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芳
今年,各地教育部門減負新規頻頻出臺:江蘇省發布最嚴“減負令”,規定小學一二年級不得布置書面作業;浙江省“減負令”明確,除延遲到校時間外,部分地區還試行“中學生做功課,至晚上10點可以選擇不做”“小學生做功課,至晚上9點可以不做”……
然而,這些新政并沒有得到一片叫好聲。除了質疑治標不治本的痼疾外,人們還開始反思減負本身的合理性。許多家長叫苦,為了孩子,他們越來越“瘋癲”了:陪寫作業雞飛狗跳;家庭收入的一半,用來報校外培訓班;月薪3萬元,撐不過一個暑假……為何學校越來越松,家長卻越來越“瘋”?
開學第一天,江蘇省南京市公務員黃穎發了一條朋友圈:“又開學了,但愿母慈子孝的模式一直在線。”令她“心寒”的是,評論里一片“不可能”“不可能”。
愈演愈烈的“報班熱”,越來越長的補課賬單,讓置身事外的人們感到匪夷所思。
5年前,湖北省武漢市的徐女士,因為給5歲半的兒子報了17個輔導班、花費12萬元,而成為全國知名的“著急媽媽”。時至今日,“一周八九節輔導課,每周休息半天”“家庭收入的一半給孩子補課”等情況,早已席卷全國。
“家長有種病,自己覺得是奮斗,別人覺得是中邪。”江蘇省南京市一位家長感慨,生孩子前看見這種新聞都覺得“這是瘋了吧”,等我生了娃,才發現我遲早要置身其中。
“大老爺們”在上班時間,討論小學孩子的奧數題;另外“半邊天”呼朋喚友,在微信群里秒殺“原版教材”和性價比最高的打印機;孩子放學后,一群爺爺奶奶負責去課外班占座,另一群爸爸媽媽馬不停蹄帶著娃和外賣奔向教室……
凡此種種現象,已成為目前眾多有娃一族十分標準而又波瀾不驚的生活常態。
與此同時,“現在的老師太好當了”“現在的學校太會甩鍋了”,則成為家長們的吐槽金句。
家長批改作業、輔導功課、陪伴孩子學習……有位家長告訴記者:孩子上三年級時,一學期才用了不到兩個生字本。孩子的拼音、書寫掌握得遠不如自己當年,期末還得自己打印資料供孩子復習。
教育專家認為,細究這樣的“金句”,還是要搞明白家長究竟在抱怨什么?家長不是對老師有意見,而是對家庭教育與校內教育的“錯位”有意見,對教師的專業教育活動向家長轉移有意見,對家庭教育職責的無限放大有意見。
各地的減負令,從某些方面嚴格地限制了學校老師的能動性。一二年級不能留書面作業,不能排名,否則將可能被家長投訴。北京市海淀區某小學四年級的某班,就因一名老教師讓孩子寫作業被家長告到教委,事后即便全班其他所有家長挽留,該名“負責任”的老教師仍被迫離開原有的教學崗位……
在減負的大背景之下,校內不留作業,校外補;校內不分班,校外分;校內不考,校外考;校內不競賽,校外大比拼……
所有校內因減負放棄的“陣地”與“跑道”,現在已經由校外全面接管,導致輔導教學喧賓奪主現象愈演愈烈。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各地出臺花樣繁多的減負政策,換來的卻是家長越來越冷漠的反應,甚至是“請不要再給我的孩子減負”的控訴。
一是公立教育低保化。“要擇校,到民校”“初中不進民辦,大學就進民辦”,公辦教育在某些教育市場比較成熟乃至過熱的地區,正在呈現出一種“低保化”的趨勢。曾擔任校長與教育局局長多年的吳曉茅說:公辦學校越是對減負政策執行到位,其結果越是令人尷尬。
根據2017年江蘇省南京市初中名校中考平均分排名,排行榜前9名中7所是民辦學校;兩所公辦學校中,南京外國語學校是唯一一個可以跨區域掐尖招生的特殊公辦學校,南京樹人學校則剛剛由民辦學校轉為公辦學校。
“很多薄弱的公辦初中,連中考全市平均分都達不到,辦學質量不高,導致學校對家長和學生更沒有吸引力,生源困難,形成惡性循環。”吳曉茅說。
