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
我匆匆忙忙地,追趕在回鄉的路上。不是因為與約定的時間晚到一個小時,而是因為已經與曾經在一起的時間相距四十年了,是遲了晚了誤了遠了已經四十年的時光。
那些日子,我一直被一種情感煎熬著。一直期盼著這個日子,也一直惶恐于這個日子,是近鄉情怯,近人心怯。畢竟,已經過去四十年了,同學們見了面,還會認識么?
但是,見面,凝視,相認,問候,一切,又歸于釋然。
我突然感覺,還認識的,不認識的,似認識非認識的,我們每一個人見面,其實都是和每一個“我”相聚。每一個人的相聚,又是在自己與同學的相聚里,急急地尋找。
尋找什么呢?
是在尋找里,回憶著曾經的每個人,也回憶著曾經的自己;認識著現在的每個人,也認識著現在的自己;想象著未來的每個人,也在想象著未來的自己。
我們回憶每個人的時候,其實也回憶起曾經的自己。回顧一段時光,回想一種感情,想念曾經的每一個人,暗戀曾經的某一個人,正是一種青春感情的回歸。之前,在我的歲月的名詞里,六十歲,依然是個青春昂揚的世界。然而就在我以這個年齡趕去見我的同學的時候,卻突然覺得,四十年,六十歲,那是怎樣的蒼老!恍惚一位六十歲的老人去見一群十六歲的少年。因為,在我的印象里,我的同學已定格在曾經的少男少女時代了。我想起那些少男少女的樣子,就覺出自己而今的老態;我想起那些少男少女的曾經,也就想起來自己青春的曾經。于是乎,我將自己穿越到了青春激蕩的少年的時代。是像有人說的那樣么,人老了才會回憶?說二十歲時忙于戀愛,顧不上回憶;三十歲時忙于立業,顧不上回憶;四十歲時忙于升職,顧不上回憶;五十歲時忙于事業,顧不上回憶;六十歲時忙過去了,才顧得上回憶。其實并非如此。我覺得回憶不回憶,青春之情就在那里;回憶不回憶,感情之春都在心里。我們想起每個人或者某個人的時候,其實我們也想起了自己。所以,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再怎么變,也變不了青春的記憶;再怎么變,也變不了純粹的感情。
我們認識著現在的每個人,其實也認識著現在的自己。套用詩人艾青的一句詩,在經歷了長長的漂泊之后,再回到故土時,同學們見面,是比四十年前還要親密。也許模樣陌生,也許交往疏離,然而、畢竟,情在。我曾聽到許多聚會者談笑,說聚會往往就是追逐童年時代乃至青年時代的夢想,本來想看看曾經思慕已久的青春偶像,卻沒想,看到的,竟是滿目的蒼涼。似乎,聚會聚到的,只是失望。其實,這又何嘗不是收獲。當我們看著每個人的現在的時候,其實也在看著自己的現在;當我們認識每個人的現在的時候,其實我們也認識了自己的現在。我們每個人,都是曾經;我們每個人,都已經不再是曾經。變化了的面容里,其實是吸納了四十年的光陰,積淀了四十年的風雨,交換了四十年生命天地的精華,換來了而今的滄桑與慰藉。你是把你的青春給了你的兒女了,你是把你的童年給了你的子孫了,你是把你的年輕人生延續到你的后代里去了,你收獲的是秋天的金黃和金黃收獲之后的土地的顏色。我們每個人,我在你的臉上看到了我,你在我的臉上看到了你,我們一起看到的,是這個世界饋贈給我們的黃土一樣的黃銅一樣的黃金一樣的生命的成熟。
