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十一月廿六日游同里所悟

庹彥翔

江南的深冬，腳步急促般愈發(fā)地迫近了。人之所惱，以氣候煞人為最，此話有理。故而慘遭徹骨濕涼侵擾而不愿出寢室半步者，大約不只我一個。

可對寒風陣陣的厭倦總歸撼動不了既定的行程。就在這般可怖的嚴冬里，我等一行近百人將要啟程前往同里古鎮(zhèn)。按出發(fā)前的輿論風向來講，觀景怡情當為細枝末節(jié)，似無大用。學生們寧可將寶貴精力投入提早考慮回程“所感所悟”這類官方定調(diào)的頭號任務上。平心而論，本人是沒有臉皮作此批判的——自身都無法免俗。那么就去賞吧，聽吧，討論吧，抱著目的地品味歷史的回響吧。完成任務的希冀，索性就大膽寄托在橋梁、流水、園林將要免費給予我們的靈感中吧！

抵達同里——江南六大古鎮(zhèn)之一，我們綴行其間，可見鎮(zhèn)內(nèi)家家臨水，戶戶通舟，網(wǎng)狀分叉的河流將土地分為多個小塊。沿岸一線，典型的江南民居自不必說，齊刷刷的粉墻黛瓦、鱗次櫛比。街坊弄巷，綿延曲折，就連拐角處那氧化得漆黑的墻皮，亦可從中隱約窺見傳承千年的清秀風骨。我們大隊人馬頂著酷寒，浩浩蕩蕩在鎮(zhèn)內(nèi)穿梭漫步，精神飽滿者尚有余力眉飛色舞，但是面皮凍僵、雙眼無神、呵氣不止的畢竟占了多數(shù)。約莫走了一刻鐘，我們于“退思園”牌匾下駐足。

要說同里，雖有天水環(huán)繞，五湖相連，各類風雅景致爭奇斗艷，然最負盛名處非退思園莫屬。園主任蘭生，光緒年間安徽兵備道，嘗遭一內(nèi)閣學士彈劾“營私肥己”，旋即革職回鄉(xiāng)，落此園為家宅。“退思”二字取“退而思過”之意。游同里，若欲懷古傷今，此地乃絕佳去處。

從結(jié)構(gòu)上講，退思園分成東西兩個部分：西部為廳堂住宅，東部為園林。入園伊始，我們一行先到西邊廳堂里來。四四方方的中庭，圍繞著建有轎廳、茶廳、花廳，主要用于籌備婚喪嫁娶、祭祖典禮等繁雜事務。走過備弄就是住宅，有十樓十底走馬樓以及下房五間。百年以前，園主自己的家眷興許也曾在我們腳踩的土地上操心柴米油鹽，打著算盤度日。登樓，透過居窗向庭內(nèi)張望，三兩棵堅毅挺拔的松樹映入眼簾——實在稱得上遮天蔽日了！導游道，這里的蒼松、翠柏、臘梅、玉竹均為任蘭生當年親手栽種培育。大樹軀干奇壯，枝繁葉茂，怡情之余可以遮風避雨，好不實惠。

可我的心理狀況并沒有因為周遭的祥和產(chǎn)生一點平靜的意思。我們抱著目的而來。我到同里來，到退思園來尋找感悟，發(fā)掘靈感，現(xiàn)在卻依然徒勞。蹣跚著步入園景區(qū)域，使我煩躁的，怕已不單是天寒地凍，冰雨撲面。身邊的人毫無顧忌地喧嘩嬉鬧，刺耳雜聲與濕冷的空氣混到一塊，我還得出神地盯住布滿魚蝦的污濁池塘和那已被浸潤到低下頭顱的花花草草，試圖細品其中奧妙——糟透！打小聽說古時墨客游歷四方，觸景生情，大都免不了感慨傷懷一番，吟詩作賦以圖抒其胸臆。今日專程來這退思園，卻是為何半個字都想不出來？

導游沒有義務緩和游客的焦躁，于是我繼續(xù)被人潮裹挾著邁步。恍惚中穿過幾個月牙彎的拱門，望見幾座假山與亭臺，走完好幾條鋪滿亂石的羊腸徑，眼前忽地空曠開來。東邊園林景致已然清晰呈現(xiàn)。

即便是最精于園林機理結(jié)構(gòu)分析和設(shè)計的大師，也要好好面對這桃源歌頌幾句吧！粗略地看，園中植被、建筑皆繞水而成，喚作“貼水園”，有山、亭、長廊等物，統(tǒng)統(tǒng)緊貼水面，嚴絲嚴縫，自然和諧，散發(fā)親切之感。北岸有退思草堂，似為主景，站在堂前平臺上居高環(huán)顧，園景中使人稱道的一切均可盡收眼底。岸上“攬勝閣”“坐春望月樓”有走廊互通，另外一側(cè)則是“歲寒居”，想任先生當年必也曾于此間與三五知己對酒當歌，較量文采，陶冶性情。引用導游妙語，此地琴房、眼云亭、辛臺、攬勝閣正好塑造出琴、棋、書、畫四藝景觀：論我國古典文化之傳承，任先生耗人力、物力興建此園，當為身體力行之典范也。

圍著園林逛了兩周，腦子里終究擠出點幻想來：園主任家興于同里本地，即便革了職，在鄉(xiāng)中也應屬上層的名流，該是呼風喚雨，同各色商賈禮尚往來的人物。請個享譽百里以內(nèi)的設(shè)計師來潛心塑造一園，以他私囊之飽、人脈之廣來看，定無大礙。然“退思”二字，則不知真情還是假意了。我有一言冒昧，憑任先生留存于現(xiàn)世的書面履歷，可以斗膽推測他的操守德行——是不足以在滿園春色、荷塘流水面前保持心境的平穩(wěn)，進而“思”己之過，發(fā)掘真理的。

莫非普天之下，古今淡泊隱士皆無思辨之能，實好虛與委蛇之輩耶？

大謬！隱者如殷商伊尹，漢末孔明者，試將山中所感所思學以致用，扶社稷于將傾之時；又有春秋范蠡，五柳陶潛，舍朝中浮華拂袖歸家，于林間大徹大悟后安樂余生。他們胸中從不缺涵養(yǎng)，腦中從不缺智慧；他們隱逸后的思考，無不與自身經(jīng)歷及所處時代的歷史脈絡(luò)緊密貼合。要深省過去，感悟現(xiàn)在，展望未來，我們決離不開精神意志的飽滿豐碩；這樣的飽滿，決離不開人們思想品性在時間流動中的緩慢沉淀以及自我價值無比艱辛的提升過程。否則，談一切“所感所悟”都成為空中樓閣，免不了雞毛遍地的慘淡收場。

賞遍了退思園也尚未理清頭緒的我，可以拿來當作論證上文所述的反面教材吧？！然而全天的雨可不能白淋——起碼在旅途行將結(jié)束之際，我確乎找到“感悟”的所在了。還有更叫人欣慰與鼓舞的：此文落筆時，我順利觸到一條尋覓“感悟”又毋須被硬性任務的高壓擊垮的途徑了。視野得以開闊，品格得以進階，此行足矣。

（貴州中澳合作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