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欣淼 故宮博物院前院長
鄭振鐸先生是新中國文物事業的奠基者。
在他負責新中國最初近十年的文物保護和考古發掘研究工作中,對制定宣傳文物政策,保護古代文物,推動文物考古事業的發展,篳路藍縷,功德永垂。
這近十年也是故宮博物院發展的關鍵時期,鄭振鐸先生從新中國文化建設和祖國優秀傳統文化繼承的高度,以政治家的高瞻遠矚與藝術家的精到見識,從厘清指導方針到理順發展思路,從充實文物藏品到確定展陳方案,都傾注了大量心血,為故宮的大步邁進打下堅實的基礎。故宮與鄭振鐸先生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鄭振鐸像
清宮承襲元、明宮廷遺產,再加上清朝的重視,文物收藏極為豐富。一九二五年故宮博物院成立,使飽受戰火劫毀及遜帝溥儀一伙盜損的宮廷文物開始受到完整的保護。當日寇鐵蹄踐踏我東三省時,一萬三千多箱文物離宮南遷,輾轉十余年,基本未受損失,創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人類保護文化遺產的奇跡。在國民黨蔣介石政權行將覆亡時,這批文物中約四分之一被運往臺灣,量不算多,卻多為精品。這是為愛國的、進步的人士所痛心的一件大事。值得提及的是,鄭振鐸先生深知故宮這批中華民族瑰寶的巨大價值及其在中國人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當他得知蔣介石準備盜運這批國寶時,便極度不安,在一九四八年底致友人的一封信中表達了這種憂慮:「古物古書,在南京者『身份』極重。故宮所藏,為流傳有自之『國寶』,即研究未竟之『生坑』,未為世人所知者,亦復極多。不知有何作(打)算。弟耿耿不寐,殊為焦慮……弟所怕者惟以『北京人』之覆轍為慮耳。」(《鄭振鐸文博文集·致夏鼐》,文物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鄭振鐸的「焦慮」源自他對保護中國古代文物重要性的充分認識。他早年以文學出名,后來較多地與博物館、圖書館接觸,加上抗日戰爭中搶救文物的實踐,使他逐漸把更多的精力用在文物考古上。他的這一興趣的變化曾引起社會的關注。一九四八年五月三十日,《新民晚報》刊登了一篇訪問他的文章,題為《從文學轉到考古的鄭振鐸》,提到他「講了一些關于中國執政者一向就不注意這些事情(按,即文物考古工作),也不幫助有心從事這一工作的研究者」,「古物大都為外人收買了去」,「簡直是民族文化的大罪人」。該訪問還附載了鄭先生提供的《唐代貴族的出行》和《北魏時代的婦女》兩幅陶俑照片。這兩件陶俑,就包括在他以后捐獻給故宮的大批陶俑之中。
鄭振鐸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隨著蔣介石的潰逃,大批珍貴文物被運到了臺灣。也許是個緣分,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他就任新中國中央政府文化部的文物局局長,負起了主管全國文物考古事業的重任,得以宏圖大展;而他一直所關注的故宮博物院就在其直接領導之下。他雷厲風行,抓緊工作。這一月的上旬,周恩來總理就在他送呈的籌備故宮博物院陳列的初步方案上作了批示。這一年冬,他作為政務院指導接收工作委員會華東工作團文教組組長奔赴南京,作出了將暫存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的「南遷文物」萬余箱全部運回北平本院的決定,并立即開始籌運,次年一月,第一批一千五百箱文物就回到了闊別十多年的古老皇宮。當時故宮博物院面臨很多工作:堆積如山的垃圾要清除,破敗不堪的宮殿要維修,大量的宮廷遺物要清理,過去的展陳內容要改革等等,但最重要的是弄清故宮博物院的性質,解決它的發展方向。