我們想象著未來的每個人,也在想象著未來的自己。我們擁有不同的經歷,但幾乎經歷了大致相同的光陰。離開母校,離開鄉村,離開古城,走向一種廣闊。如我,二十歲久遠地離開了故鄉,四十歲永遠地離開了母親,六十歲將長遠地離開職業,預想,八十歲將離開我親愛的筆桿,一百歲將離開我眷戀的世界。人生有多少二十年呢?倘若如我所愿,也只有兩個二十年了。那將又是一個四十年的光景。據說,按照現代年齡的說法,四十歲,尚是青年;六十歲,僅為壯年;八十歲,才步入老年。那么,何不趁著這壯年,再走青春心路;何不從今天起,啟程回歸曾經。回歸故鄉,回歸親情,回歸由青春而來的同學的友誼。我記得我八十八歲的父親給我說過一個故事,他說,自己和兩個同學,原來經常來往,卻沒有共過一頓午餐。突然一天,父親想到,該請同學吃頓飯了,一個電話打過去,結果,一個人,已經離世,一個人,已經不能動了。我聽了,暗暗震驚!我們在父輩的故事里,悟出了我們的驚醒。我們在未來的想象里,當發展未來的自己。所以,也像詩人艾青所言:“從今天起,你要快樂些呀!”給自己一個新的啟程,這也許應該是,嶄新地開啟自己的故事。
我想,我從你的臉上看到了我的曾經、我的現在、我的未來;我從你們的身上,看到了我的青春、我的韶華、我的收獲。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和我,就是我們!
那么,我們,又是什么?
我們,是一個班級,是一個曾經的青春的聚集,是一個而今的生命的再集合。作為一個青春生命的聚合,我們也曾是母校的驕傲,那么,而今,也該是母校的一個縮影。
一個溫暖的縮影,一個凝聚的縮影,一個堅實的縮影!
班級,這母校一樣的我們的情懷所在,這兄弟一樣的我們的情感所系!讓我們重新聚合、凝結、鮮活、蓬勃在班級的旗幟之下,重新熱血飛揚,再走一個四十年的歷程!
那么,不要惶恐、不要畏縮,唯自信,你的臉上就春風浩蕩、夏花燦爛、秋光正好、冬陽日暖。陽光與月華,都會為我們祝福。祝福這樣一群人,回歸曾經,走向蔥蘢。
多少年前,我們不曾想到,在多少年后,我們會有與這個春天的這次約定。多少年前,我們也不曾想到,在多少年后,我們會有與這么多同學的這個聚會。
想想,一個“多少年”,其實已經是韶華一逝四十五年的時光,已經是一代人的青春染上了秋霜,已經是接近半個世紀的離開,已經是人生一個花甲的行程。
漸漸,都已經老了。
那么,是都已經老了嗎?
此刻,我想起了我們班長曾經發在微信群里的我們的少年時代的青春留影。我說,那是我們情竇初開或者情感懵懂的豆蔻年華。但是,那時,沒有一個人把年輕當回事情,沒有一個人會想到了老。
此刻,我想起了我們組長之前發在同學群里的給予我們聚會的激情留言。她說,同學們,相聚難得,珍惜當下,讓我們再瘋一次吧!再次聚會的時候不知何年何月了,這輩子我們還能有這么年輕嗎?
哦,這輩子還能有這么年輕嗎?
我突然被我們組長的這個句子點燃。
是的,這輩子,我們還能有這么年輕嗎?!
我以為,我們組長的這個句子,就是我們這個春天的聚會主題,而且,將是我們這個群體的聚會經典。
此時此刻,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這樣發問:這輩子,我們還能有這么年輕嗎?
每時每刻,我們每個人,也可以這樣自問:這輩子,我們還能有這么年輕嗎?
