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朝姁
在新世紀的鄉土文學創作中,女性鄉土寫作逐步偏離了男性宏大歷史敘事,以柔化歷史的方法來詮釋她們眼中的鄉土。這里既有“50后”女性深厚的類似史詩般的鄉土文學建構,也有“60 后”女性一代深邃的、理性化的人性發掘,但這并不妨礙”70 后”女性作家對于鄉土文學微觀抒情式的詩學建構。她們融入日常生活的經驗敘事表達,攜帶著懷舊的氤氳氣息,創建了屬于自己的一片虛擬鄉土地域。
鄉土對于“70 后”女作家來說已然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她們是經歷了兩個時代的交替與轉型。上世紀八十至九十年代是“70 后”女性開始接受教育,形成文化基礎的階段,這個時期以前的中國鄉村盡管經歷了復雜的政權變革,但傳統的鄉土經驗并沒有發生實質性的變化,鄉村倫理的基本形態同樣沒有發生質的蛻變。這種樸素、穩定的鄉村狀態影響著“70 后”女性原始的鄉村記憶。但是這種情況在1990 年后有了改變,思想解放、經濟發展,大批耕地被融入到城市之中,農民離開了自己祖祖輩輩生活的鄉村而進入到城市,城市觀念猛烈地沖擊到了鄉村社會,鄉村傳統倫理迅速坍塌。傳統的鄉村文化、價值觀念在短短數十年內有了明顯的變化,它或許變得商業,或許變得繁華,但無論如何也不再是遙遠記憶中那緩慢、溫情的鄉村了。
于是“70 后”女作家只能選擇回憶,去尋找她們記憶中的鄉村世界。而在她們的記憶中,令她們最深刻的、與現實反差最大的無疑是鄉村的倫理世界。“關于鄉土,本質上,是對失去的倫理秩序的追念,鄉土的純真,緩慢,去功利化,已經成為一種純粹的審美理想?!雹亵斆絷P于鄉土的看法比較能代表“70 后”女作家對于鄉土的某種整體態度,“70 后”女作家書寫的鄉村生活并不是對鄉村物質的懷念,而是對鄉村倫理與秩序的懷念。如魯敏創作的鄉土小說東壩系列,都是客觀而溫情地敘述鄉土倫理,充滿了對昔日鄉村生活的眷戀。在《思無邪》中,蘭小的癡癱和來寶的啞聾,并不是現代都市所認為的“殘疾人”,而是對于“人之初性本善”中善的回歸,賦予了他們以美好的感情色彩,表達出了理解與寬容的態度。魯敏本就是一個抵達心靈的作家,她筆下的鄉村世界改變了我們對于鄉村的偏見,改變了我們對于鄉村倫理的蔑視,這是一個充滿活力的世界。她在表達倫理道德的時候,總是能與人類的普世價值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這個平衡點不會拘泥于具體的道德標準,而更注重人性的精神世界。同樣,魏微的《大老鄭的女人》《流年》《鄉村、窮親戚和愛情》等作品,也以自己的筆觸展現了對于鄉村倫理的包容態度,將鄉村倫理的人倫復雜性反復琢磨,讓人們體味再三。
懷舊,是人類因環境變動,造成的心里茫然與惶恐,不自禁對既往生活興起懷念和向往之情。當人類因為某些物質追求而使原本簡單純粹的生活方式變得日益復雜、沉重時,往往會萌生出懷念最初農耕文明的想法。廚川白村曾經說過:“一個人疲倦于都市生活后,不由對幼少年時的田園風光或純樸的生活,興起懷念和向往之情,是屬于一種思鄉病?!雹趯τ凇?0后”女作家來說,她們是經歷了兩個時代的交替與轉型,她們在人生最開始的部分浸染了鄉村的溫情,在童年、少年的時光里沐浴著鄉村人與人之間的溫馨相處,她們的精神臍帶是與鄉村傳統相連接的,因此她們的的精神主題仍舊屬于傳統。