西漢 灰陶女立俑高五三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鄭振鐸先生捐獻
故宮博物院的性質是什么?鄭振鐸先生與文化部文物局及故宮博物院對此進行了認真的探索。他在一年的實踐中形成了一個基本的思路,即要使故宮成為一個最豐富的分門別類的各個博物館的集合體,以美術品及工藝美術品的收藏、展示為主。(《鄭振鐸文博文集·文物工作綜述》)這個思路在不斷完善。一九五一年他在國外的演講中熱情洋溢地介紹了這座在明清兩代皇宮建筑基礎上建成的中國最大博物院:「……建筑與裝飾都保存著原狀,而在這個古老的建筑中陳列著中國歷代的藝術品— 包括繪畫、雕塑和許多種類的美術工藝品。從新石器時代的彩陶到清末的宮廷日用品,選擇其中最精美的,按著年代的順序陳列出來,一方面可以看出中國各時代的藝術的發展的過程,同時,也給研究者們以仔細研究祖國的偉大的藝術的最優良的傳統的作品的機會,作為『推陳出新』的幫助。」(《鄭振鐸文博文集·文物工作綜述》)一九五三年鄭振鐸先生親自起草的《故宮博物院改進計劃的專題報告》,更為明確提出,「故宮的性質應該是:文化、藝術、歷史性的綜合博物院,而以藝術品的陳列為其中心。這是和克里姆林宮及冬宮博物院的性質有些相同的」。他對此作了進一步的闡發:這是一個中國博物院;這是一個全國最大的、集中了中國歷代最優秀的最精美的美術品和工藝美術品的博物院;這是一個陳列中國歷代人民最好的創造和發明的最大寶庫。這里是藝術家們吸取無窮盡的最好的民族遺產的泉源,從這里,工藝美術工作者們可以得到最好的、最典型的創作的感興。一九五七年三月,文化部討論了故宮博物院的性質、方針和任務,認為其性質為文化藝術性的博物館。(《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博物館事業紀事》上冊,文物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第一一七頁)
有著近五百年皇宮歷史的故宮不僅是明清時期中國政治活動的中心,是皇權的標志,也是集中收藏各種文物珍寶的場所,它本身又是中國古代建筑藝術的最高體現。可以說故宮本來就具有文化藝術這一面的性質。把故宮定為文化藝術性質的博物院,應該說是基本上符合故宮實際的。但由于受當時整個社會的文物觀念及文物保護意識的影響,在對「文化藝術」的理解上,視野還不夠開闊。相對來說,故宮古建筑本身的巨大價值以及宮廷文化遺存的獨特意義,還未能像今天這樣引起人們的普遍重視。從全面保護文化遺產的理念出發,故宮的多方面價值和故宮博物院的豐富內涵正在被人們所認識。這是在前人探索基礎上的一個不斷深入的過程。這個過程當然不會完結。
這里要強調的是,以鄭振鐸先生為代表的中國文博界前輩領導人和學者,突出故宮博物院文化藝術性的特點,具有重要而深遠的意義。故宮所藏藝術品頗豐,這些藝術品既是中國人民智慧和創造力的體現和結晶,更是中華五千年文明的載體和見證。它們和雄偉壯麗的紫禁城宮殿結合為一個整體,相映生輝,更加燦爛,在世人心目中,已經成為了中華文明古國的象征。雖然故宮原藏的一些藝術品被盜運走了,但這并不影響故宮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和影響。故宮是不可替代的。因此把故宮建成文化藝術性博物院,既是全國人民共同的強烈愿望,也反映了新中國在文化建設上的戰略眼光和宏大氣魄。在藏品征集上,它也使故宮突破了清宮舊藏的局限,而能面向全中國,并著眼于各個藝術門類的積累,增強了工作的主動性和計劃性。這一指導思想對故宮博物院后來的發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故宮至今仍保持這一特色,在文物征集上至今仍堅持「征集原清宮遺散在外的文物和各藝術門類中的精品」的方針。

北魏 灰陶馬高二〇·九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鄭振鐸先生捐獻
要把故宮辦成「陳列中國歷代人民最好的創造和發明的最大的寶庫」,最大的困難是藏品不足。鄭振鐸先生非常清楚,當時故宮雖然還有一百五十余萬件文物,但「許多重要文物,特別是古代銅器、瓷器和唐、宋、元以來的書畫,差不多都已被國民黨政府運到臺灣去了,剩下來的好東西實在寥寥無幾」。(《鄭振鐸文博文集·一年來的文物工作》)這是一個嚴峻的現實。但是新生的中央人民政府有信心也有能力實現這個目標,使古老的皇宮不僅重現昔日收藏頗豐的盛況,而且補充更多的過去皇宮所沒有的精美藝術品。而完成這一任務的具體的籌劃組織工作,則歷史地落在了鄭振鐸先生與他所領導的文物局身上。