這是一種美麗的詢問,也是一種絢爛的思維。
不是沉浸在曾經的年輕里,而是珍惜在此刻的年輕里。
不是感嘆在失去的年輕里,而是享受在行進的年輕里。
不是生活在生理的年輕里,而是鮮活在心理的年輕里。
其實,年輕,是一種生命的實況,也是一種人生的情景,更是一種理想的心境。
曾經,我的青年時代,我只要拿起筆,只要練寫字,常常寫下的兩個字,就是——青春。直至壯年時代,直至斯年如今,我只要拿起筆,只要練寫字,每每寫下的兩個字,依舊是這兩個字——青春。
盡管已經走過了青年時代,盡管已經不是青春歲月,但我卻依然如故、依戀如故、迷戀如故地寫著這兩個字——青春,以至這兩個字,終于成為了深深刻進我生命年輪的一個雋永的細節。
以至多少年來,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漸漸老去。甚至覺得,我的老去,是被別人叫老的,是被別人喊老的。
曾經,就在我用筆練著“青春”字樣的年代,我妻子拉了我去買衣服,售貨小姐說:這衣服太帥了,看,多顯示你們中年人的風度!那時,我本來一直覺得自己是青年,怎么突然就被人推進了中年?
曾經,就在我用筆涂著“青春”字樣的年代,我與我的朋友去旅行,一位女士喊:麻煩了老同志,能幫我們拍一個照嗎?謝謝老同志!那時,我本來剛剛覺得自己只是中年,怎么又被突然推進了老年?
曾經,就在我用筆寫著“青春”字樣的年代,我與我的同事去辦事,一位保安問:這位老領導,請問,您要到幾樓,您,要找哪一位?那時,我本來覺得自己依然不老,然而卻怎么就擺脫不了這個“老”字?
那么,就在我依然迷著“青春”字樣的時候,就在我進入微信群瀏覽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了我的組長的發問:“這輩子,我們還能有這么年輕嗎?”我感覺,在這個世界,我終于聽到了一種別出心靈的呼應。
那時,我似乎找回了我的青春,找回了我的年輕,或者是,似乎,是守護著我的青春,守護著我的年輕。
其實,你的青春沒有丟失,你的年輕也并未離去。
其實你的青春是已經長大,你的年輕是已經飽滿。
你的青春與年輕,其實不在別處也不在遠處,而是,就在你心中,就在我們每一個人的——此時此刻。
也許我們都有這樣的回望:曾經在一個什么地方,我們走過許多童年的街衢,但那時候,那街衢,是走也走不盡的路呀走也走不完的長,但是多少年后,當你終于回來時,你卻突然覺得,童年的天地,竟是如此的狹小。
這是因為,那個時候,你的健步,已經跨越了孩童的腳步,而這腳步,已經長成了你的年輕。
也許我們都有這樣的經歷:曾經在一個什么季節,我們不怎么講究,也不怎么裝扮,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但不論怎么樣,都掩不住你煥發的英姿和勃發的魅力,相反你會為這英姿魅力而掩飾嬌羞。
這是因為,那個時候,你的年華,已經充盈了青春的芳華,而這芳華,正在蓬勃著你的年輕。
也許我們都有這樣的體驗:曾經在一個什么時候,我們給自己拍了許多的照片,但看來看去選來選去,總是不滿意或者很是不滿意,但經年之后,突然有一天,再看到這些照片,你會感嘆,曾經的照片,竟是如此的姣好!
