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校外補習產業鏈

丁 捷

2018年2月13日，教育部等四部門聯合發出《關于切實減輕中小學生課外負擔，開展校外培訓機構專項治理行動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對公辦學校及教師的違規行為明令禁止。3月5日，“著力解決中小學生課外負擔重問題”出現在2018年政府工作報告，“校外培訓機構的規范和管理”問題成為全國兩會關注熱點。

然而，教育部門的減負行動，不少教師和家長并不領情。記者實地探訪北京多家補習機構后發現，有的機構趁機打出了京城名校老師授課的名號，動輒一次性支付數萬元的天價補習費，家長們仍趨之若鶩，展開了補習競賽。對于家長而言，是應試制度下的壓力令他們不堪重負，主動為中小學生課外補習熱推波助瀾。為了讓孩子在各層次的選撥考試中搶占先機，名師補習就成為家長的首選。

打著名校名師的旗號進行招生宣傳，補習機構的名師從何而來

位于北京市中關村中科院計算所附近的新科祥園小區周邊，密布著中關村一小、中關村二小、人大附中、北大附中等京城知名的公立學校。小區周邊街道兩旁，各類中小學輔導班的廣告、招貼密布，家長們戲稱其為“補習一條街”。

2018年春的一天下午6點，北京市海淀知春路128號泛亞大廈19層，幾位帶著眼鏡，手拿試卷的學生陸續從金博教育機構走出。他們大多步履匆匆，神色疲倦。在門口等電梯的一位高一學生告訴記者，化學課一個寒假的量，他僅用了3天的時間學完，除了大年除夕，基本沒有休息。

位于北京市海淀知春路128號泛亞大廈內的金博教育機構，在前臺打出“1對1全托管輔導領先品牌”的廣告語。

金博培訓的前臺，有序擺放著初高中各科復習手冊，印有價格、課時等宣傳手冊卻不見蹤影。培訓工作人員面帶笑容，為帶著孩子前來詢問的家長解答疑惑，并會拿筆記錄下她口中“咱們孩子”的學習情況。據工作人員介紹，該機構目前光“一對一”服務就有400多個學生，其中不乏來自中關村中學、人大附中等重點中學的。

課程報名仍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但“上頭”連日來的整治通知和同行間的小道消息，使工作人員倍加警惕。 記者以家長身份咨詢時，一位教務管理人員明確表示，目前機構有人大附中、清華附中、北大附中、一零一中學等一線正規在職名師兼職，并詳細提供了老師的名字和輔導科目。

按照金博培訓機構提供的老師名單，記者撥通了人大附中教務處舉報電話求證。校方稱，名單上部分老師確有在校任教的。至于金博培訓機構宣稱的教師是否為在校教師本人，教務處工作人員回應：“具體是真是假，我們還會進一步調查，一旦核實為真，當事教師要立即終止在校外兼職行為，并按照教委規定予以處置。”

打著名校名師的旗號進行招生宣傳，金博教育機構并非個例。一天晚上9點半，記者來到北京市海淀區知春路泛亞大廈4層博師教育機構，一些上完補習班的學生正收拾課本，準備回家。博師教育機構的工作人員稱，該機構有重點名校在職老師，定向簽約合作師資有人大附中、清華附中、四中、八中、十一中學、一零一中學的名師。該機構的宣傳手冊“名師風采”欄目，執教老師的“中國數學奧林匹克高級教練”“高考命題研究專家”“高考狀元工程設計師”等頭銜，吸引著家長們的注意力。記者為此撥打了北大附中、北京一零一中學等學校教務處電話核實，北大附中稱該有關老師已離職10年，北京一零一中學則稱查無此人。

打著名校的旗號，提供真假摻半的“名師”名單，并大肆宣傳提分效果，已經成為眾多輔導機構利益鏈上的“套路”。由于對“名師”身份核實成本高、監管難度大、懲戒力度小，所以學生家長見怪不怪了。有的學生家長即使知道有“貓膩”，還是決定讓孩子學習一段時間看看效果。就這樣，課外補習的多重成本，最終都由學生家長買單。