但如今的她們卻要在一個缺乏傳統背景的環境下摹寫鄉村小說的畫卷,就只能從少年成長的過程中找尋那一絲痕跡,并以自身主題的情感為線,融入大量的個人記憶,因而“70 后”女作家的懷舊鄉土敘事總是與成長主題相依相伴。魏微的《大老鄭的女人》是鄉土主題與成長主題相結合的一次有益嘗試。整部小說用“我”一個少年的視角看待大老鄭那段不明不白的感情,“我”對于鄉土文化中身體道德的意義指向已經陷入了迷茫的狀態,那種錯位的情感生活,說不上高尚,但也沒有到齷齪的地步,它來自于小說人物正常的真實欲求,但同樣也受到日常倫理的拷問。這種形態違背了傳統的鄉土文化倫理,同時也侵犯了現代性語境中的民主與理性,但身為少年的“我”只能從原有的自然生命狀態里看到一種悲劇的處境,一種讓人憐惜卻又無法不承受的悲劇命運。原來小城里殘存的溫情,也在時間的沖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小說在作者不動聲色的敘述中滲透了她對人世深深的悲憫與無奈。
將鄉村主題與成長主題相融匯是“70 后”女作家別具一格的鄉村寫作特征,她們把少年時期的回憶滲入到作品人物的成長過程中,融入大量個人情感和生命體驗,這種成長式的寫作進一步加深了“70 后”女作家對于鄉村的理解。然而面對越來越快的城市化進程,鄉村凋零、鄉村倫理衰弱、鄉村文化衰敗,“70 后”女作家可能將是最后一代直接具有鄉土生活經驗的作家了。
世紀之交,一方面城市化速度加快,社會日新月異;另一方面,鄉土文化在城市化發展過程中逐漸收縮。作為“70 后”女作家,她們缺乏深刻而豐富的鄉村經驗,但她們獨特的代際經歷,使得自己擁有獨特的鄉村關系,也決定了她們的創作不再依循前輩的鄉土經驗,而充滿了顯著的個性特征。
首先她們提供了另一種展示鄉村的方式?!?0后”女作家喜歡依靠虛構的方式為自己建造出理想的鄉土陣地。比如魯敏創作的虛擬鄉土“東壩”系列,就是執著于對鄉村的回憶;付秀瑩的“芳村”系列,以對故鄉的回憶為背景,帶領我們進入“芳村”這樣一個處于華北平原的鄉土世界,探尋自己心中對于昔日鄉土的記憶;葉彌的“白菊灣花碼頭鎮”同樣嘗試依靠想象的方式來完成自己對于故鄉的那份眷戀,寄托她對于理想中鄉土文化的期盼。換言之,這里的鄉村并非實體性存在,而是作為了一種象征符號——傳統的文化符號。在那虛擬的烏托邦里寄存著魯敏對傳統倫理道德的堅守、對鄉土文明的認同以及精神還鄉的渴望,她用手中的筆來訴說著她對故鄉的追尋,鄉情的依戀,對自我的堅持。葉彌的《桃花渡》《香爐山》同樣是根據作者所構建的虛擬鄉土為小說人物提供心靈的慰藉。
其次是鄉土日常的微觀敘事?!?0 后”女作家有意識地摒棄了鄉土文學自“五四”以來所傳承的啟蒙審美取向,繼承鄉土理想視角,使得鄉土美學的想象回歸到人存在基本依托的日常生活中,構成了與現實有差距的鄉土詩意化特征。如魏微的長篇小說《一個人的的微湖閘》“我想繼續的是那些沉淀在世間深處的日常生活,它們是那樣的生動活潑,它們具有某種強大的真實”。③“小說這種形式,起源于日常生活,也止于日常生活”。④在具體小說的寫作上,日常生活角度是“70 后”女作家主要關注對象,她們傳達出日常生活審美化的構建:突出各種微妙的細節,注重各種細微的體驗,捕捉并延伸人物的內心情景,全力展現那些被庸常生活覆蓋的、極為飽滿的生命情態。是的,小說家的任務不僅是要講述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同樣也要講述一些細碎微小的小事,使之變得饒有趣味。在這種敘事策略的驅動下,“70 后”女作家的鄉土小說不在意虛無背景下的現實意義,她們樂于表達的是在這背景之上那種不斷糾葛所影射出來的微妙而豐盈的生命狀態,它們充斥著生活的每一刻,卻又隱藏在日常生活的底部。
