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艷
中國古典傳統講究文如其人,西方文學則說風格即人。這本散文集無疑是作者為人的文本化和為文的風格化呈現。在散文觀念因風俗倫理和價值多元發生時代性嬗變的當下,葉梅的散文寫作依然以表達人的真心和真性情取勝。葉梅在多民族的文化叢林中漫步行吟,卻能夠以個體生存經驗穿越民族的歷史與當下,凸顯出作家的大視野和大情懷。
因為葉梅《民族文學》主編、土家族和作家的多重身份,文本非常集中地敘述了眾多少數民族的文化與風俗,文本的敘事行進在一種體貼的還鄉式的情境中,無論是描述哪一個民族的地域和生活,文本都有著一種從現代文明回歸鄉土文化的濃濃鄉愁。這種鄉愁式的回歸與對傳統文化的眷念體現在作家筆下眾多的場景、意象和意境的摹寫中。作者沉溺于哈尼族火塘旁詩歌的吟誦,慨嘆佤族少女濃黑的長發,對蒙古族白音陳巴爾虎念念不忘,欣賞傣族少女在的鳳尾竹下婀娜的韻致,更帶著尋根的意味去敘述清江水上流動著的土家傳奇。在《火塘古歌》中,哈尼族的日常生活、農事經驗、鄉野風俗,哈尼詩歌在火塘邊的當下吟誦,那個視打工者為自己遠親的縣長詩人,以及活躍在哈尼精魂中的詩人哥布……這些都作為現代性背后的陰影和底色出現。正是在這種還鄉式的敘事中,散文呈現出對于地域、民族和文化的真摯情感,包裹在文字背后的是作家對于眾多民族生活方式、生命體驗和文化經驗的體貼與理解。在一路狂奔的現代性旅途上,作者卻能夠帶著鄉愁和悵惘用文字為古老的傳統和文化祈福。
現代城市機械復制的生存讓很多人期待回歸鄉野,然而人們對于鄉土(尤其是民族地區)的文化期待往往帶著獵奇的心理,卻忽略了鄉村自身的現代生存發展需求。因為未開發和原始的狀態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意味著貧窮和饑餓。然而作者卻沒有回避我們這個時代一個重要的關鍵詞——變遷。對于高速轉型的社會歷史階段來說,變遷是現時代個體可以耳聞目睹的劇烈變化。這種變化從地域性的大移民,到農村的土地流轉,甚至于原初的鄉土成為旅游景點、農家樂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等等,這些新和變都以異質的方式植入民族地區,在現代性的進步發展中帶著文化和倫理被撕裂的傷痛和哀愁。葉梅以一個作家的敏銳和一個文化人的情懷將這些裹挾在“進步”中的“痛”化成了文字、意象、人物、語詞和場景,重現新的鄉村巨變中民族文化的各類景觀。《一眼望不到頭》寫佤族小縣城的兩日見聞,其中雜色意象疊加著太多的信息:佤族女子的黑發、崖畫、筒裙、各類顯示當下的招牌,如“滄源先鋒科技”,小縣城濃濃的圣誕節氣息,還有那山坡上的茶園,以及:“有一杯好茶,我便能萬物靜觀皆自得”的文人情愫。這種新與舊、中與西,村與城,傳統與現代的種種錯位與疊加,看起來是那樣突兀而觸目,但又是那樣現實而合理。不僅僅是佤族小縣城,在中國的各色少數民聚居的小縣城中,這種經濟文化和風俗倫理意義上的雜色是時代變遷的典型意象和場景,人們正是在這樣的當下情境中走向不確定的現代文明。
