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王的背影》節選"/>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周建新
相傳,天神阿布凱恩都里造人后,大地無光無熱,又黑又冷,人們藏在訥媽媽的肉窩窩里,躲避寒冷,吸吮乳汁。訥媽媽長白山一般的身軀,日漸消瘦下去。再熬下去,大地之神訥媽媽就會死去,人類也將不復存在了。
天神有四個弟子,四個弟子經常在天神面前爭寵,都想成為最得意的那一個。天神讓弟子們造出太陽,哺育萬物,輪流照亮和溫暖人間。弟子們爭先恐后,一口氣造出九個太陽,九個太陽,誰也不想落下去,于是,大地曬焦了,河流曬干了,飛鳥走獸曬死了,人們都快渴死了。
長白山神有個兒子,叫三音貝子,得罪了天神,被貶到人間,投胎于一個獵戶人家。出生不到一年,便身高一丈多,一頓飯能吃三只狍子、兩只熊、三斗米飯。他每喝一次水,河落三尺,湖干一半,因為力大無窮,人們又稱他為神力阿哥。
看到人們飽受九個太陽之苦,三音貝子懇求長白山神幫助他除掉太陽禍害。長白山神摘下天上的云彩,尋盡山間的藤蘿,擰成五色天繩,并授以妙計。三音貝子在八條蟒神、土地神和部族人的幫助下,把五彩天繩擰成套索,緊緊地拴在箭頭上,射向天空,一連套下六個太陽,拋到長白山下二百里長的萬丈溝里,土地神運來六座大山,死死地壓住六個太陽,于是,黑土地上留下了六座紅土山。
剩下的第三個太陽,不甘失敗,又與三音貝子決斗了三天三夜,后來,從長白山方向飛來幾萬只喜鵲、烏鴉,叼起五彩天繩向太陽飛去,長白山神率領水兵下起傾盆大雨,第三個太陽終于被套住了。剛要往下拽時,阿布凱恩都里從天而降,命留下一個光照人間。三音貝子不服,任性的太陽很難管束,阿布凱恩都里把五彩天繩交還給三音貝子,封他為值日都恩里,專管日出日入之事,如果太陽發了怪脾氣,就用五彩天繩套住。現在我們有時看到太陽四周一圈彩虹,就是三音貝子的那條五彩天繩。
另外兩個太陽,一個見大勢不妙,逃到天邊,變成了星星,永遠也不敢光臨大地了。最后一個太陽,被天神收走了熱量,變成了月亮,冷冰冰地掛在天上,給人們值更。
——薩滿傳說
1
阿敏最糾結的事情,是在阿瑪(父親)與阿其牟(伯父)中間選邊站。無論偏向誰,他的內心都像是煮沸的鍋,疼得揪心。
阿瑪與阿其牟兄弟倆,生死與共四十載,本該相守終生,眼看著建州女真越來越強大,四周部落,先后歸順,八方王公,紛紛朝賀。可兄弟間的分歧卻越來越多,裂痕越扯越大,甚至當著朝鮮使臣或蒙古諸部首領的面,分庭抗禮。如此這般,恐怕天神也難彌合他們之間的兄弟鬩墻。
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分歧,快把阿敏的心折磨碎了,天神都躲了,他卻不言放棄。
阿其牟努爾哈赤被眾多女真部落甚至蒙古部落尊稱為淑勒昆都倫汗(值得恭敬的王),名符其實地成了萬民之首,無論做子侄,還是子民,擁戴阿其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勸說過阿瑪,天無二日,虎無雙雄,要甘拜下風。
阿瑪的眼睛成了燒紅了的萬丈溝,歷數萬歷皇帝、李氏朝鮮,哪個不是太陽?就多我一個太陽嗎?虎多了怕什么,可以分家嗎。你想當三音貝子,套別人去,別打我的主意。
阿敏立刻啞然,這種叛逆的話,也就是阿瑪敢說,換了別人,傳到阿其牟的耳朵中,殺頭是輕的。
生他養他的阿瑪呀,看穿了世間萬物,就是找不到鏡子看自己。阿瑪自認為功高蓋世,和阿其牟難分伯仲,建州女真的家,當一半的家理所應當。可阿瑪與阿其牟之間,再也不是兩個人之間可以賭氣的事情了,他們各自統領自己的旗兵,他們之間意見相佐,就成了兩個神仙打架,跺下腳,便地動山搖,最難受的便就是阿敏這個當兒子的。損失最大的,該是他們建州女真。
即使成為風箱里的耗子,阿敏也要阻止他們的分歧。
可是,阿其牟不怕分歧,也不想掩蓋分歧,設立了共同議政的制度,戰功顯赫的貝子們都來議政,把分歧擺在桌面,分別表態,亮清立場,態度鮮明地選邊站,甭想兩邊討好。阿瑪如日中天的威望,就在議政的聲音中,漸漸衰落下去。
第一次選邊站時,阿敏剛剛二十歲。
那是萬歷三十五年仲春,從冰封中解脫出來的蘇子河,清澈而又淡綠,舒緩地流淌著。風搖曳掉杏花瓣,泊在水面,流動得不徐不疾。萬馬奔騰的聲音由遠及近,王城赫圖阿拉的人們奔向城堡的山門,迎接凱旋的巴圖魯(英雄)們。
阿敏策馬率隊出城迎接,他看到阿其牟家的大阿哥褚英、二阿哥代善,兩人臉上春風得意,并肩馳馬而入。而作為主帥的阿瑪舒爾哈齊,卻沒有一馬當先,率著本部人馬,蔫頭耷腦地跟在后邊。
捷報早于人馬傳回王城,烏碣巖之戰,斬殺烏拉部三千人,繳獲戰馬五千匹,鎧甲三千副,蜚悠城五百人丁絲毫未損。
盡管是場圓滿的大勝仗,舒爾哈齊心里并不舒服,為爭奪蜚悠城的五百人丁,和烏拉部大開殺戒,值得嗎?
這一仗,本不是為了征戰而去,圖們江畔的蜚悠城距赫圖阿拉十分遙遠,中間隔著烏拉部呢。蜚悠城主受烏拉部欺凌久矣,意欲投奔建州,舒爾哈齊受兄長老汗王努爾哈赤之托,把這五百多人丁接到建州地界。
若不是愛新覺羅氏家族的先祖猛哥帖木兒發祥地就在蜚悠城一帶,順便祭祀一下祖先的誕生地,舒爾哈齊會斷然拒絕領兵前行。在舒爾哈齊的潛意識中,蜚悠城深嵌在烏拉部中間,遲早是烏拉部的口中食,腹中物。真要把這五百人丁接過來,建州與烏拉,就是針鋒相對的敵人了。
舒爾哈齊不想與烏拉部為敵,畢竟,他娶了烏拉部貝勒布占泰的妹妹為福晉,又把兩個格格嫁給了布占泰,況且老汗王努爾哈赤的側福晉阿巴亥,就是布占泰的侄女,兩個部族,四次聯姻,輩份都嫁亂套了,如此深厚的姻親結盟,下一代,就是血濃于水了,用得著你死我活的征戰嗎?
