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勇 故宮博物院器物部館員
鄭振鐸先生的文物出版情懷
鄭振鐸曾引用龔自珍的話「狂攎文獻耗中年」,寫出了他歷盡艱辛搜集古籍的情懷。
而他從一幅幅木刻畫開始的文物出版生涯,最終開枝散葉,繁枝萬朵,形成幾個宏大的圖錄體系,自謂心瘁力竭,意興不衰,可以說是「狂編圖集耗半生」。
鄭振鐸先生是現代文化界一位全才式的大家,他對我國文化事業的貢獻是多方面的。建國初期,鄭振鐸先生不僅擔任國家文物局局長,還兼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和考古研究所所長的職務,體現了他在文學和文博考古領域的卓越成就,他在搶救古籍方面的杰出貢獻更為人所熟知。而編輯出版工作,是他投入精力和心血最多的,是貫穿他一生的主要活動。
鄭振鐸愛書如命,由小時候愛讀書借書,到工作后迅速轉入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編輯圖書;由在北京讀書期間創辦期刊《新社會》、《人道》,到去上海接管《小說月報》,創辦《兒童世界》;由自己創作小說,到編譯俄國小說,他都能游刃有余地駕馭。他在二十年代主持商務印書館的文學刊物和文學叢書中,充分展現了他寬闊的眼界和雄偉的氣魄。三十年代開始,鄭振鐸的編輯生涯中添加了文物的元素,直到五十年代主持全國的文物工作,開創新中國的文物出版事業,其間主持的出版項目不勝枚舉。
三十年代初在北平寫作中國文學史時,鄭振鐸精選了許多與文學史相關的古代美術作品,特別是木刻畫和石刻畫等,所以定書名為《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這種做法在那個習慣了純文字書籍的出版界是相當罕見的,當時學界視為「創舉」。而這對鄭振鐸來說已經不是首次了。二十年代,他在兒童文學創作中大量使用圖畫故事,以便貼近幼兒讀者;一九二五年他主持出版了豐子愷的漫畫;他一九二七年著畢的《文學大綱》,借鑒了英國人的寫法,附有精美的插圖如作家肖像、名著插圖和世界名畫等,其中彩色圖版三十三幅,黑白圖版六百八十三幅,開我國插圖本文學史之先河。這也與他歐洲之行遍覽歐洲博物館、圖書館所受到的啟發有密切關系。而他在文學史方面的傳世力作《中國俗文學史》,草草出版于一九三八年,因抗戰之緊張形勢,精選的插圖未能排入,實為時代之憾事。


《插圖本中國文學史》書影
《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贈送給魯迅先生后,魯迅為書中所收入的版畫插圖所吸引,加之鄭振鐸此前曾送給他一部清末刻《百華詩箋譜》,引起了魯迅關于出版箋譜的建議。魯迅作為現代木刻運動的導師,一直熱心倡導域外木刻藝術,他認為此舉可壯大中國傳統木刻之氣脈。魯迅在一九三三年二月五日給鄭振鐸的信中說:「去年冬季回北平,在琉璃廠得了一點箋紙,覺得畫家和刻印之法,已比《文美齋箋譜》(即《百華詩箋譜》)時代更佳,譬如陳師曾齊白石所作諸箋,其刻印法已在日本木刻專家之上。……倘有人自備佳紙,向各紙鋪對于各派擇優各印數十至一百幅,紙為書葉形,彩色亦須更加濃厚,上加序目,訂成一書,或先約同人,或成后售之好事,實不獨為文房清玩,亦中國木刻史上之一大紀念耳。」鄭振鐸隨即開始了遍訪琉璃廠店鋪的搜購箋樣工作,寄往上海交由魯迅選擇。魯迅的十余通書信里留下了大量關于箋樣選擇、序目編排、版式設計、用紙印刷乃至定價和廣告等細節內容。魯迅幽默地說:「末后附一頁,記明某年某月限定印造一百部,此為第厶厶部,庶幾足增聲價。至三十世紀,必與唐版媲美矣。」這款限量版不僅編號,而且每部均有魯迅和鄭振鐸二人的親筆簽名,足稱書界廣告之典范,當然一出即罄。善于制造強大的媒體宣傳攻勢,也是此后鄭振鐸在出版上的一大優勢。