近幾年來，公立學校教師從事在線補課的也不乏其人。2016年，擁有20多年教齡的蘇州公辦教師史金霞，在線補課一度引發熱議。當時，她僅在線授課3個月，收入已達學校薪酬4倍。而在線教育不受時空限制，不少在線學習平臺推出的“名師”數千元甚至上萬元的時薪，早已不僅僅是傳說。

補習機構利潤豐厚，兼職老師收入不菲

一般而言，補習機構會根據老師的資質及學校，將其分為不同等級后明碼標價，越是號稱名校名師的，老師的課時費越高。在北京，所謂“名校”多數是公立學校。一位業內人士對記者說：“所謂的重點中學的名師，很多資質摻有水分，但課教得好大體就沒問題。”

因為針對性強，“一對一”的補習方式受到不少學生家長歡迎。記者以報名咨詢身份從金博教務管理人員處了解到，普通老師“一對一”為500元一小時，北大附中和一零一中學的老師收費為650～800元一小時，人大附中名師為1000元一小時，而如果是帶高三的人大附中班主任可達到1500～2500元一小時。

而在博師教育機構里，授課老師分為3個等級，分別稱為普通班、三一級，五一級，后者等級最高。普通班教師來自普通初高中學校，三一級別則有一零一中學、十一中學等重點學校的老師，五一級別由人大附中、清華附中等頂級名校專家級老師授課，目標是沖擊最頂尖的985學校。授課價格分別為一小時340元、540元和1000元不等。

“一對一”課程收費并非按單獨課時收取，而需要一次性批量繳費。記者所咨詢的金博教育機構要求50小時起報，也就是說，即便價格最低的普通老師授課，也需要家長一次性支付兩萬多元。

付出昂貴代價后，補習機構會對孩子的學業提升做出“提分”等相應承諾，但并不完全與學費掛鉤。教務管理人員解釋：“我們到時會和您簽訂協議，根據月考成績看，如果單科沒有提高15分以上，我們能退至少20%的學費。”

“一對一”的校外補習方式盡管收費高，但受到學生家長青睞。

“在我們這邊一學期花上五六萬元補習，很正常”，教務管理人員舉例，“上次有個人大附中的學生家長，一次性交了9萬多元，這不都是為了孩子嘛。”

金博這樣的補習機構，在以學業為重的北京市海淀區只能算中小規模，即便如此其收入也很可觀。按照培訓機構所提供的數據，記者粗略估算，以400個學生報名計算，僅以普通老師500元一小時計算，每個學生一次性報名50學時計算，一學期下來，機構收入可達1000萬元，而按北大附中、人大附中等名師計算，收入會再翻兩番。

兼職老師看似收入不菲，但還只是補習市場利益鏈條上的一環。

“老師的待遇按照他任教時間和資質進行評定，每個機構的情況不太一樣，機構越大，老師能分到的紅利則越少。”在補習機構從業多年的人士告訴記者。

該人士對記者透露，一筆“一對一”輔導費，機構會抽取60%，另外40%是兼職老師的收入。在機構所獲的60%收入當中，一般將15%分給電話銷售、課程顧問，還有部分用于機構運轉的開銷。

據記者了解，在課外輔導機構中，電話銷售和課程顧問在招攬生源上，同樣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電話銷售需要通過培訓機構提供的家長的聯絡方式，一個一個的轟炸式推銷；課程顧問則需要包裝成老師身份，推銷課程，以達到業績考核合格。

對于教師而言，“一對一”收益分成高于小班課。以培訓機構“好未來”10人左右授課的小班為例，按照一節課每人500元的課時費，總學費為5000元，新任老師只分到500元，剩余的錢全部歸機構。

該業內人士介紹，全職老師薪酬結構則為底薪+課時費，部分機構還會加上續費激勵。即建立在原生源口碑基礎上的續單，以此激勵老師留攬更多的生源。但大部分全職老師也有義務課時，即上課超過多少小時之后才開始計算課時費。兼職老師雖無底薪無續費激勵，但由于每小時的課時費一般比全職高30%，無義務課時，加上在別處兼職的收入，無疑是一種誘惑。

