可以語言相覓也。[1]36
“風韻”就是書法中流露出的風流韻致之氣,因晉人崇尚自然、清簡玄淡,標榜虛曠消散的風度,故晉人的書法以韻取勝,自然可觀。宗白華說:“魏晉的玄學使晉人得到空前絕后的精神解放,晉人的書法是這自由精神人格最具體最適當?shù)乃囆g表現(xiàn)。這抽象的音樂似的藝術才能表現(xiàn)出晉人空靈的玄學精神和個性主義的自我價值。”[2]213魏晉人自由灑脫的風度促成了魏晉書法的風韻,成為后人傾慕的對象。楊慎標榜魏晉風韻的書風是有其歷史和現(xiàn)實原因的,與文學的復古主義相對應,“在書法方面,我們看到從吳寬、沈周即向宋代蘇軾、黃山谷學習,至文祝對宋代寫意的書風都加以肯定,這就打破了程、朱理學鄙視蘇、黃、米的戒律。到祝允明,更反對學古便是奴書的觀點,力主追根源,將宋人之根源與晉唐緊緊勾連,以復古倡導‘察其祖宗本貌”[3]397。與祝允明的書法尊崇晉唐書法的主張略有不同,楊慎明確反對唐人的書法。他在《墨池瑣錄》一文中說:
書法之壞自顏真卿始,自顏而下終晚唐,無晉韻矣,至五代李后主始病之,謂顏真卿有楷法而無佳處,正如扠手并腳田舍翁耳。李之論一出,至米元章評之曰:顏書筆頭如蒸餅,大丑惡,可厭。又曰:顏行書可觀,真便如俗品,米之言雖近風,不為無理,然能言而行不逮,至趙子昂一洗顏、柳之病,直以晉人為師,右軍之后一人而已。[1]75
楊慎認為,書法的變壞,是從顏真卿開始的,最主要的原因是顏真卿的書法缺少韻味,而且面貌丑陋,如田頭扠腰并腳的莊稼老漢,非常難看,顏真卿帶了個壞頭。楊慎認為,書法到了元代趙孟頫那個時期,才有所改觀,趙孟頫的書法以晉人為師,帶有晉人書法所具有的韻味,一洗顏、柳之病。
二、標舉婉媚的書法風味
書法風格是隨時代變化的,每個時代的審美傾向都是不同的,魏晉書法的主流風格是風韻,但發(fā)展到唐代以后,書法又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尤其是顏真卿則有開具新風的作風,其楷書豐腴雄渾,行書恣肆開張,成為后人學習的榜樣。但楊慎卻批評顏真卿的書法缺少魏晉書法的婉媚,他說:
唐史稱顏真卿筆力遒婉,又稱柳公權結體勁媚,有見之言哉!今人竭力仿者但得其遒而失其婉,徒學其勁而忘其媚。米元章所以有筆頭如蒸病之誚也。[1]228
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楊慎對顏、柳二人書法的評價是褒中帶貶的,他一方面贊揚了顏真卿柳公權有遒勁,但同時又指出二人書法中缺少婉媚。衛(wèi)鑠在《筆陣圖》一文中說:“善于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一一從其消息而用之。”[4]22衛(wèi)鑠提出書法有筋書和肉書之分,所謂的筋書就是善筆力之書,肉書就是多肉微骨之書。遒和勁意義相近,在楊慎看來,顏真卿和柳公權的書法有遒勁之風格,屬于筋書之類,婉媚則屬于秀美豐腴型的書法風格,顏真卿書法遒勁有余,而婉媚不足。楊慎認為后人學習顏、柳書法往往只是學到了二人遒勁的成分,但很少有人學到他們婉媚的地方。楊慎論書以婉媚書風為標準,他在評論張旭懷素的書法時說:
張旭妙于肥,藏真妙于瘦,然以予論之,瘦易而肥難,揚雄子云曰:“女有色,亦有色”。試以色論,詩曰“碩人其欣”,左傳云“美而艷”,艷,長大也。漢書載昭君“豐容靚飾”,唐史載楊妃“肌體豐艷”,東坡詩“書生老眼省見稀,畫圖但怪周昉肥”。知此可以論字矣。[1]74
楊慎認為張旭的字屬于肥腴型的,懷素的字屬于瘦勁型的,二者之間,瘦勁型比肥腴更容易把握。楊慎還以歷代美女喻書,稱道美艷豐腴的書風。在評論宋代蘇軾等人的書法時他說:“蘇子美似古人筆勁,蔡君謨似古人筆圓,勁易而圓難也。美而病者王著,勁而瘦者周越,著高于越多也。”[1]85他認為,在蘇軾和蔡襄二人之間,蘇軾書法以勁見長,蔡襄以圓見長,但蔡襄書法明顯高于蘇軾。王著書法美艷,周越書法瘦勁,王著書法要高于周越。從中可見,楊慎偏愛婉媚圓潤型的書法風格。當然楊慎也不是一味反對瘦勁的書法,他提倡豐肥與清秀相結合,做到豐腴與瘦勁相結合。他說:
東坡云君謨小字,愈小愈妙,曼卿大字愈大愈奇,李西臺字出群拔萃。肥而不剩肉,如世間美女豐肥而神氣清秀者也。不然,則是世說所謂肉鴨而已,其后林和靖學之,清勁處尤妙,此蓋類其為人,東坡詩所謂“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西臺差少肉”,可與和靖傳神。[1]86
在楊慎看來,書法就如世間的美女一樣,要做到豐肥而且神氣清秀,如果書法只有豐腴沒有清瘦,那么就像人們所說的肉鴨一樣,缺少清秀之美。他還以林和靖的書法為例,指出林的書法雖也有豐肥之美,但是他書法清勁處也非常精妙。
三、倡導雅趣的書法風尚
在中國古典美學中,“雅”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名詞,又有“淡雅”“古雅”“雅韻”“閑雅”“風雅”等延伸之義。何謂“雅”?《毛詩序》言:“雅者,正也。”雅就是純正的意思,后來引申為合乎規(guī)范、美好等義,古典美學中,“雅”的風格占據(jù)非常重要的位置,成為藝術評判的一個重要的標準。古人論書,也把“雅”放到極高的位置,項穆《書法雅言》中說:
古今論書,獨推兩晉,然晉人風氣,疏宕不羈。右軍多優(yōu),體裁獨妙,書不入晉,固非上流;法不宗王,詎稱逸品?六代以歷初唐,蕭、羊以逮智永,尚知趨向,一體成家。奈自懷素,降及大年,變亂古雅之度,竟為詭厲之形。[4]512
在項穆看來,雅和古是并處的,雅是從古風中得來的,兩晉書法是古雅書風的代表。學習書法如果從晉人入手,就入不了上流。項穆認為,懷素不從晉人書法中學習,就沒有古雅之風味,書法因而變得詭厲丑陋。與楊慎幾乎同時期的文征明同樣主張學習鐘、王之書,他在贊美祝允明書法時說:
祝京兆書法,出自鐘、王,遒媚宕逸,翩有鳳翥之態(tài),近代書家,罕見其儔。若此書《洛神賦》,力造鐘法。波畫森嚴,結構縝密,所謂幽深無際,古雅有余,超出尋常之外。(跋祝京兆洛神賦)
文征明之所以稱贊祝允明的書法,他認為祝允明的書法直追鐘、王之法,書風遒媚灑脫,翩翩有致,有古雅之氣,超過尋常書家。楊慎書學觀和項、文二人幾乎完全一致 ,他在《墨池瑣錄》一文中說:
袁昂曰:鐘繇之書,點畫之間多有異趣,可謂幽深無際,古雅有余,秦漢以來,一人而已。右軍字似左傳,大令字似莊周。山谷為此言,亦猶東坡以杜子美比司馬遷,以江瑤柱比荔枝也。墓田丙舍,其鐘元常之懿乎?暑寒阮生,其右軍之奧乎!李陽冰庶子泉銘、怡亭刻石、二世之詔,無是過也。[1]61
楊慎援引袁昂的書評,稱贊鐘繇書法古雅幽深,姿態(tài)優(yōu)美秦漢以來無人能比,同時他還贊美王羲之、王獻之的書法。說他們的書法幽深奧妙,后人沒有超過他的。楊慎把鐘繇、二王的書法推到至高無上的位置,沒有看到時代對書法家們提出的要求,以致于抹殺了后來書法家的探索和追求的功績,也是不科學的。明代中期書法家們紛紛尊崇晉人書法,這不是偶然的。晉人書法高格古雅的基調(diào),自由奔放的書寫方式,成為后來書法家們學習的榜樣,而明初臺閣體書法刻板、規(guī)整,喪失了晉人書法古樸典雅之鳳,也沒有個人趣味的展現(xiàn),失去了書法抒發(fā)性情的作用,所以楊慎在其書論中,除了要求書法有古雅氣息之外,還要求書法有“異趣”和“意趣”,他贊美鐘繇書法“點畫之間多有異趣”,批評“徐浩書固多精熟,無有意趣”,說其書:“殆如倚市之倡,涂抹青紅,反令人贈金皺眉也。”[1]88“異趣”是指異樣的趣味,“意趣”是指有意味的趣味,它們是書法家書風獨樹一幟的重要標志,體現(xiàn)出書法家獨特的性情和個性,遠非死板規(guī)整的館閣體書法所能比的。
結 語
在明中期復古主義文藝思潮的影響下,楊慎主張書法家們象晉人學習,吸取晉人風韻、婉媚、雅趣等的格調(diào),其書法主張也并沒有超越當時的書法領軍人物文征明、王世貞等人。而且他的書學觀還有偏頗之處,他沒有看到書法發(fā)展的規(guī)律和時代審美的需求,這也是其時代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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