《北平箋譜》書影
《北平箋譜》選三百三十二種箋樣,根據內容編成六冊,分別來自榮寶齋、淳菁閣、松華齋、靜文齋、懿文齋、清秘閣、成興齋、寶晉齋、松古齋等九家的藏版。書為線裝包角、藍面白簽,魯迅寫《北平箋譜序》,鄭振鐸寫《訪箋雜記》。箋譜色調溫氳、靜雅足備,以古色斑斕、清雋絕倫的風格,表現了中國畫的秀麗情調和傳統水印木刻工藝的悠遠韻味,是民國時期藝術水平最高的傳統版畫集。面世后成為文人雅士案頭清玩。《北平箋譜》印成后,鄭振鐸即向魯迅建議重刻《十竹齋箋譜》。這是一部誕生于木刻藝術高峰期晚明時的箋譜,當時已極為罕見。通過榮寶齋重刻重印,前后歷時近八年,至一九四一年底才最后完成。作為中國木刻史的一大紀念和集大成者,《北平箋譜》和《十竹齋箋譜》把瀕臨失傳的傳統木刻水印工藝從故紙堆里搶救出來,善莫大焉。在這一編輯過程中,鄭振鐸寫史的興趣又一次萌發,他開始編選出版《中國版畫史圖錄》,直到上海「孤島」時期還在堅持出版。
抗戰時期,出于民族氣節,鄭振鐸沒有買過一本日文書。抗戰勝利后,上海市場上有很多日本書出售,他在此時買到了日本東洋文庫主持人石田干之助所編《東洋歷史參考圖譜》,覺得非常有用。這也刺激到他的編輯欲望— 中國還沒有一部中國人自己編的《中國歷史參考圖譜》。他一直對歷史書有文無圖的現象不滿意,認為插圖可「補充別的媒介(如文字)的不足」,「表現出文字的內部的情緒之精神」。在圖譜序言中,他指出:「我國史書,素不重圖譜。……以圖譜之學不傳,則實學盡化為虛文矣。」二十世紀以來出土器物、館藏書畫、考古報告等都借由先進的印刷技術得以公開于世,更為圖譜的編纂提供了基礎的材料。通過多方聯系資助,他組織了中國歷史參考圖譜刊行會,搜集了大量關于歷史學、考古學的文獻和圖籍,尤以日文版和英文版為多。自一九四一年初開始,計劃每月出兩輯,全書二十四輯在一年內完成,即出即銷,一邊集資一邊發廣告。全套以歷史時代為序編輯整理,翻拍現有出版物上的圖片,每輯附一冊說明,以濕版土法攝影,珂羅版手工印刷。考慮到搜集圖片和考證辨析的難度,他先從資料較多、相對易編的幾個朝代入手,如隋、唐、五代、宋等輯先在幾個月內完成,后幾輯直到一九五三年才告蕆功。



《中國歷史參考圖譜》書影


《域外所藏中國古畫集·西域畫》書影
在為編輯《中國歷史參考圖譜》購買的大量參考書中,鄭振鐸發現有的書上印了二十世紀初斯坦因、伯希和、大谷光瑞等人從敦煌、吐魯番等地掠走的古畫,既有紙本、絹本繪畫也有壁畫,他為這些中國古代藝術品流落異域感到痛惜,認為自己有責任做些介紹以引起國人的注意。考慮到《歷史圖譜》的體例限制,他決定用「圖譜刊行會」的名義另編兩套巨著,其一是《域外所藏中國古畫集》,以《西域畫》為首輯。在《西域畫》卷首,他寫了長序,評價了西域畫的藝術和文物價值,也揭露了帝國主義者的盜竊行徑。這套二十四輯的古畫集在他多方號召下,于一九四八年完整出版。
幾乎同時,鄭振鐸的朋友、收藏家張珩將家中所藏一批唐宋名畫賣到美國。他聽從鄭的建議,給畫作拍攝了照片。鄭振鐸將照片以《韞輝齋藏唐宋以來名畫集》為名影印出版。在序言中,鄭振鐸介紹了他的宏大計劃:「予既印行《中國版畫史圖錄》二十余冊……乃復發愿,欲選刊海內外所藏我國名畫,抉別真偽,汰贗留良,匯一有系統之結集,以發時人之盲聾,而闡古賢本來面目。」這顯然是編輯出版一部中國繪畫全集的計劃,然而由于條件的限制,最終只出版了這第一輯。
鄭振鐸的陶俑收藏,是他在一九四七年的全力收獲。他自稱:「七八月來,已聚傭(俑)一室。窗前案面,櫥頂地上,無非傭(俑)也。立者、坐者、舞者、奏樂者、武裝者、胡服者、騎者、倦乏的旅行者,眾態畢具。瓦屋、磨、龜、牛、馬,多有之。黑泥白彩、紅彩、綠釉、三彩、白泥畫彩等等,自漢迄唐,皆略備。六朝小(俑)數十件,尤精絕。」由于是自己的收藏,所以通過拍攝實物的方式來出版圖錄。圖譜刊行會廣告將出的另一套巨著即是《中國雕塑史圖錄》,這一鴻篇巨制以《中國古明器陶俑圖錄》開篇。陶俑圖錄的圖版在一九四七年制作完成,但說明文字和序言在他生前卻一直沒有寫完,直到一九八六年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出版。
新中國成立后,弘揚民族文化、對人民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活動蓬勃開展。一九五一年,《文藝報》約請鄭振鐸開辟專欄,介紹中國古代藝術精品。他欣然接受,欄目名稱定為「偉大的藝術傳統」。連載以圖片為主,文字為輔,系統介紹了歷代重要的雕刻、建筑、繪畫等優秀藝術品。這些文字和圖片后經過擴充,在上海出版公司陸續出版,共計十二輯,深受好評。后來還制作了一批精致的精裝本,成為代表國家級水平的圖書,作為國禮贈送給外國元首。從此,以中國文物類圖錄贈送外賓成為習慣,充分展示了中華古代文明的輝煌成就。