東晉 王珣 伯遠帖紙本墨筆 縱二五·一厘米 橫一七·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東晉 王獻之 中秋帖紙本墨筆 縱二七厘米 橫一一·九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征集流失各地的清宮舊藏文物,是充實故宮博物院藏品的一個重要方針。人們樂于稱道的中央政府斥巨資從香港購回清宮國寶「三希堂」中的「二希」(《中秋帖》和《伯遠帖》)就是一例。鄭振鐸先生從中起了重要作用。解放初期,人民政府委托徐伯郊在香港為國家秘密收購文物(徐伯郊,徐森玉之子,香港著名的鑒藏家,長期旅居香港,是建國之初我國文化部為搶救流失海外文物而成立的香港秘密收購小組的負責人)。一九五一年十月,鄭先生隨中國文化代表團出訪印度、緬甸,途經香港,得悉「二希」可能被外國人買去,便緊急委托徐伯郊先生向政務院報告,全力搶救。他在印度給國內寫信,明確說,郭(葆昌)家的「二希」,「總要設法買下的」。并且提出了解決款項不足的幾個辦法{《鄭振鐸文博文集·致劉哲民(一九五一年十月三十一日)》},后在周總理關心下,由文物局王冶秋副局長、故宮博物院馬衡院長等親往香港購回。他在緬甸得知此喜訊,給國內朋友的信中說:「『二希』已由政府收購,這是一個好消息。」并說:「凡是『國寶』,我們都是要爭取的。」{《鄭振鐸文博文集·致劉哲民(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一九五二年,中央政府又從香港購買唐韓滉《五牛圖》、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宋徽宗趙佶《祥龍石圖》、宋馬麟《二老觀瀑圖》、元任仁發《張果見明皇圖》、元王蒙《山水軸》等珍貴文物,并移交故宮博物院收藏。后來故宮又從香港購回一批珍貴書畫。
當日本帝國主義投降時,偽滿皇宮里收藏的古代書畫,即以賞溥杰名義盜運出去的書畫,幾乎全部流散到市場,新中國積極地大力收集。一九五二年八月,文化部發出在全國范圍內收回故宮文物的通知,明確規定:「為了保存這些古代優秀的文化遺產,經報請政務院文教委員會批準,凡在各地『三反』、『五反』運動中發現的故宮文物,其已判決沒收和已由當地政府收回的,均應及時送繳中央,撥還故宮博物院集中管理。」(《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博物館事業紀事》上冊,文物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第四四~四五頁)這一有力措施使相當一部分流失的文物得以回到故宮。故宮博物院對歷史積壓的藏品進行了科學整理,從無賬缺號以及次品中又發現了文物兩千八百七十六件,其中極為名貴的有商代青銅器三羊尊、唐代盧楞伽畫《十六應真像》冊等,而重見天日的宋徽宗的《聽琴圖》、馬麟畫的《層疊冰綃圖》,則是作為易培基「盜寶」案實物留下的。
這次征集當然不囿于原清宮舊藏,還著力征購民間的收藏,特別是近二百多年來輾轉在私人收藏者手里的古今法書名畫巨跡,其中許多作品是清室所不藏和未及收入的。吳興龐元濟「虛齋」于清末收集古書畫,畢生所集達七百余件,為國內最大的私人收藏者。龐氏去世后,尚有四百余件珍貴藏品分散上海、蘇州二地,「皆為著錄有征、可遇而不可求之物」,其子孫意欲出售。一九五二年,鄭振鐸先生就收購這批古書畫事親自代文化部向政務院文教委員會擬寫報告,提出「亟擬全數收購,俾能充實一九五三年擬辟之故宮博物院繪畫館」,請求準予在文化部本年度經費中撥出所需經費,由王冶秋副局長即帶款辦理收購之事,「事在緊迫,懇即行批準」。(《鄭振鐸文博文集·關于收購古書畫事代文化部擬稿》)此外為了更多地征集到流散在社會的古法書名畫。一九五〇年,經鄭振鐸先生推薦,先后將張珩先生、徐邦達先生從上海調到北京,在北海團城設立收購點,為在故宮博物院開辟繪畫館做準備。以后這批書畫都轉交到故宮博物院,成為其文物收藏中的重要部分。