最后是感情上的直接抒情。情感是個人的,相較于“50 后”“60 后”女作家,“70 后”女作家更少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表達感情坦率自然,更少顧慮和遮掩。在篇幅的長度上,“70 后”女性作家的鄉土小說長篇相對較少,這就使得作家在關注故事結構的同時也會更加注重小說的其它方面?!靶≌f的藝術原是有分寸的藝術,這種分寸感特別應該體現在長篇小說創作里。”⑤換言之,與長篇小說對故事結構、主題思想的強硬要求相比,中短篇小說更看重小說的語言、氣韻等抽象性質,這種問題的不自覺也使得“70 后”女作家在文本中表現出了抒情化特質。如付秀瑩《愛情到處流傳》重視人的幽微情緒,充滿詩意的情懷,也注重意境的呈現。通過這種創造意境的方式,我們不難看出作家連綿不盡的思鄉情緒與她們持之以恒的抒情渲染之間的聯系。
面對強大的商業意識形態的無孔不入,人類的生存變得現實而無趣,現代作家幾乎已無情可抒,但“70 后”女作家在這現實的領域里,轉而去找尋她們想要向世人展示出的獨特鄉土表達,繼續張揚著她們一貫的抒情傳統,這種不隨波逐流的寫作,可以看作是對各種意識形態的反抗。她們的鄉村里面棲居著屬于自己的那段童年、少年歲月,也寄托著自己的人生情懷,那一片理想中的“桃花源”,既可以成為參與現實和未來的重要方式,也可以令讀者感受到作者當下的一種真實情感的流動。
可以肯定地說,“70 后”女性鄉土小說的創作成就瑕不掩瑜,但是一些客觀的不足也是存在的。學者張莉說:“‘70 后’作家創作遇到的困境,也是新時期文學三十年發展的一個瓶頸,從先鋒寫作、新歷史主義到新寫實主義、晚生代/新生代寫作,中國文學已經被剝除文學的‘社會功能’和‘思想特質’,它逐漸面臨淪為‘自己的園地’的危險?!雹尬膶W的“祛魅”一方面使得“70 后”女作家不必跟隨歷史的文學潮流而前進,寫作內容變得開放、多樣;另一方面也暴露了她們難于與歷史建構關系的處境。那些過度強調生活細節,強調個人存在的敘事策略也使得”70 后”女作家有限的結構能力和敘事短板暴露了出來。
首先,在”70 后”女作家的鄉土小說中,普遍集中于對鄉村倫理文化的書寫,較少關注鄉村的現實問題。在鄉村面對加快城鎮化的局面該何去何從?當下的農民該如何自處?鄉土文化倫理該置于何地?農民如何擺脫身份焦慮?這些現實存在的問題并沒有在“70 后”女性鄉土小說中得到答案,她們似乎試圖解決卻又曖昧不明,很少直面現實鄉土與城市的矛盾,她們不斷用提純的方式講述愛與被愛、親情倫理的溫馨,她們反復在少年時代的故鄉里建立想象中的虛擬鄉土,這種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也在蒙蔽我們對現實鄉土的認識。在她們的作品中我們很少能夠看到個人之外的歷史信仰,民族性的群體信仰,她們用溫情的筆法柔化了尖銳的揭露,將直指人心的力度轉化為了抒情想象,躲避在自我創建的情感烏托邦里。當她們擱置現實與歷史時,并不能說明她們沒有意識到那些宏觀而深刻的東西,更多的可能意味著她們的逃避,主動放棄與外界的抗爭,繳械投降,與現實握手言和。這種隱蔽的鴕鳥式行為,除了外在大環境背景下的影響,從內部看可能就是個人書寫經驗與共同經驗集體記憶的交融關系了。