既然弟弟舒爾哈齊反對,哥哥努爾哈赤隨機應變,繞過烏拉部的地盤,借道朝鮮,去蜚悠城。這正是哥哥的精明之處,一石三鳥,喊出了“保護藩胡、助衛朝鮮”旗號,既考驗了朝鮮結好建州女真的真偽,又以收回祖居地為名,打通了建州與圖們江、黑龍江之間的道路,又對烏拉部形成了弧形包圍圈兒。
人是接回來了,仇也結下了,舒爾哈齊心里仍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感覺,果然,被建州女真恩養了四年的布占泰,學會了建州女真的戰術,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竟敢悄悄地跨境入朝,在險要之地烏碣巖,設下伏兵萬余人。
誰都能看得出,戰場局勢,一邊倒了,一萬對三千,地形極其不利,又掉進了包圍圈里,三千人馬還要分出幾百,護衛蜚悠城的人丁,這仗該怎么打?
既然沒法打,那就不打,舒爾哈齊不想兩敗俱傷,帶著大臣常書、侍衛納齊布戶,和本部五百人馬,止步山下,選擇了避戰。
危難之時,倒是侄子褚英、代善,在陣前痛斥布占泰不記宥死之恩,恩養之義,賜婚之福,輔其歸政之情,今接我先祖遺民返還,你等不簞食壺漿,反倒攔路截殺,與畜牲豺狼何異?
或許天神被這罵聲震驚了,霎時間,狂風大作,大雪紛飛,烏碣巖一帶烏鳴一片。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反倒遮住了烏拉部圍剿的視線,褚英與代善勇猛地沖上山頭,將萬名烏拉伏兵各個擊破,殺得敵人將死兵敗,血流成河,尸相枕籍。
這是大勝仗,實屬于意外,贏在理上,勝在勇上,得到的是天的眷顧。
凱旋而歸,王城赫圖阿拉載歌載舞,該封賞的,努爾哈赤留不吝惜,該責罰的,也不輕易放過。
汗宮大衙門里,封賞與責罰一并進行。不管是否參與烏碣巖大戰,貝子阿哥固山大臣侍衛都來喝慶功的酒。阿敏用眼角瞟著阿其牟努爾哈赤,心里揣摩著,會用何種方式責罰他的阿瑪呢?
出乎阿敏意料,阿其牟一反賞罰分明習慣,裝起了糊涂,不但沒責罰阿瑪,還賜予他弟弟達爾汗巴圖魯稱號,言外之意,這場仗,弟弟畢竟是主帥,雖說有避戰之嫌,卻也沒有阻止兩個阿哥勇往直前,罪責主要在蠱惑之人。
顯而易見,阿其牟要殺雞儆猴了。果然不出阿敏所料,阿其牟下了誅殺令,立斬大臣常書、侍衛納齊布戶。
阿瑪容不得有人給他戴眼罩,來了犟勁兒,封賞也沒能收買他,把慶功酒往地下一潑,立刻橫在前邊,嘴里喊著,誅二臣,與我死無異。
阿敏的心弦立刻繃緊了,本來阿其牟對阿瑪的避戰,沒有計較。戰場上畏敵如虎,那是建州女真的奇恥大辱,阿其牟不想讓愛新覺羅家族背上這個恥辱,才讓阿瑪蒙混過關,沒想到阿瑪又和阿其牟叫上勁兒了,不許阿其牟動他的心腹。
意見不和,就意味著選邊站,共同議政的最讓人難堪的事情,就是表態。從前有選邊站的時候,都不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兒,無非是朝鮮或蒙古諸部拜訪二人時的禮品規格是否相異,拜訪的禮儀是否相同,或每次戰役之后,戰利品和阿哈(奴隸)分配得是否公平。沒等阿其牟問到阿敏,大家哈哈一笑,爭執已經結束了。
這一次不同了,不僅人命關天,還和阿瑪在建州女真中聲望緊緊相連。阿其牟犀利的目光直直盯向阿敏,直截了當地問阿敏,二臣該不該誅?
回答該誅,阿瑪肯定對他恨之入骨,不誅,又與固山(八旗早期形態)規制格格不入,阿其牟的眼神堅定地瞅著阿敏,不容阿敏選擇觀望或逃避。
阿敏無法護著阿瑪了,只能按規制回答,誅!
阿瑪快要氣瘋了,就差提刀來教訓這個不肖之子。
出乎阿敏意料的是,褚英與代善兩位阿哥的表態,居然與他完全相反,巨大的勝利喜悅中,二個臣子的袖手旁觀已經不重要了,他們考慮的是額其克(叔父)舒爾哈齊的感受。
就這樣,大臣常書被罰了重金,變成了窮人,而侍衛納齊布戶被剝奪了所屬之人。罰沒的財物人畜,一般都由本旗旗主再次分配,努爾哈赤剝奪了弟弟再分配的權力,直接把罰金和所屬之人劃歸給了寸功未立的阿敏。
努爾哈赤暼了眼弟弟,他在暗示弟弟,你敢和我分心,我就向你心窩里釘楔子,直至你悔改。
離開汗王宮的時候,阿瑪對阿敏狠命地甩了下袖子,罵了句,你不是我的兒子。
阿敏不軟不硬地提醒著阿瑪,我們都是淑勒昆都倫汗的子民。
阿敏不想得罪阿瑪,阿瑪和阿其牟作對,吃虧的,總歸是阿瑪。阿瑪怎么就看不明白,赫圖阿拉稱為王城了,阿其牟正在強化汗王的權威,怎能容忍阿瑪還像從前那樣,與哥哥不分彼此,不分大小,平起平坐?當然,阿敏更加憎恨的是烏拉部的貝勒布占泰,這個布占泰,太能挑唆了,給阿瑪灌輸了太多的迷魂湯,竟然讓阿瑪相信,他們烏拉部會成為阿瑪最牢靠的盟友。
兄弟反目,誰最受益,當然是布占泰。阿瑪沒有看到,反復無常的布占泰,已經張開了貪吃蛇的嘴,他的目標豈止是阿瑪,他想把整個建州女真都吞噬掉。