這是因為,那個時候,其實你的每個影像,都呈示著豐蘊的形象,而這形象,依然是你的年輕。
年輕是一種年輪,也是一種心態。
年輕是一種經歷,也是一種心路。
不要說我們的臉上爬上了皺紋,那其實正是,你用年輕,收割了歲月,于是,你的歲月依然年輕。
不要說我們的頭上早生了華發,那其實就是,你用年輕,演繹了人生,于是,你的人生仍然年輕。
每個人的此時此刻,比之于其后,其實都是一種年輕。但年輕的后面不是老,而是年輕的延進。
你把你的望眼放到過去,你其實一路走著年輕的歲月。
你把你的視野放到未來,你其實依然走著年輕的時光。
就像著名翻譯家楊絳一百歲的時候,雖然“從《走到人生邊上》至《坐在人生的邊上》”,但她依然清新淡泊,著書立說;因為,她心里年輕。就像著名語言學家周有光一百一十歲的時候,依然“用世界的眼光看中國,用世界的眼光看世界”,依然迭出新作,笑談天下,因為,他心里年輕。
臧克家說:“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我以為,死而活著,是因為他的心永遠年輕;而活著已死了,是因為其心早已寂滅。臧克家說的是魯迅。那么,魯迅不是說“哀莫大于心死么”?其實,我以為,哀也莫大于心老;心老了,年歲再輕,也不年輕。
自然,誰也不能阻斷老去,誰也不能逆轉老去。
然而,年輕的心,可以給秋色注入春天的信息;心的年輕,可以給夕陽染上朝光的輻射。擁有了這樣的心,我們會在秋光里磅礴,而不是湮滅;被這樣的心擁有,我們會在夕陽里噴薄,而不是晦暗。
像我們的這次聚會,六十歲的人們跳起了十六歲的舞蹈,依然青春少女,激情蕩漾。像我們的這次重逢,花甲之年展開了花樹的俊顏,猶如英朗少年,豪氣干云。是年輕回歸了我們,抑或,就未曾離去。
那么,當我們真的有一天走向落日的時候,把一種年輕的精神留給靈魂,我們的靈魂,是年輕的。那么,當我們終于有一天沉入地底的時候,將一種年輕的靈魂留給世界,我們的世界,是年輕的。
走過的都是曾經,走過的也是未來。
曾經,是我們已經走過的時光;未來,是我們將來走過的歲月。
那么,現在呢?
現在,一代六十歲的風華,正肩挑著曾經與未來。
也許我們覺得曾經已久,慢慢走來,已是四十五年的日子;然而,猛然回望,縱是四十五年,竟也倏忽而逝。
你與我,就在這倏忽而逝之間,變成了滄桑。
我們也許覺得未來短暫,日逐月奔,畢竟只剩區區時日;然而,眺然而望,即使是飛逝,卻也可且慢且行。
我與你,就在這且慢且行之間,攜手著童心。
攜手著童心,你就回到了青春;沉溺于滄桑,你就回到了秋霜。
那么,我們何從?
肯定是,背負著曾經也背負著未來,未來與曾經才是一個完美的人生。
因為,正是啟程于曾經,你才能走向未來。
也許已經路途遙遠了,那發黃的紙頁,藏著我們流逝的青春,藏著忘不掉的笑容。
也許尚且不太遙遠吧,那皺褶的照片,留著我們笑著的稚純,留著抹不掉的印痕。
那是一個“精神火紅”和“物質蒼白”彼此支撐的年代。
那是一個“讀書做官”和“讀書無用”交互被批的年代。
那是一個“世間人情”與“階級感情”矛盾對立的時代。
那時,你來自廟宇,做了校院、廟舍,做了教室、棺材板子,做著課桌,而一截斷鐵敲響山水的村莊,我來自楊柳圍成操場、排房列成校舍、明黃油漆刷新桌椅而一聲電鈴劃破天地的小城。空間,沒有成為我們陌遠的阻隔;阻隔,反而完成了我們陌生的相逢,完成一種青澀與青澀的集結與相聚。