一九五二年可以說是文物征集的一個高潮,許多文物精品源源不斷地收到了故宮,而且名畫尤多。鄭振鐸這一年九月十八日致友人的信中說:「近這幾天來,收到的唐宋元的名畫真跡極多,心里萬分高興。有的是向來不曾見之『著錄』的,但是大多數還是溥儀攜出故宮的東西。這些古畫,不僅內容精彩,而且數量豐富。」(劉哲民編《鄭振鐸書簡·一九五二年九月十八日》,學林出版社,一九八四年)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全國黨政機關、人民團體和一些事業單位將所藏文物紛紛撥交故宮,也成了故宮新收藏的重要部分。其中大部分是中央文化部文物局撥交的,這不僅因為文物局統管著全國的文物事業,更重要的原因是鄭振鐸及其繼任王冶秋兩位局長都是文物方面的專家學者,他們深知充實故宮珍藏的重要意義,給予了重點的扶持。
在故宮文物征集中,個人捐贈是不可忽視的一個方面。一九五一年,毛澤東給鄭振鐸寫信,將友人送他的明代王夫之手跡《雙鶴瑞舞賦》卷由文物局轉交故宮博物院收藏,一九五二年和一九五八年,毛主席又將錢東壁臨《蘭亭序十三跋》和唐李白《上陽臺帖》轉贈故宮博物院。許多黨和國家領導人、社會各界知名人士、港澳及海外華僑以及國際友人、文博界的專家學者,包括故宮博物院的領導和專家,慨然將珍藏的文物無私地捐獻給了故宮博物院,孫瀛洲、張伯駒、吳瀛、朱文鈞及其子、韓槐準、劉九庵等,所獻尤多,其高風曠懷,令人感佩。
這一曾集中數年進行并至今持續不輟的文物征集使故宮的文物藏品不斷豐富。到一九五九年新中國成立十周年時,故宮新增文物近十四萬件。到二〇〇三年底,新收藏的文物已達二十二萬三千五百零六件,其中個人捐獻文物兩萬件,捐獻文物中一級品達三百二十四件,捐贈人數為六百人次。在解放后最初近十年的文物征集工作中,鄭振鐸先生為此付出了大量的心血。
閱讀鏈接
張珩與徐邦達
—
◎ 張珩(一九一五年~一九六三年),古書畫鑒定專家,字蔥玉,別署希逸,湖州南潯鎮人。其祖父張均衡、伯父張乃熊,均為著名藏書家。一九三四年~一九四六年間,曾兩度被聘為故宮博物院鑒定委員。一九五〇年,任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顧問,同年由鄭振鐸推薦調中央文化部,任文物處副處長,兼文物出版社副總編輯。張先生中國書畫鑒定方面,造詣精深,著有《怎樣鑒定書畫》、《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等。
◎ 徐邦達(一九一一年~二〇一二年),古書畫鑒定專家,字孚尹,號李庵,又號心遠生、蠖叟,浙江海寧人,生于上海。早年從事美術創作,一九四七年曾在上海中國畫苑舉辦個人畫展。一九五〇年由張珩向鄭振鐸推薦調北京國家文物局,主要從事古書畫的鑒定工作。 一九五三年以各地征集和收購到的三千五百幅珍貴書畫作品為基礎,重建故宮博物院書畫館。一九七八年起,奉派到各地收藏書畫,歷時八年。徐先生精于鑒定,于古書畫鑒定學科理論構建上發揮了重要作用,著有《古書畫鑒定概論》、《古書畫偽訛考辨》、《古書畫過眼要錄》等。
令鄭振鐸先生欣慰的是,隨著珍貴文物的不斷充實,他所設想的故宮成為各類博物館的集合體、成為中國歷代藝術品「寶庫」的目標正一步步實現。一九五三年十一月,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從征集的歷代名畫中選出隋唐至明清的杰作五百余件,在故宮博物院新建立的繪畫館首次展出,喜不自勝的鄭先生分別在《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上發表文章,以示祝賀。在建國十周年時,故宮博物院的宮廷原狀、歷代藝術、專題展覽三大系列的陳列基本完成。在保留宮廷史跡方面,整理了從太和殿起的三大殿以及后三宮、西六宮的整體及外東路樂壽堂一帶的陳列,面積達六千三百余平方米。正式開放的古代藝術史的陳列則有歷代藝術館、繪畫館、雕塑館、青銅器館、陶瓷館、織繡館、珍寶館,以及與西六宮原狀一起的明清工藝
美術館,如漆器、琺瑯、竹木牙雕等專題陳列,戰國時秦國石鼓則陳列于箭亭。這些展品,既有清宮舊藏,也有新征集的,包括了多個藝術品門類,它們互相補充,蔚成系列,成為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全面地反映了中國古代藝術的光輝燦爛。它向世人昭告這坐落在古老皇宮中的博物院不僅恢復了昔日風采,并且煥發新的誘人的魅力,同時,也從一個方面充分展示了新中國文物事業的偉大成就。