讓阿瑪丟掉幻想的最好辦法,擊垮布占泰,就像三音貝子埋葬太陽,埋葬掉布占泰的野心。
阿敏輾轉反側多日,一日忽發奇想,向阿其牟提出,千里奔襲,攻占烏拉部的心臟,宜罕山城。此計與阿其牟不謀而合,努爾哈赤正在謀劃砍大樹的計策,他把烏拉部比成一株參天大樹,不可能一斧子砍倒,要先砍枝蔓,削掉弱枝,再砍強枝,慢慢地將他伐成光桿,讓主干在風雨中飄搖,最終用一根手指頭就能將主干推倒。
宜罕城,烏拉部腹部的險要之地,俯視整個松花江流域。若是把烏拉部比做一棵大樹,宜罕城就是大樹向上生長的樹冠,先砍了樹冠,那就是砍了大樹的生長空間,
奇襲宜罕城,既是妙招,也是險招,如同孫悟空鉆進神仙的肚子里,沒真本事,那就是作死,直接被吃掉了。若能真的大鬧一番,且絲毫不損,烏拉部就會威風掃地,今后想在女真諸部中立威,那也是夢想。
努爾哈赤心里很清楚,當年金兀術能大敗遼軍,就是打下了龍潭山,占據了宜罕城,才將遼人攆出滿洲大地。他何曾不想占據這座戰略要地,以此威脅烏拉部,可四年前,他順路出征過宜罕城,不但毫無收獲,還被布占泰弄得很狼狽,幸好那時,他們還沒撕破臉皮,沒有你死我活的真打。
阿敏主動請纓,就是向阿其牟表明立場,即使阿瑪和布占泰結成同盟也沒用,他會用武力拆散他們。
努爾哈赤將長子褚英派去,率五千精兵,與阿敏并肩作戰。
那是正月里的一天,烏拉部正沉浸在新年的喜慶之中,根本沒有想到,阿敏與褚英繞過所有的城寨,躲過所有的眼睛,在長白山間悄然疾行。爬上峭立嵯峨的宜罕山城,突然出現在山城守軍面前時,嚇得呆若木雞,剛想通報,便倒在一陣箭雨中。幾番猛烈的沖鋒過后,宜罕山城被破,斬首千余,繳獲鎧甲三百,俘其城中人畜,悉數帶回。
遠在烏拉城的布占泰,得聞消息,大吃一驚,宜罕城失守,等于在烏拉部胸膛插入一把尖刀。他急忙與結盟的蒙古科爾沁貝勒合兵一處,想要奪回宜罕城,終因恐懼褚英與阿敏的勇猛,只好罷兵。
弱冠之年的阿敏,一戰成功,阿其牟大加犒賞,封為臺吉(準太子),地位僅次于阿其牟與阿瑪,與褚英、代善同輩兄弟比肩。
半年后,布占泰遣使到赫圖阿拉,再請修好,還將建州女真的宿敵,烏拉部關押的葉赫部五十名俘虜,交與使者,盡殺之。投名狀交了,背盟之罪請了,俯首稱臣的奏章表了,又提出了納娶老汗王的格格為福晉,請求“撫我為子,賴以永生”。
努爾哈赤居然沒打駁回,把最疼愛的女兒嫁與布占泰。
阿敏看不懂了,幾番盟誓,幾番背盟,布占泰已無誠信可講,阿其牟依然將格格嫁出,不就是將額云(姐姐)往火坑里送嗎?
阿其牟的政治聯姻,不會考慮格格們的感受了,只要能征服對手,把誰嫁出去,他都不心疼。不想出嫁的額云,痛苦得想要殺了自己,阿敏哄了好久,都沒安撫住那顆受傷的心。
阿敏沒辦法同情額云,這就是愛新覺羅家族格格們的命,政治交易的工具,誰也逃不脫。不管怎么說,打敗了布占泰,讓布占泰自稱兒貝勒,挽回了阿其牟的面子,也減輕阿其牟對阿瑪的成見,總歸是件好事。向阿其牟示弱的布占泰,有盟約絆著,不會再給阿瑪添麻煩了。
2
阿瑪的麻煩,是自己給自己添的,他再也不想呆在赫圖阿拉了,說什么也要離開,另立門戶。他還放出話去,吾豈以衣食受羈于人哉。無論阿敏怎么勸,毫無作用。況且,哥哥阿爾阿通、三弟扎薩克圖和其他幾個部將大臣,極力慫恿阿瑪離開,出走黑扯木,背倚大明朝李成梁和烏拉部布占泰這兩棵大樹,制衡努爾哈赤。
對于阿瑪的選擇,阿敏極不贊成,他不反對阿瑪另立大營,可反對阿瑪依賴別人立大營,何況這兩個人,都是心懷鬼胎,別有用心。李成梁八旬高齡,行將就木的朽木罷了,能靠得住嗎?況且隨著李如松的陣亡,李如柏獨木難支,李家已日薄西山。布占泰新敗之后,立即向阿其牟乞降求婚,這只喂不熟反復無常的狼,靠上他,有啥希望?
阿敏勸說阿瑪,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咱誰也不靠,把大營立在鴨綠江畔,既看不出與阿其牟離心離德,也能牽制朝鮮,防備朝鮮與明朝對建州女真形成蟹鉗之勢,沿江北上,又能恢復祖居故地。更為重要的是,經歷倭兵之亂,朝鮮王朝兵嬴國弱,日本陷入戰國紛爭,假若有可乘之機,揮兵渡江南下,可入主朝鮮,再以此為跳板,稱雄島國。
阿敏繼續勸說,屯兵鴨綠江,是上上策,就是自立為汗,誰也奈何不了你。況且,朝鮮本來就是愛新覺羅祖先曾居住過的地方,打下地盤,回家,那是理直氣壯,更不用說朝鮮和明朝狼狽為奸,差一點兒將愛新覺羅家的先祖斬盡殺絕,占地復仇,連借口都不用找。以替老汗王開疆拓土,屯兵駐防之名,行另立之實,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出路了。
阿敏的錦囊妙計,阿瑪卻嗤之以鼻,以為是異想天開,女真諸部,包括自己的建州女真都指揮使,均為大明王朝所封,圖謀朝鮮,那是與朝廷為敵。黑扯木緊臨朝廷的鐵嶺衛,又有長白山余脈做依托,布占泰為犄角,天然的庇護所。天下還有比黑扯木更好的好去處嗎?