中國漢文化傳統中講天地人“三才”,人修養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而修養的路徑則是道法自然。同樣很多少數民族也都有自己對于生命、自然和倫理經驗的精粹表達?!度洹分忻鑼懥思{西人的自然觀——對于自然、萬物和人類之間和諧相處的睿智,以及對于天地造化的感恩。納西人認為:“人也是動物,不過是更為智慧,發育得迅速,掌握了其它動物沒有掌握的知識和技能,但不能以此來欺負其它動物。人類如果沒有了忌諱和約束,會變成惡魔,人應該是最懂得感恩的動物?!边@些質樸的觀點卻體現了一種非線性進步的生命觀照。作者通過一個個生動具象的場景和意象呈現少數民族文化觀、生命觀和自然觀,有意識地再現少數民族的獨特性,而這種獨特性又時時呼應著當下中國的文化倫理情境?!督疸y沙》中,作者敘述了地域古今的變遷,民族歷史的更迭,神話傳說與歷史人物,成吉思汗陵墓與蒙古帝國沙漠的昨天和今天。《平原三峽村》中的三峽移民是和作者有著血脈聯系的親人和親戚,作者并非僅僅對移民個人化經驗進行描述,而是在對移民日常生活方式變化的摹寫中,側重于對移民生活與時代發展之間交匯融合的敘述。文本真實地再現了移民自身堅韌的生命力,以及他們在新的地域中延續族群繁衍生息的頑強,從而在風俗倫理的意義上完成生活方式與文化價值的更迭與承繼。
我們生于發生巨變的傳統之中,家族、宗族社會式微之際。對于保留傳統情感和倫理鄉愁的中國人來說,盡管曾經“國有史,地有志,家則有譜”,但由于歷史和現實的原因,中國人不知自己五代以上的家族史幾乎已經是常態。在現代和后現代語境中,個體在獲得極大的自主性和判斷力的同時,往往也產生了極度的認知懷疑——“我是誰”這個經典的現代性提問依然讓我們困惑不已。在散文集中,作者通過梳理自己的家族歷史來追本溯源,尋找自我?!吨卖~山》中,作者在家族史的梳理中凸顯的是對于族群生活史和社會歷史現實的大視野。族譜、族人、房頭、老墳、祭奠,以及聯系著中國傳統的節日和節氣——中秋、清明、春節等等,這些時空意象在文本中建構起一種傳統鄉土的意蘊,生死、古今、個體、宗族和族群這些文化符碼暗示著個體生命在尋祖過程中的認同與皈依,文化符碼將遙遠的族群、血脈和傳統傳遞給等候在當下的我。尋根是現代人的一種朝圣儀式,在作者對自己魚山祖籍的回歸中,我們才能夠理解葉梅那股子女中豪杰之氣的地緣性來源?!肚褰乖挕肥菍ν良易迳裨捰洃浐蜌v史傳說的回溯,在奇詭瑰麗的楚風中,綿延的清江,多情的鹽水女神,神武的廩君,剛烈的巴蠻子……穿越在時間之流中的土家文化符碼伴隨著土家族特有的“跳喪”和“哭嫁歌”,這些讓我們在文字的鏡像中看到了那個獨特的屬于傳統精魂的“土家”?!稙憸娼叺囊蝗铡穼懺诨貧w野地的行走中,作者獲得對于“輝姓”的源流考證。作者通過小小漭水鎮上一串的名單,連接起古今往事,而所有的溯源著眼點都在于關注當下。在這本散文集中,出現了《禹貢》《漢書·地理志》《水經注》等歷史典籍和輿地志,正是在綿延數千年的大歷史和大文化背景中,作者的行走和吟詠便攜帶了對于中華文化遙遠的叩拜和探尋,才能夠將個人、家族和民族的大歷史放在文字鏡像中自由穿越。
散文集《根河之戀》是一部有大情懷的敘事文本。在歷史與現實交錯的時空鏡像中,凸顯出作家對于時代文化語境的內省、自覺與反思。葉梅在個人游歷經驗的摹寫中,呈現出少數民族獨特的生命倫理和文化價值觀念;在個體成長經歷的敘述中,回眸家族與時代的記憶影像;在對于地域文化和民風民俗的觀照中,凸顯出作者深厚的人文情懷。文字是作家放置自我身心的方式,而散文更是能夠將這種放置抵達安穩心神的境地。這部散文集是作者一次充溢著鄉愁的文字還鄉之旅,在文化根脈的找尋中抵達自我的本真,在對國族歷史的記憶中澄明生存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