唐 紅陶騎馬狩獵俑高三五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鄭振鐸先生捐獻

唐 三彩胡人俑高六一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鄭振鐸先生捐獻
鄭振鐸先生不僅關心故宮文物征集工作,對編輯有關故宮出版物也十分重視。故宮是中國古代文化的重鎮,這里收藏了大量古代文物精華。宣傳故宮,就是將中國古代優秀文化遺產介紹給世界。鄭先生為此作了大量工作。他尤其注重圖書所起的作用。他參與了《宋人畫冊》、《故宮博物院所藏中國歷代名畫集》等書籍的選編工作,并為這兩部圖書撰寫了序言,較為詳盡地闡述了這些珍貴藝術品的價值及在中國藝術史上所占有的位置。為了編輯出版高質量的書籍,鄭振鐸先生將上海的鹿文波開文制版所和戴圣保申記印刷所的職員與設備全部遷入京城,成立故宮博物院印刷所,故宮博物院從此擁有了高水平的彩色銅版與珂羅版印刷設備。后在故宮印刷所基礎上組建了文物出版社印刷廠。其出版的書籍如《故宮博物院藏瓷選集》、《故宮博物院藏花鳥畫選》等,印刷質量達到當時國際先進水平。這些書籍的出版,不僅提高了故宮的地位,對樹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際新形象,也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唐 三彩文吏俑高七二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鄭振鐸先生捐獻

唐 三彩文吏俑高七〇·五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鄭振鐸先生捐獻
話題再回到鄭振鐸先生向故宮捐獻陶俑事上,從舉國上下爭相為故宮博物院充實藝術品收藏的背景來看,鄭先生將自己購買珍藏的陶俑毅然捐獻出來,就是十分自然的了。一九五〇年七月七日,在給友人的信中便提到「明器遷移事」,欲將其捐獻給故宮,只是由于各種原因,當時未能成行。一九五二年他給周恩來總理的信中說:「我個人收藏這些陶俑,無甚用處。而各博物院,特別是故宮博物院,則極為需要。」(《鄭振鐸文博文集·致周恩來總理》)按照先生意愿,故宮悉數接收了他個人收藏的全部陶俑(其中包括一部分建筑模型和唐三彩器皿),計六百五十五件;后鄭先生又向故宮捐獻了兩件南宋時期的泥塑羅漢像,總數達六百五十七件。
這批陶俑,無論從購買、編印出版以及科學研究,都凝聚著鄭先生的大量心血,這里不能不多說幾句。陶俑是中國古代喪葬中使用極為普遍的一種隨葬冥器(或稱「明器」),埋在墓室中起殉葬作用。俑自商代后期開始出現,到清代初年消亡絕跡,延續數千年。俑的質地多種多樣,以陶土燒制的人物及動物等形象為數最多。歷來的封建統治者,所寶愛的主要是古代銅器及玉器,對于書畫也較為重視。而陶俑之類,因為陪葬所用,向來被視為不祥之物,不為盜墓者所取。到了清中期,方有學者留意收購。清末由于帝國主義商人和古董家的收購,大量陶俑精品流失海外的博物館及私人手中。
鄭振鐸先生的這批陶俑主要是一九四七年春到一九四八年冬兩年之間收購的。當時上海的古董市場從北方涌來不少古明器陶俑,外國人買了很多,一些古董商人也紛紛收購盜運出國。強烈的愛國心和責任感激發著鄭先生,他又拿出了抗戰期間搶救古書的勁頭,不遺余力地購買陶俑,以期減少這些珍貴文物流失國外的數目。這些東西亦不便宜,精品更為昂貴,這使他已陷入窘況的家境更為緊張,「時時有舉鼎絕臏之虞,負債累累」。(《鄭振鐸文博文集·致周恩來總理》)他在一九四八年日記本第一頁上用紅墨水寫道:「用錢要有計劃,要經濟,少買書,不買俑!還賬要緊!!!千萬,千萬!!」(陳福康編著《鄭振鐸年譜·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三十日》,書目文獻出版社,一九八八年)話雖如此,但他還是以微薄之力,堅持購買,自稱「大類愚公移山」,「不顧一切的繼續的在作著這種沒有人做的傻工作」。(《鄭振鐸年譜·一九四七年五月八日》)努力的結果,就是漢魏六朝隋唐俑四五百件充塞家中,地上架上,莫非是「俑」,其中尤多精品。他在一篇文章中頗有感觸地說:「時春暮尤寒,天陰欲雨,落花好雨,地上膏滑,獨對如林的古俑,如在墟墓間也。」(《鄭振鐸年譜·一九四七年五月八日》)這種苦心孤詣是值得的,因為「亦從帝國主義者手中奪回不少好東西」。(《鄭振鐸文博文集·致周恩來總理》)