苦口婆心的勸說,絲毫沒有動搖阿瑪,加上大哥與三弟眾口一詞,阿瑪的決心已經無法更改,派出人手,去了黑扯木,伐木造屋。阿敏的殺手锏只剩下自己率領的兵馬,若是阿瑪再不聽勸,他就拒絕與阿瑪同行,留在赫圖阿拉,甘心服侍在阿其牟的麾下。
畢竟,阿敏人馬眾多,他有能力威脅阿瑪。
可是,威脅沒有絲毫作用,阿瑪決不仰人鼻息,親哥哥也不行,一刻也不想忍受,毅然帶著人馬走了。
望著王城里空置下來的營盤,努爾哈赤滴下兩行淚水,他為沒能制止住弟弟的出走感到了懊惱,手沉甸甸地拍著阿敏的肩膀上,無形中給侄兒施加著一種壓力,讓侄兒一年之內,無論如何,將你阿瑪帶回來。
阿敏答應了阿其牟,心卻另有所屬。他志在朝鮮,會想盡辦法,讓阿瑪放棄黑扯木,移兵至鴨綠江畔。
一年轉眼就過去,阿瑪總算在黑扯木立住了腳,王城與大營之間,倒也相安無事。阿敏心里很清楚,失意的阿瑪,沒人再把他當成二都督看了,也沒有幾個部落過來納貢。黑扯木附近可耕之地不多,可獵之物不足。況且阿瑪也不像阿其牟那樣,漁獵耕種加工貿易安排得妥妥帖帖,所以,黑扯木大營的日子,過得很艱難。
親情難斷,阿敏或明或暗,不時地資助阿瑪。
又是兩年一度朝貢時。連續四次,建州女真都是二都督舒爾哈齊赴京,這一次,努爾哈赤派來信使,送來禮物,依然懇請弟弟替代哥哥,進京面圣。一想到進京朝貢,京城的繁華富裕,令他羨慕不已,還有朝廷的封賞,豐厚得嘖舌,大明皇帝就是慷慨大方,封賜之物足夠黑扯木幾年的開銷。舒爾哈齊心猿意馬了,反正自己是皇帝封賞的都督,進貢朝拜理所應當,便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
阿瑪進京朝貢的消息從黑扯木傳回王城,阿敏心里一涼,他意識到,阿瑪最后的機會失去了。此時的阿瑪,若是以進京朝貢,無睱打理旗兵為由,撤銷黑扯木大營,把兵馬歸回王城,還能挽回局面,既能度過眼下的饑荒,又可以保存實力。就這樣一走了之,黑扯木豈不危矣?
只圖小利,目光短淺啊,阿敏對阿瑪的選擇痛心疾首。
不出阿敏所料,趁著阿瑪不在,阿其牟幾乎是單槍匹馬,繳了黑扯木的械,收回了賜予給阿瑪的全部旗人,殺死了慫恿阿瑪另立門戶的大阿哥阿爾阿通、三弟扎薩克圖,斬了給舒爾哈齊出餿主意的愛新覺羅家族近臣阿什布,架起柴火,把大臣武爾坤蒙古綁在樹下,活活燒死。
快刀斬亂麻地處理了黑扯木大營的離心離德,阿敏的位置,立刻突顯出來,畢竟,資助黑扯木,與阿其牟分心,罪責難赦。阿其牟沒忘一年前的交待,勒令阿敏必須將他阿瑪帶回王城,接受責罰。
此時的舒爾哈齊,對黑扯木大營的變故,絲毫不曉。努爾哈赤已經將黑扯木通往明朝和烏拉部所有的道路全都封鎖了,只等舒爾哈齊回來,自投羅網。從京城高高興興回來的舒爾哈齊,進了黑扯木就傻了,眼前一片焦土,二兒子阿敏沉默地蹲在廢墟里,等待著阿瑪。
已經無路可走了,舒爾哈齊承認了自己的短視,承認了沒有立地為王的卓見。兒子的判斷絲毫不錯,哥哥吞并了他的大營,沒人施與援手,也沒人前來干涉,苦心經營的黑扯木,不堪一擊,仿佛他這個二都督不曾存在過一般。此時,無論投靠誰,他都將過著寄人籬下的苦日子。
除了跟著兒子阿敏走回到王城赫圖阿拉,向哥哥認罪,舒爾哈齊已別無選擇。
努爾哈赤余怒未消,雖說不能像斬殺阿爾阿通那樣斬殺自己的親弟弟,但也不能輕易饒過,圈禁到人圈,休想再出來折騰。
阿敏同樣沒有逃脫被追責的厄運,明知阿瑪心懷二心,不去阻止;明知黑扯木難以為計,卻暗自資助;明明有能力早日勸回阿瑪,卻遲遲未動。已是不赦之罪,當斬之。
刑場已經布置妥當,就在人圈的對面,阿敏被綁在木樁之上,劊子手在刑場上走來走去,只待一聲令下。從人圈的孔洞里,舒爾哈齊能真切地看到行刑的過程,這也是努爾哈赤震懾之法,盡管弟弟已經是只死老虎了,但他也讓弟弟感受到心比身先死。
阿敏沒有掙扎,也沒有喊冤,平靜地面對著太陽。天神說,他是三音貝子的化身,他能把六個太陽埋葬進萬丈深溝,他同樣有本事,埋葬掉所有擋在建州女真前面的豺狼虎豹,讓阿其牟成為滿洲大地唯一的太陽,他不相信阿其牟舍得殺他。
透過人圈的孔洞,阿敏看到了阿瑪那雙流淚的眼睛,他知道,阿瑪后悔了。假若阿瑪聽他的話,屯兵鴨綠江畔,蓄勢而發,現在的朝鮮王朝,就是阿瑪的傀儡,說不準,阿瑪與阿其牟兄弟倆已經劃江而治,同時稱王了。
可惜,這個龐大的謀劃,被目光短淺的阿瑪擱淺了。
聽說老汗王要殺阿敏,王城赫圖阿拉炸開了鍋,貝子們坐不住了,畢竟,阿敏沒有跟著他們的額其克(叔叔)出走黑扯木,更沒有叛逃王城的意圖,還將額其克帶回到了王城,不說有功,也不至于獲罪,就算有罪,罪也不當誅,老汗王是怎么了,要將額其克那一脈斬草除根啊?