“公辦省錢,民辦省心”也逐步化為泡影,補課正在成為公立學校不能滿足家長需求時候的剛需。南京市的學生家長陳先生,買了學區房把孩子送進了公辦小學,上到二年級就后悔了:“每天下午兩三點就放學,作業很少,不能排名。學校因為強調素質教育而限制的東西,家長都得通過校外‘燒錢’彌補回來。”
二是農村教育邊緣化。當城市家庭為了下一代的未來不斷用“燒錢”的方式“增負”時,鄉村教育正在放任自流。
2018年春節期間,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的公務員韓飛,在回老家山東棗莊時寫的一篇《鄉村青少年的未來被“吃雞農藥”重重圍困》在網絡上引發熱議。該文說,“除了睡覺,哪怕吃飯、上廁所、走路,村里的青少年手中也往往橫著手機。聊起游戲,他們不由眉飛色舞;談起別的,則‘興趣缺缺’,甚至壓根就不答話。”
韓飛與這些孩子的家長交談,“當我談起未來兩個字,他們往往自嘲自諷地一笑,‘農村人談什么未來,中學畢業出去打工就是了’。”

小學生家庭作業多,每天睡眠不足8小時。
三是教育資本化。不少家長坦言,小升初不考試,但優質初中卻是稀缺資源。當“競爭跑道”不再清晰,從校內轉移到了校外,方法上也從“短跑”“競速”升級到“花樣賽”“障礙賽”“馬拉松”,家長在課外輔導班花費不菲、學生疲于奔命的狀況只能更勝從前。
正是由于公辦教育不斷減、不斷退,唯恐孩子掉隊的家長們才會陷入“軍備競賽”,資本成為教育的主宰。
為什么人們一邊盼著減負,一邊又害怕減負?仔細分析,當你害怕減負時你怕的是什么——怕的是校內減負,校外增負;怕的是我減負了,別人不減負;怕的是減負減負,減成廢物;更怕減負變成減責,衍生出更多“潛規則”。
教育部部長陳寶生在全國兩會期間的記者會上,進一步明確了“減負”概念:什么叫負擔?指的是違背教學規律和學生身心發展規律,超出教學大綱、額外增加的這一部分。在這個以內的,叫做課業、學業,叫做必須付出的努力。
教育專家認為,盡管社會上已經出現了“請不要給我的孩子減負”的呼聲,但本質上,減負的方向是正確的,回歸教育本質的戰略是正確的。關鍵在于,人們呼喚的是真正的減負,不能減責任、不能減質量,更不能打著減負的旗號夾帶私貨,同時還要盡快提質、均衡,才有可能讓學生在應付考試之余,有更多的時間學習如何成為一個更全面的“人”。
減負不能偷換概念。求知欲不是負擔,正常的競爭不是負擔,老師和教育部門的責任不是負擔。
《拼娃:學霸世家談教育》一書的作者張捷認為,資源稀缺必然需要競爭,而減負是減不掉這個競爭的。沒有了公開的公平的競爭,潛規則就會橫行。
吳曉茅認為,我們制定的很多政策過于理想化,與現實脫節,才會招致抨擊。“優質均衡的基礎未能達成之前,廣泛被群眾認可的公平即統一考試如果被剝奪了,那權、錢的尋租空間就必然出現,草根階層的被剝奪感、不公平感就會產生。”
回顧初心,減負的初衷并不是為了削弱教育,而恰恰是為了給予家庭更多的個性選擇空間,去加強素質教育,提高創新能力,解決高分低能。然而,對很多家長而言,素質教育就是讓孩子多學幾項技能。
應試教育的現實與家長主動增負,說淺了是種“劇場效應”,是三人成虎的焦慮感;更深層次看,是民眾對更好教育服務的追求,與優質教育資源供給長期不平衡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而補課亂象、學生負擔重等都只是表象。
全國政協新聞發言人王國慶,在今年兩會期間引用古詩,用“一山放過一山攔”形容幾十年喊減負,負擔卻越來越重的“死結”。
現實中,教育系統關乎基本民生,情況又錯綜復雜,改革不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當學生、家長、社會等真的減了負擔,老師、學校、教育官員就勢必增加了義務與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