唐 紅陶畫彩女立俑高三七厘米故宮博物院藏鄭振鐸先生捐獻

唐 白陶畫彩女立俑高三三·六厘米故宮博物院藏鄭振鐸先生捐獻

唐 紅陶畫彩女立俑高三七厘米故宮博物院藏鄭振鐸先生捐獻

唐 紅陶女立俑高三九厘米故宮博物院藏鄭振鐸先生捐獻
鄭振鐸先生收藏文物絕不是為個人孤芳自賞,而總是想讓更多的人去欣賞、去研究。鑒于國內從未有系統地介紹這類古代殉葬物的圖錄,而他所收藏的明器陶俑,又有某些是過去所未發現的,即如羅振玉的《古明器圖錄》和日本人大村西厓、濱田耕作、大塚稔等的有關書籍中,都未見有相似者,他就在收藏的同時,著手編印《中國古明器陶俑圖錄》以廣流傳,嘉惠學人。其中除一小部分是見諸著錄的外,其余都是他自己的收藏。圖版已由上海出版公司制就印成,但因「說明」未撰,遲遲未能面世,他對自編自印此書頗為自慰。一九四八年一月三日日記中記:「裝訂好了《陶俑圖錄》樣本一冊,很高興。」(《鄭振鐸年譜·一九四八年一月三日》)一月十九日日記中記:「下午,看俑久之,自覺『圖錄』當為今代第一矣!頗自豪。然亦辛勤之酬報也。」(《鄭振鐸年譜·一九四八年一月十九日》)新中國成立后,鄭先生從政之暇,忙于完成《中國歷史參考圖譜》,《中國古明器陶俑圖錄》一書則又被擱下,但總是念茲在茲,盼望它能與讀者見面。一九五〇年底,他在給上海出版界一位朋友的信中說 :「《陶俑》目錄可先奉上,惟『說明』,因忙于編《圖譜》,一時實不能動筆,奈何?可否先將目錄印出,裝訂出書?(說明后補)」(《鄭振鐸書簡·一九五二年八月三十日》)一九五三年,郭若愚先生表示可代寫「說明」,只是沒有實物,不能詳細寫每件陶俑的尺寸大小,鄭振鐸即對郭愿代寫極為感謝,表示器物的尺寸可由他自己填補。全書終于完成了,卻發現實物中被古董商以偽亂真摻雜的幾件贗品也收了進去,亟需換補,又一次擱了起來。這一擱就是三十多年,直至一九八六年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雖然是件憾事,但畢竟了卻了鄭先生的夙愿。
對這批陶俑,鄭振鐸先生不只是收藏、印圖錄,而且進行了認真的研究。購買伊始,他就著手擬寫《看俑錄》一書,「將有『圖錄』之輯,而先寫這部《看俑錄》,隨見隨記,不按年代」。(《鄭振鐸年譜·一九四七年五月八日》)這是一個宏大的計劃,而購買、編印、研究三者的結合,又是一個系統的工程。這部書后未見出。一九三三年由哈佛燕京學社出版的鄭德坤、沈維鈞的《中國明器》,雖系統論述了中國明器的種類、藝術風格與時代特征,但若論對陶俑歷史文化價值的認識,鄭振鐸先生的研究在我國應是最全面也最為深刻。鄭先生的中國陶俑藝術研究成果,集中而充分地反映在他為《陜西省出土唐俑選集》一書所作的序言中。這篇序言寫于一九五七年四月二十四到二十六日他在西安考察文物考古工作期間,論述了「俑」的歷史和唐俑的特點,與其在美術史和雕塑史上的重要地位。這是鄭先生多年來陶俑研究的總結,五千五百多字,一氣呵成,每句話都很有分量,從中可見作者藝術家的慧眼和深厚的學術功底。雖是為陜西出土唐俑而作,但著眼于全國;重點是唐俑,但也論述了不同時代陶俑的特點及其傳承關系。他在研究中提出了許多重要見解,例如對西安出土的牽馬俑、咸陽出土的男童立俑,他研究后認為都是「昆侖奴」,證明唐代「昆侖奴」的使用頗為普遍,且以其勇力著稱,「不僅歷史文獻和小說傳奇所描寫的人物有了實物例證,而且在中國有非洲民族的塑像也是最早的」。(《鄭振鐸文博文集·<陜西省出土唐俑選集>序言》)而其收藏中便有兩件「昆侖奴」俑。可見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他對「昆侖奴」俑已了然于胸,這絕非一般收藏者所能企及。再如,他對驪山腳下秦始皇陵前出土的一對大陶俑十分重視,其臉部表情安靜而富有自信力,它們正是屬于秦國全盛時代的偉大的美術創作。他認為,「它們出土于秦始皇陵前并不是偶然的,它們出現于秦始皇陵的外墻的范圍以內,可能乃是當時布置在守陵者們的屋內,或即埋在地下,作為陵的守護者們的一部分的」。(《鄭振鐸文博文集·<陜西省出土唐俑選集>序言》)過了十六年,當秦始皇陵前大量精美絕倫的兵馬俑重見天日時,充分證明了鄭振鐸先生的推斷及他的卓見。