聚在一方青春的世界,我們,都曾是一片校園的驕子。那時,你也許不覺得同學有什么特別,也許不覺得老師有什么意味,但是多少年之后、多少多少年之后,同學,成為了一個時代的故事,老師,成為了兩個世紀的親情。你依稀覺得,那是一生最快意的人生。你會為曾經的同學爭辯而欣慰,你會為曾經的為難老師而懊悔,你會覺得,曾經的無論批評或者是表揚,都已經成為我們情感里帶著溫度的回憶。
聚在一方年輕的世界,我們,都曾是廣闊天地的健兒。那時,你從山路跑來的矯健,曾跑出賽場競技的冠軍;你由街巷走出的修長,曾跳上舞臺角逐的紅榜。那時,你放下書本的纖手,曾開動工業機器的旋轉;你走出校園的青春,曾刷新農村工地的繁忙。那個時代給予你的,也許是許多的丟失,然而多少年后,你看到的,卻是曾經給你的收獲。是愚蠢的善良嗎?不是愚蠢的善良,而是善良、與善良的愈純。
那個時候啊,少女與少女嘰嘰喳喳,少男與少男樂樂呵呵;然而,少男與少女,卻絕少說話,而且往往是,說一句話,卻靦腆許久。也許是青蔥懵懂,也許是赧然嬌羞,也許其實就是,你已經不知不覺,默寫默念了多多少少彼此的姓名。
于是,在一個突然的時候,隱藏的感情醞釀著出口。
于是,在一個離開的時候,焦躁的心結擔心著丟失。
于是,在一個告別的時候,心儀的人們終于找到了爆發……
當然,這是多少年后,這代人在長久的離散相聚之后,突然公開的一個秘密。
也許,是多年后的聚會,重啟了一代人曾經的感情,和這感情流過時的溫馨。
你走向你的時候,我們,重新回到原鄉。我走向我的時候,我們,重新走向陌路。
天南地北的空間,重新豎起了一種屏障。長短縱橫的時間,重新隔離了一種濃情。
四十年波瀾起伏的經濟,把人走成了遙遠和陌生。
四十年顛沛奔波的生活,把人走成了堅韌和成熟。
也許你曾這樣走過:土地上的悠然南山風雨耕耘,曾經使你綠金盈天囤滿倉圓,也曾使你背負沉重艱難爬坡;市場里的物質流蕩繁華泛濫,曾經使你人生演進歲月升騰,也曾使你揮酒豪飲悲淚凝噎;城鄉間的風雪奔波鏗鏘獨行,曾經使你意氣風發家業盛隆,也曾使你遇水涉水逢山開路;職場上的默默奮斗頻頻競爭,曾經使你春筍破土鶴立雞群,也曾使你堅韌煎熬寒暑苦度;官道里的游刃有余左右逢源,曾經使你疊上層樓又起高樓,也曾使你揮戈長舞慨嘆人生;軍營中的沙場演練激戰前線,曾經使你壯懷激烈榮耀干虹,也曾使你黯然傷魂渾身傷痛;事業上的披荊斬棘拼搏進擊,曾經使你躍居前沿屹立潮頭,也曾使你流血流汗流失青春……
是的,不僅是流血流汗流失了青春,而且,是已經流血流汗流失了生命。你由此身披榮譽,你由此戴上桂冠,你由此獲得大獎,你由此榮膺表彰。這是一個人的勛章,也是一群人的勛章,甚至,一代人的勛章。我們說,一個人一群人一代人,不可能選擇時代。選擇時代的是通人,改變時代的是偉人,創造時代的是圣人。我們是時代的凡人,可能連過客都不是,只是順應時代的凡塵。然而,我們畢竟屬于時代。一個人的自我進逼也是時代的進逼,一群人的自我搏擊也是時代的搏擊,一代人的自我奮斗也是時代的奮斗。你與時代或者時代與你的關系,在于,時代賦予了你而最終無憾于對你的賦予,你奉獻于時代而最終無愧于你對時代的奉獻。
那么你的這一切,就是把分離變成了距離,把遠行變成了遠隔?是時光,已經將你擱在了遠方。也許你的這一切,就是把青澀變成了滄桑,把青春變成了秋霜?是歲月,已經把你變成這樣。那么,你現在的一切,其實就是將滄桑變回清純,將歲月還原年輕。你未來的一切,就是把距離變成切近,把遠隔變成重逢。而當我們的曾經立于原鄉的校園已經變成不是我們校園的時候,當我們的之后遷址新建的校舍已經變得不曾認識我們的時候,你的回歸,其實已經遭遇了久久遠遠的遺忘。
這個時候,我們的曾經,可曾面目全非?
