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少的詩(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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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汗衫

我把這件舊汗衫脫下

翻過來再穿上

弟弟從美國回來前

父親特地把它翻出來

它的背面印著

“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

被洗得泛黃

前面還有幾個小洞

它現在被我穿在身上

在傍晚

在陽臺或櫥柜的菜刀上

在普通人的庸常中

它寬松而且舒適

父親不知道，我曾反復夢見

自己十七歲那年

步行千萬里

穿過海子湖與操場

也穿著這么一件汗衫

摸著夜色

離家

在黃浦軍校舊址

——寫給戴安瀾

那么近

這些伸手就可以握住的白云

從地板上彈了起來

變成民國的秋千

畫中那個翩翩少年

從墻上走下來

而我，卻逆著他的方向

走進風云動蕩之中

替他讀書，打仗，給愛人寫信

并代替他

死在異邦

那些我代替不了的

它們多么安靜

譬如從小葉榕葉子縫隙里

漏下來的光陰

譬如你們

遺留在人間的愛情

黃河之殤

——寫給雷鴻基先生

從一九七二年的病床上

你跑了回來

速度快過光速

你跑贏了時間

像細胞一樣分裂

二個、四個，無數個

在熟悉的角落

和老熟人聊天

花園口，終于

重新回到這里

面對拖兒攜女

滿臉饑色的人群

你張大嘴巴

慢慢轉身

看他們，再一次

被黃河水追上來吞沒

巨大的恐懼，是

所有燈光熄滅后的咳嗽

是黑暗里驟然出現在

夜空的亮光

是我們懷揣四十年后的哀慟

看你把黃河水

藏進身體, 慢慢

松馳, 慢慢平靜

臉上沒有半點凄容

中元記夢

耳朵里跳出來的蛐蛐兒

從荊南路末端

一直跳進馬店村

祖母的耳朵里

白露漸漸凄涼的叫聲中

桂花慢慢地開

秋風從花香中提出舊事

又把它送到

目光的盡頭

而故事里歸來的人

音容模楜

我們借助火紙、香燭

寄出錢糧和包袱

第二天早上

化作一臉淚水

在夢中，你

全部還給了我們

過北湖路

鈑金店少年赤裸的

胳膊上，有我年少時

黝暗的時光

他一臉稚氣地

蹲坐在水泥地上

反復敲打一塊鈑金

“叮叮鐺鐺”地

他在變形的紋路里

敲出了桂花的香氣

在桂花眼里

這反反復復的節奏

其實是一曲無盡的

催眠曲，它更多催生的是

你心中的倦意

而油漆，桂花原本的同源體

則在不斷提醒:

千萬別停——，要不

那些己經被錘打得彎曲，變形的

軀體，會爬起來

把打進它們體內的疼痛

還給你……

而當你不再是鈑金店小工

變成一只鳥時

這一切都會失去跟桂花的聯系

而桂花，則可能會變成

一聲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