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主義與唯真主義

雪蓮（意大利）

意大利文版的《塵埃落定》的書名叫《西藏的紅花》；我是用母語意大利文閱讀阿來作家的作品的。

在20世紀初的西藏，在一個美麗與暴力不可分割的童話般的地方，作者通過一個十三歲的男孩的視角、情感和感受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家庭、一個王朝、一個民族和一個國家的神奇故事。

這首先是一部關于封建社會和豐厚的藏族文化的長篇小說。它給我們描述了一個富有魅力和魔法現實主義的獨一無二的世界，同時向我們介紹了古老而殘忍的部落政治制度和法律。作者把一個家族的故事、政治事件與藏族的傳統和迷信融合在一起，向西方讀者傳遞了西藏文化濃厚的神秘感。

從我個人的角度來分析，《塵埃落定》是一部肉感十足、能喚醒人所有感覺系統的文學作品。我之前從來沒用過這樣的短語來描述一部小說。

我記得，很早以前在昆明創作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彌渡奇緣》的時候，云南豐富多彩而迷人的民族文化就很深刻地感染了我。云南是一片非常感性的土地，它真的喚醒了我的全部感覺系統。中國少數民族都是那么的原始、自由、激情， 而阿來在《塵挨落定》中描寫的角色給了我同樣的感覺。它的人物，從主人到仆人，從少年人到女性，從劊子手到受害者，都具有強烈的個性。

這是一部通往另一個年代和另一個空間的奇妙旅程，通過阿來的故事，我們穿越到了遙遠的西藏。大自然擁有壯麗的山脈，閃亮的湖泊，靚麗的杜鵑花，冰雪冬季和散發著新草芳香的春天。

我在閱讀這部小說的過程中，聞到了書中的所有氣息和香味：那在火焰中煎炸的肥肉的味道，被燒毀的骨頭的惡臭和吸引著各種鳥類的烤大麥糌粑的濃郁香氣。我在牧場的春天空氣中，能聽到藏族土司的情人正在吹著竹做的六孔豎笛的悅耳音樂和村寨里勤勞的銀匠正在用錘子敲打金屬的叮當聲。我能聽到潔白綿羊的咩咩聲，還有兇猛狼群的嚎叫聲。我能品嘗到新鮮酸奶的味道。我能看見那片像火海一樣的鮮紅的罌粟花。

紅色代表著愛情、鮮血和死亡，而這三個成分是《塵埃落定》不可缺少的部分。

那古老的村寨和有石墻的堡壘和宮殿很神奇地出現在眼前，它的那些用泥土做成的房子，還有漆成白色掛在門上的牦牛頭部都特別地真實而鮮活。阿來在書中混合了神話、傳說和真正的歷史事件。他選擇以第一人稱講述這個故事，敘述自我是土司的小兒子，一個別人都認定是傻子的男孩；其實，他根本不是白癡，實際上很聰明、敏銳。他觀察周圍世界的能力是非凡的。他用銳利的眼光注意到環境和人的每個細節，尤其是那些豐滿性感的女性和女仆，她們的乳房像白兔或像鴿子一樣柔軟而溫暖，還有她們身上的香氣和女人味，對他有極大的吸引力。當他描述自然的元素和他所愛的未婚妻的美麗時，用非常精致、優美的比喻表達自己的情感。他擁有詩人的浪漫精神。

在講述的過程中，這個男孩揭露著自己家人權力斗爭背后的血腥仇恨、誘惑、秘密和詭計。他對別人作出判斷并分析他們的態度，很感激自己的父親，憐憫自己的臣民，對仆人顯得很寬容。他是一個慷慨而狡猾的“傻瓜”。