對于一些公立學校的老師而言，兼職代課既能保有公立學校名師身份，又能靠此身份在校外掙外快，是一個兩全其美的選擇。而“一對一”的教學方式，時間靈活，更易操作。

近年來，“一對一”補習頗受補習機構追捧。好未來、新東方等紐約交易所上市的教育培訓企業，都設置了相應的事業部。以好未來為例，它設置了從事中小學階段的“愛智康一對一”輔導。根據最新公布的2018財年Q3財報顯示，受招生人數高速增長推動，小班業務營收同比增長 62% 。

中小學生課外輔導班火爆

公辦教師內外收入懸殊，禁止在職教師在外兼職補課的禁令形同虛設

教育機構的參與，讓學生在補習市場上有了豐富的選擇，公立學校的學生紛紛去校外補習，公立學校的老師也紛紛以校外輔導作為重要的收入渠道。老師的選擇與托管班和補習班的收入高有關，這背后折射的，則是教師們對公辦學校教職之下的薪酬待遇不滿。

近年來，教育部門多次要求治理中小學教師在外兼職補課問題。2015年6月，教育部印發《嚴禁中小學校和在職中小學教師有償補課的規定》，嚴禁在職中小學教師參加校外培訓機構。對于違反上述規定的在職中小學教師，視情節輕重，分別給予批評教育、誡勉談話、責令檢查、通報批評直至相應的行政處分。

盡管教育部門三令五申，禁止在職教師在外兼職補課，但從記者調查結果來看，在北京不少輔導機構這樣的禁令形同虛設，而在二三線地級市或縣城，情況則更為嚴重。

在二三線地級市或縣城，“貓和老鼠”的游戲依舊在上演。為了躲避教育部門的監管，不少公立高中老師“另辟蹊徑”，使出了“跨縣兼職”的新招數。山東一位從事民營教育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由于教師需受到當地學校、教育機構和教育行政部門管理，跨區縣異地兼職屬于監管盲區。因此，一個縣城的老師會去相鄰縣城的校外輔導班代課。教齡長的高中老師周末異地兼職最為吃香，一天的收入即可達1000元，這相當于其月收入的五分之一。

“待遇低，工作累，我女兒念的公立初中的好老師，有一些出走單干了。”一位來自湖北宜昌的學生家長抱怨道。

記者聯系了北京市人大附中、清華附中等多位老師，詢問基本待遇，均以“不便透露”為由拒絕接受采訪。在“人大附中”貼吧里，一位自稱為人大附中有8年教齡、教主科的、中學一級教師表示，到手年薪為10萬元，其中寒暑假無課時費等，收入減少30%。既是班主任又兼教主科的老師最累，早上7點半到校檢查早自習，除了上課改作業以外，還要處理各種班級雜務和突發情況，備課常常到深夜。

北京市一零一中學某初中老師的家屬說：“一般老師都不愿意當班主任。白天要上課、管理學生，晚上需要批改作業，給家長打電話反映學生的近況，工作量不止翻了一倍，最后工資就多2000元。”

據記者了解，公辦學校教師校外兼職，與高價補習費有關。在京城教師圈中，一學期五六萬元補習費收入，屬于一般水平。

北京師范大學教授顧明遠指出，培訓機構提供了高薪，上海有名師一年補習費甚至達到200萬元。所以很多老師不好好上課，讓學生上補習班，這沖擊了當前的公立教育體系。顧明遠還指出：“我們的老師非常辛苦，我們應該尊重他們的勞動。但是有時候，老師并不是把教育看成神圣的事業，而是看成了謀生的職業。”

不過，對于家長提出的“兼職老師把更多精力放在校外，疲倦不堪，怠慢了校內正職”的現象，北京師范大學第二附屬中學黨委副書記陳國治則認為，“更多的是家長們的一種擔憂和猜想，公立學校也都有教師考核和競爭機制，特別是名校，‘課內留一手、課外講新課’是根本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