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立紅
【摘要】 《我不是藥神》以具有社會廣泛覆蓋性的現實痛點為題材進行藝術創作,通過敘事上對現實關系變化豐富性的真實呈現展現了鮮活的人物形象,用類型化的表述方法既保證了影片的傳播價值,也保證了經濟效益,同時又有深遠的現實意義。票房與口碑的雙豐收背后體現了創作者對現實生活認真細致的觀察,同時敢于把社會現實難題作為題材進行電影創作,以此來展現不同的社會層面、反思社會問題而引發全民討論,也彰顯了我們的文化自信。
【關鍵詞】 《我不是藥神》;現實題材;人物關系;類型電影
[中圖分類號]J90 [文獻標識碼]A
《我不是藥神》堪稱2018年暑期檔最強勢的影片,自7月5日上映后在豆瓣評分一度高達9分,票房超過30億。[1]影片根據真實事件改編,講述了一位進入中年危機的男主因偶然的機會從一個交不起房租的男性保健品商販變成印度仿制藥“格列寧”的獨家代理商,獲得巨額利潤的他生活發生了劇烈變化,本來并無野心但是面對唯利是圖的商人榨取病人錢財、昔日摯友的因病致死,他不惜踩著法律的紅線盡自己所能救助病人,由此一場關于救贖的拉鋸戰在波濤暗涌中展開。
該片所引發的電影行業內的關注以及電影外的討論使其意義已經不只限于電影。就電影本身而言:其選取的是極具廣泛覆蓋性的具有痛感的現實題材,能夠最大程度地在情感上喚起部分觀眾的共鳴,影片的故事是從真實事件改編而來,在故事呈現上依照現實,對現實關系的豐富變化性給予了藝術范圍的真實呈現,同時影片遵循了商業化和類型化的創作模式,將現實題材與商業片充分對接而獲得了票房與口碑的雙豐收。就電影的社會影響而言:伴隨口碑炸裂而來的是其引發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因電影所衍生的話題已延伸到醫療體制及改革,引發人們對進口藥及醫療制度的大討論。影片的原型人物有“代購印度抗癌藥第一人”之稱的陸勇被推到大眾面前,關于他的真實故事被各大媒體報道。在影片的結尾,警察對程勇說:“現在沒人弄假藥了,正版藥進醫保了。”而現實中相關政策也正在推進,在影片上映第14天,李克強總理就《我不是藥神》引發的社會輿論特別批示,要求有關部門加快落實抗癌藥降價保供等相關措施,要“急群眾所急”,推動相關措施加快落到實處。[2]故事的原型人物陸勇被撤訴,體現了法理和溫情,這代表司法的進步;將格列寧納入醫保,代表著國家醫療制度的進步;而這種題材的拍攝及上映并引發廣泛關注,是中國電影及電影人的進步。
鑒于《我不是藥神》引起的廣泛性關注,探討其成為爆款的原因對于現實主義題材影片的創作具有啟示意義。雖然我國電影已經走過了粗獷式的發展階段,進入了提升藝術質量的時期[3],出現了既有票房又有口碑的現實主義題材影片,如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類型片《湄公河行動》是主旋律電影商業化的成功改造、根據尋子事件改編的陳可辛導演的影片《親愛的》以情動人、傳記題材影片《我是醫生》《鄒碧華》展現了當代英雄模范人物等,但藝術感染力和社會反響如《我不是藥神》這樣的“爆款”并不多見。筆者認為《我不是藥神》的成功與其創作上和現實生活的共鳴、影片敘事呈現真實的現實關系、故事內容充沛的人文含量、豐富的人物關系、精準的類型定位,以及藝術表現形式上的喜聞樂見密不可分。
一、題材上:極具社會廣泛覆蓋性的痛感的現實問題