大阿哥褚英,性子直率,兩個人攻占宜罕山城,結下生死之誼,他極力阻止老汗王,不能妄開殺機,濫殺無辜。褚英的勸說,太過直接,甚至包含指責老汗王的意思,努爾哈赤不可能接受。
倒是老汗王的八子,才十幾歲的皇太極,說話懂得分寸,他說,天下大局未定,二阿哥阿敏雄才大略,是建州女真平定四方的難得人才,況且,汗王已寬宥了額其克的死罪,其子也當在饒恕之列,不如留下阿敏的性命,將功折罪。
努爾哈赤最終被八子皇太極說服了,死罪雖免,活罪不赦,依例,沒收阿敏一半部眾和財產。
松綁時,阿敏十分淡定,不俱生死,是女真巴圖魯的本色,他從容地走進汗王宮,與平時得到某種賞賜一樣,平靜地向阿其牟道聲謝。
如此的坦蕩,阿敏心里有數,阿其牟想殺他是假,威懾住他是真,欠下了阿其牟一條命,無法還清了,這輩子他活是阿其牟的人,死是阿其牟的鬼,這是個魔咒,他無法解脫,誰讓阿其牟有天神一般的魔力呢。他可以讓人造出九個太陽,也可以讓你滅掉六個,究竟讓誰獨留天上為日,誰暗淡無光地成為月亮,誰躲進遙遠的天際埋在群星中,三音貝子說得不算,一言九鼎的,還是天神。
阿敏知道,敲山震虎過后,他就是阿其牟的一份禮物,這份大禮送給阿其牟自己親生的阿哥們了,阿其牟答應了誰的求情,他就欠下了誰天大的一個人情,想讓你還,就會揪著你不放。
畢竟,阿其牟年歲不饒人,他在考慮把建州女真交給誰。阿敏洞悉了一個秘密,大阿哥褚英有意地取悅他,年輕的皇太極,已初露鋒芒,也在爭取他。
阿瑪的失勢,阿敏用不著再選邊站了,他必須學會夾著尾巴做人。阿其牟的眼神,就是一把鋒利的刀,隨時可以割他的肉,他必須讓自己變成一只忠誠的狗,只屬于阿其牟的獵狗,只要阿其牟把石頭甩向哪里,他就會義無反顧地沖到哪里。
兩年后,阿瑪在人圈里薨了,阿其牟對侄兒屢立奇功念念不忘,按照固山規制,把屬于阿瑪的藍旗財產,由阿敏悉數繼承。阿爾阿通死后,阿敏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老大,阿瑪的遺產,長子繼承,這是建州女真的規矩,阿敏當仁不讓。
他的實力,在悄悄地增長。
阿瑪不在了,間接殺死阿瑪的人,就是布占泰。阿瑪對布占泰天高地厚,勝過再生父母,而他呢,卻把阿瑪當成擋箭牌,當成傀儡,不斷地利用和玩耍。如果不是布占泰反復慫恿、挑撥,即使阿瑪另立門戶,也不會窩窩囊囊、目光短淺地選在黑扯木。那會是另一番景象,轟轟烈烈地挺立在鴨綠江畔,拔直腰板站在長白山頭,讓世間矚目,讓所有的王公刮目相看。
阿敏很清楚,詭計多端的布占泰,反復無常的唯一目的,就是讓烏拉部強大到無可匹敵,最終統領整個女真。阿其牟恩養扶植布占泰近二十年,那能容得下布占泰奪走他的夢想,和親是假象,是韜光養晦的手段,你死我活的對決,是早晚的事情。
對布占泰的態度,就意味著對阿其牟的態度,殘酷地打壓,不能含糊。這一點,無需阿敏選邊站,他不會被親情遮蔽雙眼,對布占泰態度,他比阿其牟還堅決,那就是置之死地而后快,一天不收拾幾回烏拉部,心里發癢。他時刻牢記阿其牟砍大樹的教誨,哪怕一個小的枝葉,也不放棄征伐,決不給布占泰留下生長的空間。
這棵大樹的枝枝蔓蔓已經被砍掉了許多,就差最后一斧子了。
阿敏都著急,可是,阿其牟卻不急,他在等待機會。這個機會就是一個攻打烏拉部的充足理由,這個理由足可以讓他出師有名,永遠正義凜然。
悍勇無雙的布占泰,終究不是老謀深算努爾哈赤的對手,沒過多久,把柄就被攥住了。
事情的起因,是阿敏的額云受辱。
愛新覺羅家族的格格,與生俱來就有一種優越感,脾氣暴烈,身手敏捷,說一不二,無論嫁給哪個貝勒,都想當上半個家。阿敏的額云,同樣如此。布占泰最害怕的是受愛新覺羅家族的擺布,最承受不了來自愛新覺羅家族的福晉對他指手畫腳,況且還是三個福晉呢。
額云沒有忘記嫁給布占泰的使命,時刻替阿其牟提醒布占泰,建州女真是烏拉部的父國。
被福晉擺布,不是布占泰的性格,女人敢來干政,那就讓她嘗一嘗受辱的滋味。布占泰抽出骲骨之箭,響著尖銳的鳴鏑,射向額云。鳴鏑,那就是命令,這根響箭雖說沒有箭頭,可無論它射到哪里,哪里就是眾隨從堅定不移的目標,要萬箭齊發,一旦有誰認為,那是大貝勒的福晉,手下留情。布占泰手中的刀就不會留情了,誰的腦袋就得滾落下來。
鳴鏑射過來之后,額云立刻成了千夫所指,箭如飛蝗,幸虧她自幼武藝超群,一把大刀把自己護得個嚴嚴實實,沒有傷及肌膚。
鳴鏑箭射福晉,是馬背上的民族對妻子最嚴厲的懲戒,犯了天規,才能受到如此的責罰。
這是對努爾哈赤公然挑釁,再不去算賬,建州女真就等于折服烏拉部了。這一次,努爾哈赤親率大軍,披明甲,跨白馬,千里躍進,直逼烏拉河。
最想催馬征戰的,是阿敏,布占泰羞辱額云,等于藐視她的弟弟阿敏。宜罕城之戰,布占泰已經是手下敗將,卻沒有打服。這是消滅布占泰,吞并烏拉部的絕好時機,阿敏怎能錯過?他摩拳擦掌,準備再試身手,一鼓作氣,砍倒烏拉這株大樹。
遺憾的是,阿其牟偏偏不讓阿敏隨軍征戰,反倒把他留在王城,有大事相托,責任之重,不亞于殲滅烏拉部。啥是大事兒,見縫插針地砍大樹,不遺余力地消耗烏拉部,搬開統一路上這塊絆腳石,這才是建州女真的大事,有什么比這更重要?阿敏迷惑了。
當阿其牟說出理由時,阿敏啼笑皆非,阿其牟讓他留守王城,不是防備明朝和朝鮮的夾攻,也不是擔心蒙古諸部對王城的侵襲,而是要看住一個人,一個極為危險的人,不能讓這個人離開院落半步。
這個人就是阿其牟的長子,戰功赫赫的褚英。
阿敏難以理解的是,阿其牟為何死死地揪住褚英不放,高低禁閉在高墻大院,戴上沉重的腿鐐。即使褚英比野牛有力氣,也無法逃脫。雖說阿其牟沒有把褚英投入人圈,阿敏還是想不明白,阿瑪被圈禁,那是因為背叛,大阿哥褚英對阿其牟忠心耿耿,每一次征戰,不管多么危險艱難,都是褚英身先士卒,勇往直前,常常單騎沖入敵群,取敵人將領的首級,如探囊取物。建州女真能稱霸四方,褚英立了一多半的戰功。
其實,這次打烏拉,用不著阿其牟親征,只要褚英和阿敏再次并肩作戰,不把布占泰滅掉,就是他倆的恥辱,因為,沒有任何人比他倆更熟知烏拉部的戰法,他們深知敵方每一個主將的軟肋,遇到誰怎么打駕輕就熟。就算褚英罪大惡極,一仗下來,足可以將功補過,堵住眾多非議的嘴,他們是親生父子啊,阿其牟這是何苦的呢。
現在可好,兩個人都被拴在了王城,不知這仗該怎么打了?