《偉大的藝術傳統圖錄》書影



《宋人畫冊》書影

《故宮博物院所藏中國歷代名畫集》 書影
一九五七年,鄭振鐸與文物局的古書畫鑒定家張珩、徐邦達一起,編輯了由一百幅冊頁組成的《宋人畫冊》(中國古典藝術出版社出版)。他在序言中詳細敘述了宋畫的歷史發展,將宋畫按時間順序分為四個階段,前三階段收入上冊,后一階段以馬遠、夏圭、梁楷為代表的南宋后期收入下冊,集中了宋畫各派的精華。這部畫冊至今還在翻印長銷。
一九五八年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故宮博物院所藏中國歷代名畫集》,是鄭振鐸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畫冊,但只出版了計劃中的前編,即解放前運往臺灣的古畫(計劃中要將留在大陸的清宮舊藏名畫作為后編出版)。鄭振鐸為這部畫集寫了序言,詳細梳理了歷代公私收藏書畫的著錄情況,介紹了清宮舊藏書畫流散的來龍去脈。他自信地說:這部畫集是按照時代和畫家的順序,有計劃、有組織地編輯起來的,這優于民國時期零散的發表;這部畫集是影印的古今名跡,這較之單純的文字著錄如《宣和畫譜》等更為有用。書中體現的編輯思路,深深影響了以后幾十年故宮書畫圖錄的出版。

鄭振鐸先生不僅僅主持了大量的文物出版項目,對于新中國文物出版事業的建立和發展更是發揮了重大作用,功不可沒。一九五七年,在鄭振鐸的倡議下成立了全國唯一一家專門出版文物考古書刊的文物出版社,并在故宮西北角樓下城隍廟里故宮印刷廠的基礎上成立了文物印刷廠。據當時鄭振鐸的秘書謝辰生回憶:「為了保證文物出版物的印刷質量,早在一九五二年他就考慮要把上海的兩家制版所遷京。這件事是西諦先生通過上海出版公司總經理劉哲民先生洽辦的。當時,上海有一家專做銅版的開文制版所,實際上主要是著名制版專家鹿文波的一家人。鹿文波曾在日本學習制版技術。他的子女制版技術是他親自精心培育的,技藝水平都很高。另外有兩家珂羅版印刷所,一是戴圣保的申記,二是胡頌高的安定,這是上海碩果僅存的兩家珂羅版印刷所。西諦先生打算把他們全部遷京。為此事我曾分別陪同吳仲超、張鴻杰同志三次到上海與他們具體洽談條件,最后還是冶秋同志決定安定印刷所繼續留在上海,后并入上海印刷研究所。鹿文波的開文制版所和戴圣保的申記印刷所則全部遷京,作為故宮博物院的印刷所。遷京的條件是兩個所的彩色銅版和珂羅版印刷設備全部由國家作價收購運京,所有的技工約十余人一律攜眷北來,并且事先都為他們安排了宿舍。特別是對鹿文波許以高于一般干部若干倍的高薪。其他技工的工資也比當時一般干部和工人高得多。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如果不是西諦先生,恐怕是很難辦到的。」此后文物出版社使用這全套的設備和精湛的技藝,制做了很多精美的館藏文物和石窟寺等畫冊,還有鄭振鐸倡議的《文物》、《考古》、《考古學報》等期刊,成為六七十年代最受海外歡迎的中國出版物。

《文物》雜志書影

鄭振鐸先生“狂攎文獻耗中年”手跡
鄭振鐸編輯這些圖錄的價值絕不僅限于保存史料。就學術而言,為研究和教學工作提供了真實的圖像材料,例如宿白撰寫《白沙宋墓》就引用了上述多部圖錄。就藝術創作而言,為當時提倡師法宋畫乃至晉唐高古傳統的潮流、為蓬勃發展的版畫運動提供了豐富的滋養。更重要的是,在中華民族從衰弱走向復興的轉折時刻,這些圖錄彰顯了文化自信,對廣大人民進行了深入的愛國主義和民族傳統教育,其意義重大而深遠。
鄭振鐸曾引用龔自珍的話「狂攎文獻耗中年」,道出了他歷盡艱辛搜集古籍的情懷。而他從一幅幅木刻畫開始的文物出版生涯,最終開枝散葉,繁花萬朵,形成幾個宏大的圖錄體系,自謂心瘁力竭,意興不衰,可以說是「狂編圖集耗半生」。他留下的一套套精美圖錄仍在滋養著廣大讀者,他開創的新中國文物出版事業欣欣向榮,是對他最好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