唐 黑陶昆侖奴俑高二四·五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鄭振鐸先生捐獻

唐 黑陶昆侖奴俑高二二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鄭振鐸先生捐獻
以上用這么長的篇幅述說鄭振鐸與這批陶俑的關系,可見這批東西在先生眼中的價值。它們對先生來說絕不是「無甚用處」,而是極為珍貴,大有用處。

唐 三彩馬俑高七〇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鄭振鐸先生捐獻
為什么鄭振鐸先生認為故宮博物院特別需要這批陶俑呢?這既與這批文物的藝術價值有關,更是鄭先生從把故宮辦成歷代藝術「寶庫」的宏大構想出發,為不斷豐富故宮藝術門類身體力行的有力證明。

唐 三彩馬俑高七六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鄭振鐸先生捐獻
這批陶俑是鄭先生殫精竭慮搜羅而來,多為精品,「其中有絕精者,足為我國雕塑藝術的最好的代表作」。其巨大的藝術價值,使這批藏品本身有著很高的地位,與其他藝術珍品相比,毫不遜色。這批文物被評為一級品的就有十八件之多,涵蓋漢唐,而唐俑尤多。鄭先生認為,在「俑」的歷史上,唐代乃是一個黃金時代,唐俑成為世界上最美好的藝術的品種,最突出的是馬俑和男女俑的制作。中國各時代沒有比唐代的雕塑者對于馬匹的塑造更為活潑、更為全面、更為出奇制勝的了,而人物的創作也更是觀察細膩,洞悉人性,顯示出了他們的不同的性格。鄭先生捐獻的精華,主要是唐代的人物俑,尤其是一組持樂器的女俑,形神兼備,姿態各異;而對稱伴舞的兩件女俑,雙角高髻,描眉點唇,長裙曳地,手臂甩動開合,動作優美舒緩,藝術水平極高。那唐三彩駱駝絲綢之路上長途跋涉、昂首長鳴的神態栩栩如生,背負的生絲、獸腿、鴨子、水壺等物生動清晰,以及釉色鮮明、形象傳神的唐三彩馬,更是難得的佳品。當時各公私博物館這類藏品多不超過二三百件,首都各博物院亦多貧乏,雕塑尤少。鄭振鐸確信這批文物在故宮展覽中會引起轟動,在給友人的信中說:「『故宮』正缺這一類東西。此次陳列出來,當大可轟動。因北京方面,亦久無好的陶俑出現了。」(《鄭振鐸書簡·一九五二年八月三十日》)一九五三年故宮博物院成立陶瓷館,他捐獻的一些陶俑陳列在內。從兩位醫生手中購回的唐三彩駱駝和馬,后配置了座架,曾安放在故宮太和殿內展出,見者無不稱美。