就因為如此,乃要重新記起,打撈方才遠行的記憶。
就因為如此,乃要重新聚逢,融接尚未消逝的感情。
應該說,長長的漂泊,放飛風箏的源頭,都在故鄉。風箏不斷,故鄉就不斷。
應該說,遠遠的行走,啟動行走的地方,都在故園。行走不停,就會返回故園。
一切似乎都已經過去。物質的追逐過去了,名利的追逐過去了,榮譽的追逐過去了。感情卻沒有過去。
一切似乎都已經歸來。曾經的印象歸來了,曾經的形象歸來了,曾經的笑容歸來了,似陌生又似熟識。
你能記得我么?是執手相看笑眼,滿聲“記得記得”,卻久久說不出名字。我能不記得你嗎?你還認得出我么?雙臂伸出擁抱,連說“認得認得”,卻使勁地在回憶:這抱著的可是誰?想見,卻又怕見;怕見,卻又想見。畢竟已是四十年的相隔,畢竟已是滿面花甲,畢竟又是兩代人的歷程。
不過,僅僅是稍縱即逝的陌生,便重新回到了曾經。
回到曾經,重溫曾經公開的故事:你怎樣在被窩里背著整本的字典,我怎樣在課堂上提出刁鉆的問題,我們怎樣寫著奔赴農村的報告,終至發聲到小城的廣播。回到曾經,卻都沒有了曾經的羞澀:你怎樣寫著送給班花的情書,我怎樣把信物夾進了送給你的書本,你我怎樣追求卻又怎樣別離,一切,成為坦然公開的秘密,也成為四十年后的新聞。也許是一生的情結,終于重新找到了回歸曾經的出口。
回到曾經,都嘗試著曾經的舞蹈:四十五載的流年回到了十五歲的少年,六十歲的風華跳起了十六歲的芳華,一群人,一代人,年輕的心,把一個時代幻化成了另一個時代。回到曾經,卻都演繹了而今的豁達:十六歲的打架六十歲再敘說像在敘說故事,十五歲的隔閡四十五年后講述像在講述傳說。這群人,這代人,成熟的心,將一個世紀演變成了另一個世紀。
回到曾經,都為今日舉起了酒杯:四十五年之前的集結,今又集結,這集結,說明我們的感情歷久彌真;四十五年之前的班委,今又負責,這負責,說明我們的選擇愈顯正確。那么,用四十五年后的美酒為我們四十五年前的選擇干杯,用六十歲的情誼為我們十六歲時的情緣干杯。這杯酒標志著,這群人、這代人、這個聚會、這個集結,將會舉起一種成熟的年輕。
無疑,這嶄新的集結,將意味著一種嶄新的啟動。
然而,當一個集結已經再度實現,當一個陣容已經再度形成,當一種感情已經再度凝聚,當一種人生已經再度啟程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唱著“難忘今宵”,卻一次又一次地難以散去;一次又一次地說著“再見再見”,卻一次又一次地緊握難分。誰能夠按捺這段從青春到金秋的艱難相逢?
畢竟是相距近半個世紀的相聚了,畢竟,已經老去。
畢竟是花甲之后另一個人生開端了,畢竟,未來渺茫。
其實,走過曾經,或者走著現在,本身就是未來。
因為,你的曾經與現在,都將成為你未來的回憶,那么,這意味著,曾經與現在,也就是你的未來。
其實,現在的延伸,或者再延伸,都是你的未來。
因為,你牽著的子孫,都注定成為你未來的延伸,那么,這也表明,兒女和孫輩,也就是你的未來。
現代科學告訴我們,基因的遺傳,已經潛在影響著我們曾經的生命,以及生命的體驗、生命的靈髓、生命的精神。
那么,在一代又一代的基因里,都是你的未來。
傳統科學告訴我們,文化的傳承,也會顯示著我們現在的生命,以及生命的思想、生命的意志、生命的感情。
那么,在一代又一代的文化中,都是你的未來。
你、我、他,我們其實都走在未來的年輕里。
你們、我們、他們,我們其實也享受在未來的時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