中秋時節,天氣格外晴朗,看守褚英的阿敏,心里卻是陰冷的,望著禁閉褚英的那座高高的院墻,還有血一樣紅的大門,陷入到了深深的思索中。
出事之前,阿其牟對褚英的疼愛與重視,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畢竟,阿其牟老了,他著意培養汗位的繼承者,大加樹立大阿哥、嫡長子褚英的威信。所以,汗王宮里議事,褚英的位置替代了從前阿瑪的位置,高居在老汗王的左側。其他四貝勒和五大臣,位于殿下。
毫無疑問,一旦哪一天汗王仙逝,褚英是唯一的繼任者。
或許是習慣于征服了,從記事起,褚英便在血雨腥風成長,十三四歲起,獨立掛旗,隨父出征,十七八歲,便能獨立作戰,殺伐決斷,不比老汗王遜色。努爾哈赤被尊稱為淑勒昆都侖汗時,褚英也水漲船高,高高在上地俯視眾貝勒,以王者的姿態出現在四大貝勒和五位大臣的面前,毫無忌諱地以征服者的口吻對待貝勒與大臣,責罵與怒斥,如同家常便飯,甚至以誰給他上貢的馬匹、財物與阿哈的多少評定是否忠心。
英明的淑勒昆都侖汗,身壯如牛呢,哪輪得上儲君發號施令。
一股上告的風潮,悄然而興,究竟誰是上告的始作俑者,阿敏分不清楚了,總之,他是最后一個知情者。那次四大貝勒與五大臣的秘密會議,是由大貝勒代善之子岳托悄悄告訴他的,等到他到達時,大家已經商議妥當,只等他的態度。
阿敏是二貝勒,雖說非汗王親生,這個舉足輕重的位置,汗王給了他,那是對他謀略的認可,更是對他功勞的承認。
聚會的地點,在王城下方蘇子河畔的一座哨卡,周邊放出了許多眼線,唯恐秘密泄露。阿敏一進去,三個貝勒六雙期待的眼光都投向了他。既然他是被大貝勒代善的長子岳托請來,代善的態度自然清楚了,三貝勒莽古爾泰多勇而寡謀,經常與褚英爭功奪賞,兩人向來不睦。阿敏的眼光停在四貝勒皇太極的臉上不動了,這個小家伙,機智靈活,很多好主意,都被老汗王采納了,把阿瑪從黑扯木領回那天,正是皇太極巧舌如簧,才救下阿敏一命。
皇太極沒有談及褚英的暴戾,也不論褚英對諸貝勒和大臣的欺壓,只是嘆惜,一旦有一天,英明的淑勒昆都侖汗被天神阿布凱恩都里請到天庭下棋,誰能替老汗王開拓宏基偉業?一番話,即沒說老汗王會死,又道出了對建州女真前途的擔憂。
代善的眼神里,飽含著對未來的憧憬。莽古爾泰挽起袖子,直截了當地露出了躍躍欲試。阿敏把眼睛一閉,他心里很清楚,別看代善作戰勇猛,卻是離開拐棍就瘸的人,沒人指揮,仗就不會打,實際上是個軟弱者,不足為汗。莽古爾泰呢,行事草率,難堪大任。倒是皇太極,智勇雙全,可惜年紀太小,軍功太少,不足以服眾。
褚英倒了,誰能替代?阿敏認為,自己是最佳的繼任者,可惜的是,老汗王只是他的阿其牟,不是阿瑪,他不敢明目張膽地覬覦這個位置,只能悄悄地積蓄力量,反正阿其牟身體還壯著呢,他謀求的是水到渠成。
本是平輩,如此居高臨下,霸氣十足,常以王者的身份挾持諸貝勒大臣,人們擔心一旦繼承大位,暴戾之氣,誰能承受?所以,阻止褚英繼嗣,群起而攻之,那是必然。
太陽一寸一寸地移下去,移過了火熱的中午,變得溫暖而又和煦了。榆樹葉子在微風中一味“簌簌”地響,單調而又乏味,征戰慣了的阿敏,百無聊賴地坐在大紅門下,靠著門柱,在太陽底下打起了瞌睡。
“稀里嘩啦”的腳鐐聲由遠及近,向大門移來,阿敏打了個激靈,迅速警醒,他知道,褚英來了。
本來,褚英不想走出屋子,沉重的腳鐐磨得他腳踝鮮血淋淋,盡管他不怕血,可從前身上沾的都是敵人的血。疼痛,對于褚英來說,沒有關系,他承受不了傷口招來的蒼蠅,還有無盡無休的蚊蟲叮咬。所以,他不愿意走動,盡量減少腳踝磨破出血。
腳鐐是努爾哈赤臨走時加上去的,褚英的本事過于強大,不用腳鐐約束,深宅高墻,如履平地。就像一只猛虎,只要給它自由,無論山上的林有多密,崖有多陡,都無法阻止它的步伐。
平時里,整個王城到處都是響徹云霄的練兵聲,此時,變得格外寂靜,褚英敏銳感覺到了一定發生了大事情。他貍貓一般機警的耳朵,聽到了熟悉的呼嚕聲,便知道,監管他的人,不再是普通的旗丁,而是換成了二貝勒阿敏。
手拎起沉重的腳鐐,褚英一步一挪地走向大門口,他亮開嗓門,對著阿敏喊,你過來,我要和你說話。
聽從褚英的召喚,已是阿敏的習慣,盡管褚英已經失勢,阿敏依然順其自然地答應,立馬來到了大紅門的門縫前,隔著門縫瞅褚英。阿其牟的戒律,緊箍咒般套在阿敏的額頭,天塌下來,也不能打開大門,放出褚英。
不管怎么說,四大貝勒中,唯有阿敏,沒有當面和褚英翻臉。阿敏時刻警醒自己,那三個貝勒,都是阿其牟的親生骨肉,自己獨身一人,沒有靠山,也沒有同盟者,一絲一毫的錯誤也不能犯,否則下場會落得比阿瑪和褚英還要慘。
門縫中擠過褚英的一只眼睛,他問阿敏,王城如此安靜,汗王去了哪里?