他個人，他的家庭背景，甚至他的性生活都跟神秘的大自然融為一體而不能分離。大自然好像擁抱著這個故事的一切和它所有的人物。我們在大自然中遇到的每個元素都十分生動。大自然像一個慈祥的母親，有時候也變成人類最殘酷的敵人。土司大量種植毒害人類的鴉片，而紅色的罌粟花具有神奇的力量；情人一聞到它的香味就開始特別興奮。花朵有眼來看，有耳來聽；雌蕊突然勃起， 從罌粟花中流出一種白色的液體。 在愛和性的激烈氣氛中，大自然也有性高潮還是為可憐的人類在掉眼淚？

一大片紅花是許多戀人的約會場所和安樂窩，在這里，情人發泄他們的激情并發現自己最原始野蠻的本質。他們制不住一陣激情時，整個宮殿和大地都在晃動，外墻突然塌陷，西藏就發生地震。

這樣的浪漫片段遠離現代性的世界，讓我想起著名意大利詩人橋萬尼·帕斯科利寫的一首詩，被認為是意大利文學中最性感的詩歌。詩歌名叫《夜間茉莉花》，1903年首次出版。橋萬尼·帕斯科利也覺得花園里的鮮茉莉花具有非凡的力量，它們代表著人類的性欲和沖動。在《夜間茉莉花》中，我們發現帕斯科利象征主義的氣息，他使用細致入微的肉感隱喻，能感受到宇宙中的一切。孤獨而憂傷的詩人從未愛過任何女人；晚上，他想象其朋友的新婚之夜時，真能聽到“黃昏的蝴蝶和蜜蜂”，能聞到空氣中的“紅色草莓味”，能感覺到“秘密甕”的溫熱。

《塵埃落定》中年輕的藏族主角在他的孤獨中也表現出明顯的敏感性，并具有特殊的感覺和情感。 對他來說，外面的世界是如此豐富多彩的，鄉村的景色是千變萬化的。

這是一部很有獨創性的小說，也是令人震驚的文學作品。西藏土司的殘酷統治權和小說中的寫作風格也讓我想起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意大利唯真主義文學流派。唯真主義和現實主義有所區別：后者是在全歐洲傳播并發展的，而前者是典型的意大利文學潮流。在意大利，許多唯真主義的作品，比如喬萬尼·維爾加的《馬拉沃基里亞家族》和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格拉齊婭·黛萊達的《風中蘆葦》都以意大利南部背景（一些南部地區，如西西里島和撒丁島跟西藏一樣，也是我們國家的自治區），包括它們的封建制度、政治和經濟情況、窮人和富人、封建領主和農民、主人和奴隸之間極大的差距，少數民族的古老習俗、傳統和迷信，與北方人完全不同的當地人的生活方式等等。

現實主義和唯真主義的靈感來自法國的自然主義，但這一時期的意大利文學是對當時社會和人類現實情況的客觀而真實的描述；無論在積極方面還是在消極方面，它都代表著社會階層，老百姓的風俗習慣，意大利南部豐富濃厚的民族文化和風土人情，落后的農村地區，奴隸的苦難，以及當地貴族和領主的光彩和舒適生活。

在《塵埃落定》中，我們發現巨大而無邊界的大麥田和玉米田，但臣民們都很饑餓，他們的臉像草一樣綠。 他們永遠不會有享用美食的機會，而土司的兒子卻睡在一堆堆的食物上。

因此，對我來說，把意大利唯真主義時期的文學作品和阿來的長篇小說做一比較是自然的。它們色彩十分濃艷，人物刻畫生動。

兇手的殘酷，酷刑遭受者的痛苦和梅毒的傳染過程都是令人不安而非常唯真主義的場面。然而，某些故事的殘酷性總是充滿了神奇而虛幻的光環，就好像總有一種上天的力量正在觀察人們的行為和所發生的一切；它永遠保持沉默，而時不時地讓人感受到它的存在：通過大自然的神秘變化，通過動物和植物的動作，通過動蕩中的王國，通過一個舌頭已經被切斷而突然又開始說話的可憐的喇嘛的奇跡。

《塵埃落定》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它揭示了藏族的神秘主義和強烈的肉體本性。同時，在其殘暴中，表達了無限的詩意和浪漫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