法國著名電影評論家安德烈·巴贊強調:“電影藝術的主題理應是現實的世界,電影只有通過對現實社會的精準描繪,才能實現讓時間免于腐朽的偉大理想?!盵4]77現實如同電影取之不盡的巨大素材庫,電影以最直接和易于接受的藝術形式將社會現實呈現給身處其中的人們,所以電影從現實中汲取創作靈感,在廣泛傳播后又會對現實產生一定影響,即電影在反映現實生活的同時,也在有效地改變著生活現實。法國歷史學家馬克費羅在《電影和歷史》一書中提出電影對社會具有反作用,他認為:“電影不僅是社會現實的呈現者,同時也可以通過鏡頭語言揭示社會被掩蓋被忽視的一面,電影對社會具有‘反分析作用。”[5]22筆者認為他所指的“反分析”作用是指:電影在利用影像呈現現實社會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重構著社會現實?,F實題材影片具有其他類型片無可比擬的鏡像功能,它通過逼真的擬化能力和虛擬藝術特性,輔之以先進的影像技術手段,獲得表現世界的能力。觀眾通過影像既能看到反映生活、透視生活及創作生活的被戲劇化的現實,又能通過被加工和處理的影像探尋現實背后隱藏的話語,折射出當下社會存在的問題,從而喚起觀眾對當下生活空間的關注和反思。
《我不是藥神》取材于社會真實存在的事件,是以當事人為原型進行改編的典型的社會題材電影,是以現實為藍本的社會鏡像。影片在“藥”上做文章,一顆小小的藥丸既是救命藥,也是“害人”藥,既是希望又是沉重的負擔,以此為切入點,折射出人生百態和人性光輝,相較于宏大敘事給觀眾帶來的瞬時的熱血沸騰感而言,這種著眼于現實生活的某一橫截面的痛苦和掙扎的題材更值得讓人回味。
現實題材影片的魅力就在于當藝術描寫與觀眾自身經驗相重合時,便能帶來巨大的共鳴。本片就是一部以熱點聚焦痛點、以痛點的廣泛性引發共鳴的影片,它所表現的內容具有廣泛的社會覆蓋性,觸及了13億中國人最無奈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看病貴,看病難”的痛點。影片中“你能保證一輩子不得病嗎”“最大的病是窮病”等已不僅僅是臺詞,而是直抵人心的叩問,這是與自身利益息息相關的現實矛盾與困境,無論是病人的痛苦、病人家屬的絕望與希望、警察對法律尊嚴的維護、醫藥公司的商業困境,甚至藥販子的道德困境,這些角色都可以被不同身份的觀眾認同。
二、故事上:對現實關系的變化豐富性的真實呈現
《我不是藥神》依靠對現實關系變化的豐富性表現打動人心,通過描寫普遍而又復雜的法律與人情、對與錯、警察與罪犯、患病者家庭、藥品買賣之間的現實關系而贏得觀眾的共鳴,這些關系已然突破了二元對立模式,而呈現多元化和多義性,而每一層關系都是有著切膚之痛的社會廣泛性的現實關系。這些復雜的關系線,就影片本身展現的是人物精神的關系、社會的關系、影像的人文關系,在影片之外則是影人與自身、與他人、與社會、與科學文明的發展關系變化的深層思考。
影片在故事敘事上,圍繞程勇這一架構型人物而展開故事,其他人物以程勇為圓心而演化和躍進,進而呈現出豐富的人物關系。
就架構型人物程勇而言,影片用前段、中段、后段敘事分別從三個層面詮釋了“英雄”的含義,探究他自身的心理變化與行為關系。影片前段敘事中,主人公程勇的出發點就是謀利,他是一名投機小商販,從印度商那里進口神藥,這是一種常規的人情人性。賣藥團隊是社會底層平民,他們各自身份不同,但有著同樣的命運:被白血病侵襲、地位低下、生活艱難。這些小人物如同現實中病人的縮影,他們只為求生活。影片中段敘事中,隨著程勇的生意越做越大,他意識到這種利益的獲取是踩在法律的紅線上,隨時面臨被處罰的風險,人的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放棄了進口印度神藥的生意,踏實地開了一個紡織廠。這種表現,使影片的內在人物關系及矛盾凸顯,對于程勇來說,是走上正路,但對于患病者來說,沒有了藥物的來源,他們面臨的就是等死。至此,法律與情感之間的矛盾關系開始凸顯,而影片的話題性也由此展開。影片的后段敘事中,目睹昔日的伙伴曾經的朋友因為沒有了藥物維持而病逝,這對程勇來說是巨大的觸動,也是他從小商販轉變為富有正義感的斗士的關鍵因素。此時,他拋棄自身的利益,并以紡織廠的利潤來補貼進口藥的差價以低于進口價格賣給患者,成為了患病者口中的“藥神”,他以一己之力踩著法律的紅線捍衛著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應該被救贖的權力。