阿敏笑了,沒說話,手指向了遙遠的北方。
褚英明白了,睚眥目裂地吼道,為什么不讓我去,只需一戰,我就能挑下布占泰的人頭。
接下來,褚英槌響戰鼓一般,狠命地拍著禁閉他的大紅門。驚得王城里牛吼狗吠,麻雀亂舞,索倫桿上的烏鴉停止了優雅地進食,“呀呀”地怪叫,飛向遠方。四下站崗的旗丁聚過來,握緊長矛大刀,仔細查看院里的情況。留在王城的格格與小阿哥們,睜大好奇的眼睛,也來瞅一瞅禁閉褚英的院子究竟發生了什么。
褚英越喊越憤怒,這場戰役,涉及到建州與烏拉誰存誰亡。哪一次大戰,不是褚英一馬當先?這么險要的大戰,居然丟下了他,這種羞辱,和要了他的命有什么區別。被憤怒燒昏了腦袋的褚英,居然喊出,沒有我在,汗王必敗無疑。
阿敏被利箭射中一般,一下子躥出老遠,再也不和褚英隔門相視。老汗王一生戰無不勝,這種忤逆的話傳到老汗王耳朵里,那就是詛咒。
看到阿敏狼狽的樣子,褚英哈哈大笑,口無遮掩地罵著阿敏,你我吻頸之交,居然也向汗王告狀,一群忘恩負義的東西。我位居長子,建州女真的千里沃土,多半是我攻打下來的,汗位舍我其誰?我即汗位后,誓將你等諸弟、諸大臣誅盡。
阿敏遠遠地靠在大榆樹下,任憑褚英在禁閉的院子里折騰,始終一言不發。直至褚英折騰累了,坐在門檻之下,一聲不吭。沒有了聲音,世界重歸寂靜,旁觀的人失去了圍觀的興趣,阿敏這才重新走回到大門外,與褚英隔著一道門縫坐下。
一輪大日挨上了遠處的山頭,天空染得一片血紅。剛才的褚英,詛咒老汗王兵敗,只是一句氣話,現在,看著血紅色的天空,他擔憂起老汗王了,這么大年紀,還在親征,此時此刻是不是也在經受著血與火的考驗?
阿敏長長嘆息一聲,褚英的詛咒,雖然無意,卻也透露出對老汗王的不滿,過早地將褚英推到儲君之位,就是把褚英拿到火上烤,莫說是只會打仗的褚英,就算換個智勇雙全、八面玲瓏的阿哥,也難逃群而攻之的厄運。
這就是儲君的命運,也是四大貝勒的機會。
砍大樹,一枝一條慢慢地來,怎能讓伐木者受傷?阿敏深知阿其牟砍大樹比喻的精辟之處,平靜地告訴褚英,詛咒沒用,沒有血與火,老汗王會安然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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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阿敏的預料,大戰沒有打起來,砍大樹的根本目的,是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利益,阿其牟常用的手段是薩其馬加大棒子,恩威并用,讓敵方看到阿其牟就會畏懼,心生降意。果然,老汗王努爾哈赤只是占據了烏拉河西的六座城堡,焚盡廬舍糧秣。與布占泰對壘在烏拉河,布占泰駕著獨木舟前來乞宥,老汗王驅馬入河,立在流淌的烏拉河里,歷數從恩養到扶植他當首領,烏拉部欠下建州部的恩情,從賜予無盡的財寶到下嫁三女與他,一宗宗,一件件,從頭到尾痛罵了一番。嚇得布占泰領出自己的小阿哥,還有所屬首領的孩子,一并送給老汗王為質。
一場風雨欲來的大戰,就這樣云開霧散了,老汗王平安歸來。
秋雨淅淅瀝瀝,一場接一場,打落了樹葉,打枯了野草,把節氣逼向了冬天,也把褚英的脾氣逼得寒潮一般暴烈,他忍受不了腳鐐的桎梏,把腳鐐的聲音摔得驚天動地。
努爾哈赤本想用禁閉的方式,逼迫褚英閉門思過,向四貝勒五大臣低頭認錯。他把阿敏留下的根本目的,是讓阿敏與褚英朝夕相處,說服褚英向諸弟和五大臣妥協,阿敏經常和褚英并肩作戰,告狀之風興起,阿敏比較遲鈍,說明他們的關系沒有壞到不可救藥。阿敏是撈出褚英的最后一根稻草,汗王也在糾結,不想父子反目成仇。
畢竟褚英是大福晉生的,當初努爾哈赤起兵,若沒有大福晉佟佳氏的家族做支撐,哪兒還有建州女真自由地馳騁在滿洲大地。佟佳氏過世了,對褚英高看一眼,就是對大福晉最好的紀念。
可是,阿敏讓努爾哈赤失望了,不但沒有勸說褚英,還沒有管住褚英的嘴,讓他的狗嘴里吐出了不應該有的詛咒。本來,努爾哈赤留下阿敏,意味深長,只要阿敏求情,替褚英說句好話,就把褚英從禁閉中放出來,繼續為建州女真建功立業,等于讓阿敏給自己留下一個臺階。可阿敏卻故作懵懂,無動于衷,既不當褚英的同盟者,也不給褚英落井下石,成熟得令人可怕。
汗王把冰冷的目光投給了阿敏。阿敏讀出了阿其牟目光里的冷,這種冷,需要他在戰場上無數次的拼殺,用奮不顧身的熱血才能溫暖過來。阿敏不后悔,哪怕用生命去試一試,也不能放棄登上汗位的機會,他自認為是阿其牟最恰當的繼任者,給了褚英,坑的是建州女真,褚英心胸狹窄,剛愎自用,確實不能擔當大任。
性情剛烈的褚英,寧折不彎,決不妥協,哪怕努爾哈赤把暗示的話說成透亮,也無法更改他對諸弟與大臣的仇恨。努爾哈赤只好放下親情,以大局為重,舍棄了褚英。
正月里,潛伏在烏拉部的內線放出信鴿,快速傳來消息,布占泰將烏拉部十七位貴族之子送與葉赫部為人質,求得與葉赫部更深的結盟。布占泰此舉,一方面讓葉赫部充分感受到結盟的誠意,另一方面也是強硬地把貴族階層綁架在自己的戰車上,誰敢有二心,就讓葉赫部幫助自己清理門戶。
人質事件,引發了烏拉部整個貴族階層的不滿,以往外送人質,皆為部落首領的子侄,從來不送貴族之子。一時間,烏拉部的上層人心思變,暗流涌動,一些貴族悄悄地與努爾哈赤暗通款曲,借助外力,求得人質平安。
真是天賜良機。
偏偏此時,布占泰又犯了兩個低級錯誤,囚禁了愛新覺羅家庭的兩位性情暴烈的格格,還要娶本該嫁給努爾哈赤的東哥。整整二十年過去了,東哥從美若天仙人見人愛的少女,在蒙古部落里嫁了一圈兒,耗死了蒙古部落貝勒,又回到葉赫部,再次成為政治聯姻的待嫁女。只是沒人再叫她東哥了,直接叫成了葉赫老女。布占泰娶她,就是毀掉二十年前將東哥讓給努爾哈赤的誓言,以此羞辱汗王。
二十年過去了,各部落都在拿東哥說事兒,這個結卻沒有過去。現在,借口從天而降,這是明目張膽的背盟,最后一斧子再不砍下去,一旦烏拉部與葉赫部結成牢不可破的同盟,這株大樹就砍不倒了。
再次出征烏拉,努爾哈赤毫不猶豫地選了阿敏擔當先鋒,換了皇太極監管褚英。
這次征戰,建州女真傾巢出動,努爾哈赤造足了聲勢,張黃蓋,鳴喇叭,吹嗩吶,率三萬大軍,向烏拉進軍,連克三城,直逼烏拉城下。
布占泰敢和努爾哈赤叫板,是歷經了近二十年的臥薪嘗膽,在明朝、葉赫、建州之間游刃有余地周旋,把幾乎靠仰人鼻息才能活下來的烏拉部,壯大到了足以與建州部抗衡。
上一次烏拉河相遇,布占泰沒敢交鋒,那是因為兵力分散在各個城堡,沒來得及合并。這一次不一樣了,人多馬壯,大明朝的遼東總兵府支援給他了一大批火銃火炮,只要建州騎兵敢沖鋒,一通火銃過后,就會讓他們傷亡一大片。
雖說歷經建州部砍大樹的折磨,烏拉部依然擴張出了人馬,聚集在烏拉城外,仍有三萬。
背倚著寬廣高大堅固的烏拉城,西邊有松花江水軍為依托,北面又有葉赫的援軍披星戴月地增援過,布占泰心里有底兒了,擺出了和努爾哈赤一決高下的架式。
努爾哈赤再想以老丈人的身份呵斥布占泰,人家已經不接受了,你待娶的葉赫老女,人家都敢強娶,你嫁出去的格格,人家都敢圈禁,還有什么人家不敢碰的?