其次,含有無力的重復。重復,亦有反復之意。在文學創作中,這是一個未定詞性的復雜詞匯,可褒可貶。在文中使用恰當能夠產生控制敘事節奏、推進故事進度以及深刻揭示文章主旨作用。此處的“重復”,指的是文本之間內容、情節、情景的反復敘述。無論是關于鄉土小說的創作題材、故事類型還是情感基調敘述方式,“70 后”女作家的鄉土小說都局限在了類同模式之中,雖然數量豐富,但是少見具有創新的作品。魯敏的《思無邪》在前幾年就以鄉村倫理的淳樸得到好評,但與之類似的《風月剪》《逝者的恩澤》《離歌》等依舊與鄉村倫理、人性之善等有類之處,純樸或淳樸的鄉村意象也始終橫行無阻,單純、平靜也是和魯敏的讀者不期而遇。由于重復,“70 后”女作家筆下鄉土小說部分失去了它特有的地域性特征,令人感受到的是相同的倫理道德與鄉土風情,寬容、敦厚、溫情似乎已經成為了此類小說的代名詞。每個地域的鄉土就如它的方言一樣,是浸染著深厚的地方文化歷史氣息的,它們有彼此的差別,而地域個性特征的淡出,使得讀者也忽視了中國鄉村各地方的差異,這無疑是一種文化的缺憾。
最后,“70 后”女作家缺少在鄉土小說領域的持續耕耘。縱觀“70 后”女性作家鄉土小說的寫作,其數量已經偏少且發展趨勢也是越來越弱,作家們的注意力更多轉向了城市,許多曾在鄉土小說創作中取得一定影響的“70 后”女作家,如魏微、魯敏、喬葉等,再次嘗試城市寫作,鄉土小說的創作在“70 后”女作家這里不斷萎縮正在成為事實。雖然鄉土社會的變遷是鄉村現實的總體特征,但在一定程度上鄉村依舊保持著較好的傳統社會,鄉村生活的形態還沒有完全消失,它依然有著深厚的豐富性與復雜性,或許在外貌上它發生了改變,但內在的實質依舊有著鮮活的生命力。所以這就需要作者既對鄉土有著持之以恒的堅守精神,還能適時地調整心態,只有這樣才能不斷地從更高的視野中俯瞰現代的鄉村文明,以個性獨特的筆法把握時代精神。“70 后”女作家的鄉村經驗雖然有所匱乏,但相較于“80 后”“90 后”作家還是有得天獨厚的創作資源的,她們如若能將舊有的鄉村經驗不斷更新、深化,從中挖掘出更豐富健全的內涵,對自己的記憶世界進行有效的編碼,不止是停留在個人記憶的基礎上,相信“70 后”女作家們一定能為中國鄉土小說史增添濃墨重彩的一筆。
注釋:
①魯敏:《沒有幸福只有平靜——小聲地說小說》,《當代文壇》2008 年第6 期。
②[日]廚川白村著,陳曉南譯:《西洋近代文藝思想》,志文出版社1985 年版。
③魏微:《流年·楔子·流年》,花山文藝出版社2002 年版。
④魏微:《關于小說的一些話》,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 年版,第236 頁。
⑤鐵凝:《優待的虐待及其他》,春風文藝出版社1994 年版,第144 頁。
⑥張莉:《在逃脫處落網——論”70 后”小說家的寫作》,《揚子江評論》2010 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