“他才20歲,想活命有什么罪?”這是對警察的拷問;“我吃了三年的藥,吃掉了房子,吃垮了家人,可我還想活著?!边@是對生存的渴望。這時的程勇在人情人性層面獲得的價值遠遠超過故事中人物的經濟損失。敘事至此,影片的主人公走私藥物的違法事實與其救人的本義之間出現矛盾,他本人也將面臨著法律的懲罰,由此他的個人行為也被賦予了人文的高度,遠遠超過了第一層面的獲利。在影片的后段中,程勇的任務已經不再僅僅是獲利,而是走在鋼絲上救人,他冒著違反法律的風險幫助癌癥患者。在這三段敘事中,程勇從只顧獲利的市井小民到意識到違法而走向正途,再到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之間的轉變把人物性格塑造得異常豐滿。程勇經歷了與自身的對話,影片的現實主義在這個層面中也超越了前兩個層面,獲得了理智與情感之間的矛盾的深度,以及對生命救贖的反思,同時也借此使人物達到了影片想要表達的人文高度。
影片通過生動的人物關系的呈現塑造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人物被賦予具體、可感的立體性格,形象更加豐滿:黃毛對程勇由最初的看不起到最后的舍命相救,為給女兒治病在KTV跳鋼管舞的劉思慧對程勇的誤判,因停藥而去世的呂受益對程勇的打擊,這些人物關系中呈現出來的是程勇由胸無大志發展為悲情英雄、黃毛的義氣、呂受益等的求生本能等,每個人物都是個性鮮明、立體,在故事敘事中缺一不可,各有各的不幸,卻又有各自的堅持。影片通過人物之間的相互作用、彼此觸動而塑造了程勇這種另類平民英雄形象。
三、類型上:現實題材與商業片對接
電影的商業性可以說是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建構的,到新中國成立后很長一段時間電影更多強調教化功能。進入90年代,特殊的歷史節點讓商業電影和主旋律會演創造了市場高峰,新世紀以來的電影商業化呈現出更加復雜多元的樣態。我們的電影從重視藝術忽視市場到看重市場漠視藝術,在適應時世與市場變換的同時,也擔心過分矯枉導致偏狹,如今卻已經演變為“不求藝術有功但求市場有益”的局面。這種商業化趨重的勢頭直接導致電影和現實的關系被扭曲:現實題材影片在視聽震撼上給觀眾帶來的刺激遠遠低于科幻、動作等類型電影,所以一直處于邊緣地位,即便是一些優秀的現實題材影片也難以擺脫受眾量小、叫好不叫座的尷尬。這導致在創作層面上大多數電影從業者更執著于武俠、歷史、神怪、玄幻等類型題材,很少有創作者去繼承發揚20世紀30、40年代開創的優秀的現實主義傳統,從文化高度上討論當代現實主義話題;而是竭盡全力搶占市場,集體遠離現實。電影遠離現實造成的另外一種現象便是,處于電影產業高端的商業大片吞噬和腐蝕產業低端的從業者,產生吸入效應,如在寧浩的《瘋狂的石頭》中對現實的關切態度在《瘋狂的賽車》中已消失殆盡,而在《心花路放》中更成為極致癲狂的粗俗娛樂。
但我們必須注意到,商業性與現實主義不排斥,現實主義也可以產生大片,如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湄公河行動》《紅海行動》等,這些影片將社會現實和影片敘事有機融合,獲得了票房與口碑雙豐收。影片《我不是藥神》再次證明了現實題材與商業片可以充分對接,影片雖然表現方式是現實題材,但遵循了類型化與商業化的規律,既保證了其傳播價值,也提升了經濟效益:在創作元素上融合了喜劇、動作甚至警匪類型元素,營造類型的同時也在努力避開常規,既滿足觀眾的期待視野同時又一定程度上打破了這種期待,既給觀眾既帶來滿足感又帶來新體驗,體現出新意;在人物關系設置上擺脫了簡單的二元對立模式,呈現出人物關系的復雜多元,如片中警察不再是刻板的符號,在法理和人情的較量中,人情人性透過只言片語流露,讓故事充滿人情味,觸動大眾的情感,引發共鳴。
四、現實意義深遠