唐 三彩駱駝俑高六五·五厘米 寬四二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鄭振鐸先生捐獻
鄭先生的捐品完善了故宮藝術藏品的種類,促進了雕塑藝術的陳列和研究,從傳統的文物觀念以及藏品的實際狀況看,故宮博物院過去珍重的主要是銅、瓷、書、畫等,雕塑等藝術品則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雕塑中的陶俑類地位更低。在鄭振鐸先生捐獻這批陶俑之前,陶俑是闕如的。作為集各種藝術類大全的博物院,沒有陶俑這一重要藝術品種,顯然是不完全的,鄭先生捐品的意義,就是在于推動故宮包括陶俑在內的雕塑類藝術品的展出和研究。正如鄭先生所說,一方面補充其「不足」,一方面也提供了研究古代社會生活及衣冠制度的最真實可靠的材料。故宮早就有陶瓷館,一九五八年則籌辦雕塑館。筆者查閱了當時的會議紀錄,此事由唐蘭先生主持,考古學家閻文儒,雕塑家劉開渠等參加,認真討論了雕塑館的主題思想,統一了對雕塑藝術地位的認識。在「雕塑館總說明」中說:「在過去的時代里,雕塑藝術不為統治階級及士大夫所重視,沒有人去保護和研究,近百年來,帝國主義分子乘機進行盜竊與破壞。只有在今天黨的領導下,我們才能把歷來不為人重視的雕塑藝術,初步收集并陳列出來,與廣大群眾見面,供給大家欣賞和觀摩。」雕塑館陳列品共計三百三十七件,其中復制品五十六件,有磚雕、畫像石、泥塑及石刻佛造像,時代從商代到清季,而其中陶俑(包括鉛俑、木俑、銀俑),達到三分之一,這里面就有鄭振鐸先生所捐獻的精品。爾后故宮又接受捐贈或購買了一批陶俑,總數量已達兩三千件。故宮博物院古器物部亦成立了雕塑組,有專人整理、研究陶俑,進行深入研究,當然任務還很艱巨。
一九五八年八月,鄭振鐸先生為《故宮博物院所藏中國歷代名畫集》撰寫了「序言」。這部畫集分前后兩編。「前編」收錄的是運到臺灣的故宮舊藏,鄭先生指出,印出這些珍品具有更巨大、更重要的意義,「這就嚴正地表明了:臺灣乃是中國領土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保存于臺灣的所有的中國歷代的文物、圖書,以及其他珍寶— 包括這個『前編』里所印入的和所未曾印入的古畫在內,都是屬于中國政府和人民的」。(《鄭振鐸文博文集·<故宮博物院所藏中國歷代名畫集>序言》)「后編」所收乃為故宮博物院所藏清室古今名畫的一部分,包括收集回來的溥儀盜運出宮的部分在內,再加上收集起來的近二百多年來流傳在私人收藏者手里的名跡。在這篇長達萬言的「序言」里,鄭先生對中國數千年的書畫收藏史進行了詳細而精到的論述,這其實是一篇出色的學術論文,也是鄭先生最后一次對故宮的關愛。過了五十天,鄭先生不幸遇難。哲人其萎,天地同悲;歲月悠悠,勛業永存。
鄭先生留給故宮的,決不止那些精美的陶俑,更重要的是他對文博事業認真執著的精神,是永遠令人感懷的無私的胸襟和超卓的識見。
(本文原載于《捐獻大家—— 鄭振鐸》,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五年十月,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