三萬對三萬,勢均力敵,這場仗真的要打下去,那就是鷸蚌相爭,兩敗俱傷,增援上來的葉赫部就可以漁翁得利了,統一女真的大業,會讓葉赫部不勞而獲。這不符合努爾哈赤一以貫之的砍大樹的理論。
六萬大軍,相互對峙,不差百步。若是有褚英在,努爾哈赤不會攻而不欲,退而不忍,徘徊猶豫,想要撤軍。沒有褚英一馬當先地沖鋒,努爾哈赤心里不托底兒。
阿敏眼里冒著火呢,無論是鳥碣巖還是宜罕城,哪一次不是建州兩三千的旗兵打烏拉部的萬余人馬,哪一次又不是全勝而歸?此次大戰,機會難得,必須一鼓作氣。雖說烏拉兵列隊威嚴,借盡天時地利,氣勢如虹,這些表象,掩蓋著人和的大問題,他們的內部已經離心離德了,承受不住摧枯拉朽般的攻擊。更何況阿敏敏銳的目光還捕捉到了布占泰的另一個致命軟肋,以為天時地利人和占全了,傲慢輕敵了。
布占泰確實低估了建州旗兵的長途跋涉的能力,認為建州旗兵千里遠襲,已是疲憊之師,恰好以逸待勞,一舉殲之。上一次,兩軍相遇烏拉河,老酋(努爾哈赤的敵人對他的簡稱)過過嘴癮而已,送幾個人質,就打發回去了。這一次,烏拉部集結了全部優勢兵力,再加上葉赫援軍馬上就到,全殲老酋,機會難得。
兩軍對壘勇者勝,別說是阿敏,就是阿敏的戰馬都按捺不住了,“咴咴”地叫著,時刻準備沖鋒。
哪怕違背了老汗王命令,擔當以下犯上的罪名,阿敏也要諫言阿其牟,箭在弦上,不能不發,當年,九部聯軍打建州,敵眾我寡,相差懸殊,依然打得他們落花流水,現在,布占泰揚短棄長,放著城墻不守,偏偏列陣郊外,企圖一口吞掉建州旗兵,已經犯了兵家大忌,天賜良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大貝勒代善力挺阿敏,建州旗兵最大優勢是曠野大戰,早知不戰,何必喂飽馬匹,整備盔甲刀槍?今日不戰,待到布占泰娶回葉赫老女,這等羞辱,誰能忍受?
阿敏繼續勸說阿其牟,烏拉部不過是被雨澆透的墻,外強中干,此時,勇猛地沖上去,這堵大墻會轟然坍塌,這場生死大戰,不能不打。
努爾哈赤被說服了,眾貝勒歡欣雀躍,摩拳擦掌。
布占泰還像上次一樣,等著努爾哈赤做長篇訓話,沒想到,老酋一言不發,突然催馬,快如閃電,挺身而入,率先突入烏拉軍陣。剎那間,建州旗兵與烏拉軍下馬步戰,廝殺混戰在一起,戰場上,矢交如雨,吼聲如雷。
建州旗兵進攻的速度疾如閃電,沒等布占泰反應過來,混戰瞬間爆發,火銃的威力根本沒來得及發揮。
貼身近戰,建州旗兵如狼似虎,個個以一當十,烏拉軍雖拼死抵抗,終究力不能及,加上貴族們設法保存實力,率先退出主陣,頹敗之勢漸漸顯露。阿敏揮舞一把大刀,割草一般,在敵陣中掃開一道扇面,殺得烏拉兵血灑原野,尸橫遍地。后邊跟著的鑲藍旗兵,像決堤的洪水,摧枯拉朽地席卷過來。敗散的烏拉軍,十損六七,拋戈棄甲,四處潰逃。
代善率紅旗軍,突破敵陣,直插烏拉城下,豎云梯,堆土袋,沖上城墻,奪下城門,斬殺了守城的主將——布占泰的次子。努爾哈赤趁機沖入城內,穩穩地坐在西城門上,樹立起了一片黃色旗幟。
烏拉城之役,努爾哈赤破敵三萬,斬殺萬人,獲甲七千副,部屬盡俘。
布占泰見烏拉城已失,勢不能敵,率二百多騎兵,一路奔逃。阿敏率鑲藍旗兵,窮追不舍,直至追得布占泰形單影孤,沒剩一兵一卒。若是阿敏搭弓拉箭,施展出百步穿楊的箭法,布占泰早就一命嗚呼,到地獄之神耶路里那里報到了。可是,阿其牟命令他,不取布占泰的性命,不給他留下一個隨從,只準放走他一人,任他隨意而去。
除了葉赫部,布占泰已走投無路,那里是他必然的歸宿。若是這樣,將來討伐葉赫部,就有了充足的借口。
到底是阿其牟老謀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