影片《我不是藥神》的成功所帶來的啟示意義顯而易見。在創作層面上的啟示是現實主義題材需要在真實的基礎上進行藝術再創作,既要有人性,也要有社會性和藝術性,只有真正關注與人們息息相關的現實生活,才能引起觀眾在價值觀層面的共鳴,贏得口碑與票房。在內涵層面上要講求對個體命運、生命本真的尊重,將立意主題與對人的尊重聯系在一起。
《我不是藥神》通過表面的人物矛盾關系展示了現實生活背后的真實情況,這主要是由創作者對生活認真細致地觀察,因而才能寫出看似平常的故事的另一面。對電影從業人員來說,應該存有藝術和現實互動的認知和時代責任感,在當下的電影生態下多創作有溫度和人性關懷的現實題材影片,讓現實題材影片成為時代發展的見證者。該片的成功表明,現實主義題材影片同樣能帶來震撼,并且是因其真實性而對觀眾心理所產生的震撼,這種對觀眾影響的廣度和深度是單憑高科技特效所帶來的震撼無法比擬的。在偶像當道的娛樂時代,現實主義題材影片仍然有市場空間,關鍵在于是否有相對應的藝術作品提供這一認同渠道。影片用一波三折的劇情最大程度地展現了高價救命藥與低價走私藥、道德與法律、法理與人情在特殊的情況下產生的矛盾沖突,以此來展現出不同的社會層面、反思社會問題:面對病痛,原本無價的生命被貧富左右,如何在保證現實醫學進步、市場有序的同時,讓普通人都能享受現代醫學的成果。一方面正是程勇的走私救助了一大批患者,延長了他們的生命,病人求生是保證最基本的生命權利;另一方面打擊盜版是維護市場平衡有序發展的必要措施,當這兩者形成矛盾的時候,究竟該如何做才能保證生命的尊嚴又維護市場平衡有序發展,這才是影片的現實意味所在。影片結尾用人性化的形式表現程勇被抓,維護了法律的尊嚴和正義,從具體的事件中的人物描寫出對社會現象和價值的重視,才能獲得心靈振動。
當然,一個存在已久的社會現實難題,不是通過一部電影上映引來輿論關注就可以解決的,但它至少可以提出一個問題,并推動問題的解決?!段也皇撬幧瘛犯矣诎鸭值默F實難題作為題材進行電影創作,這彰顯了我們的文化自信,一部電影可以引發全民對人性矛盾和社會價值的大討論,才是其閃光之處。影片在悲情中落幕,但現實中的故事在延續,“格列寧”已經納入19個省市的醫保目錄,藥品價格下調,取消進口關稅[2],這種銀幕上下的互動也證實了電影的力量。
總之,現實題材的作品要想激蕩人心,必須植根于現實,發掘潛在的理想主義精神。創作者要和普通人民大眾一樣,對民生疾苦和時代精神感同身受,保持對現實問題、社會進步的敏銳關注和熱情。這樣才能使作品既有現實的質感,又能引起觀眾的共鳴,同時又具備文化和藝術的維度。近年來電影商業化的趨重導致其和現實的關系扭曲,如果創作不從文化高度上探討當代話題,即便獲得一定的經濟效益也無法真正深入人心。讓中國電影和當代社會間保持一種互動關系,既不疏離冷漠也不扭曲掩飾,這樣才使得藝術、現實和受眾之間形成一種良性互動的狀態,以而獲得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的雙豐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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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克強就電影《我不是藥神》引熱議作批示[EB/OL].中國政府網.(2018-07-18).http://www.gov.cn/xinwen/2018-07/18/content_5307223.htm?_zbs_baidu_bk.
[3]趙衛防.我看現實題材影視創作[N].人民日報海外版,2018-03-17(11).
[4](法)安德烈·巴贊.電影是什么[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5](法)馬克費羅.電影和歷史[M].彭妹諱,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