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語料庫的《紅樓夢》并列四字格量化考察
——兼談漢語四字格的發展流變

■張 虹／泉州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

《紅樓夢》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因其文學價值和社會價值成為研究中國古代社會的“活化石”，《紅樓夢》涉及封建社會的方方面面，被稱為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因而也較為全面的反映了當時的語言狀況。作者在行文中使用了大量四字格詞語，四字格是自《詩經》開始的一種獨立的語言現象，“是一種比較特殊的語言結構形式，外部結構形態是四個音節為一組，內部結構形式固定緊密，有一定的整體性和獨立性，通常包含詞和固定短語”。本文以高增良（1996）的《〈紅樓夢〉四字格詞典》中并列四字格詞語為研究對象，根據高增良先生的劃分，《紅樓夢》中的四字格，按其音節的停頓可變換其格式，兩兩停頓的就構成了并并格，本文基于這一分類分別從結構、語義等幾方面來進行考察。

一、《紅樓夢》并列四字格的搭配形式

（一）ABCD型

ABCD代表互不相同的、不重疊的幾個語素。

1、并列聯合式

①雙項并列（644個）

AB、CD代表兩個意義相關的詞，然后AB+CD構成并列關系。

A詞性相同

1）名名式（319個）：

如：“本家親戚、裁縫繡匠、捕快皂隸、妯娌姊妹、王孫公子、形容面貌、學問人品、分寸禮節、言語舉止、人品行事、牛黃狗寶、蝴蝶落花、文章經濟、儀表人才、游頭浪子”等。

2）動動式（102個）：

如：“幫補照應、抱怨后悔、悲號慚愧、倉皇流離、籌劃計算、開導勸解、洞悉明白、看守澆灌、打扮收拾、留神小心、溫存體貼、體貼眷受、嫉妒挾怨、揮霍指示”等。

3）形形式（173個）：

如：“刁鉆古怪、大方氣派、標致美貌、聰明能干、干凈俏麗、感慨纏綿、剔透玲瓏、乖覺可恥、靦腆溫柔、含蓄渾厚、細致輕巧、刻薄輕佻、寬宏大量、委屈煩難、清幽雅靜”等。

B詞性相異

1）形動式（18個）：

如：“輕慢疏忽、怯懦無力、喜悅放心、輕薄造作、溫厚可疼、殷勤小心、剛硬要強”等。

2）動形式（12個）：

如：“明白硬朗、偷安怠惰、溺愛縱容、小意殷勤、輾轉纏綿、堆砌生硬”等。

3）名動式（8個）：

如：“心性為人、笑話打趣、因果來去、腿腳奔忙、人品行事、針鑿誦讀”等。

4）動名式（1個）：

如：“引覺情癡”等。

5）名形式（7個）：

如：“風塵骯臟、膏粱輕薄、膏粱錦繡、膏粱文繡、箱籠細軟、聲名體面、世宦富貴”等。

6）形名式（4個）：

如：“奇詭仙鬼、悖謬矛盾、驚恐邪祟、陰暗邪祟”等。

②三項并列（42個）

AB或CD先構成一個詞，再和另外兩項組合在一起，從語義上看代表三個詞。

1）AB+（C+D）（9 個）如：“銀錢酒肉、合家大小、天下古今、妯娌姑嫂、仆從老小”等。

2）A+B+（CD）（33 個）如：“衣裙什物、食用香火、帳幔簾子、男女下人、草木石頭”等。

③四項并列（162個）

A、B、C、D代表了四個不同的詞。

a.A+B+C+D型

A、B、C、D代表了四個意義相關的詞或語素。

1）名（79個）：如：“床幾椅案、父母兒女、風水雷電、釵環裙襖、福善禍淫”等。

2）動（32個）：如：“安富尊榮、穿鑿扭捏、翻弄尋撥、居坐宴息、搬運移送”等。

3）形（24個）：如：“淫污穢臭、冰涼漬濕、親熱厚密、高大豐壯、清渾皂白”等。

b.（A+B）+（C+D）型

A、B與C、D代表了兩組意義相反相對的詞， A、B與C、D各自先組合在一起，然后兩組詞再相加形成第二層關系。

1）名（14個）：如：“上下主仆、因果來去、左右前后、陰陽順逆、長幼大小”等。

2）動（5個）：如：“分離聚合、賀吊往還、親疏遠近、遠近疏密、遠近厚薄”等。

3）形（8個）：如：“輕重疾除、喜怒哀樂、寒熱饑飽、離合悲歡、好歹真假”等。

2、并列主謂型

AB、CD先構成主謂關系，然后AB+CD構成并列關系。

①謂語是動詞（155個）

如：“蟬噪鴉棲、春榮秋謝、才盡詞窮、舌竭唇亡、管窺蠡測、骨碎腦破、鬼使神差、心動神怡、天生地設、魂飛魄散、紅消香散、花落人亡、眉開眼笑、眉來眼去、目瞪口呆、臉白氣噎、臉紅耳赤、心疼肝斷、心驚肉跳、生離死別”等。

②謂語是形容詞（97個）

如：“君仁臣良、人多勢眾、人多手雜、天高地厚、日長神倦、日久年深、路遠山高、家貧命苦、夜深體乏、家富人寧、年小力弱、年深日久、夜靜月明、兇多吉少”等。

3、并列動賓型

AB、CD先構成動賓關系，然后AB+CD構成并列關系。

①賓語是名詞（727個）：

如：“挨餓受凍、挨肩擦臉、唉聲嘆氣、愛勢貪財、安邦定國、安家過活、安身樂業、熬油費火、超凡入圣、辟邪除鬼、補天濟世、擦脂抹粉、藏頭露尾”等。

②賓語是形容詞（80個）

如：“避重就輕、編新述舊、貶惡誅邪、行兇霸道、似傻如狂、趨吉避兇、穿紅著綠、稱奇道妙、周貧濟老、憐新棄舊、欺軟怕硬、通古博今”等。

③賓語是動詞（37個）

如：“抱愧被打、嘲笑取樂、似有如無、取樂玩耍、忍悲強笑、承歡取樂、癡心妄想、挨打受罵、喊冤叫屈、橫行霸道、追歡賣笑、說情討饒、撒潑打滾、尋死覓活”等。

④賓語是數詞（23個）

如：“丟三忘四、喊七叫八、恨五罵六、橫三豎四、呼幺喝六、接二連三、嘮三叨四、拿三搬四、牽五掛六、連三接四、連三聚五、言三語四、有一無二、提三說二”等。

⑤賓語是代詞（1個）

如：“姓甚名誰”等。

4、并列偏正型

AB、CD先構成偏正關系，然后AB+CD構成并列關系。

①定中

名名（3個）：如：“山盟海誓、木雕泥塑”等。

形名（265個）：如：“矮墻淺屋、白眉赤臉、天仙寶鏡、跛足蓬頭、蒼松怪石、長命百歲、大聲小氣、大天白日、癡男怨女、紅口白舌、臟唐臭漢”等。

量名（1個）：如：“些山滴水”等。

數名（45個）：如：“萬縷千絲、千方百計、千災百病、千愁萬緒、千言萬語”等。

動名（24個）：如：“雕梁畫棟、死眉瞪眼、宿鳥棲鴉、任情恣性、喪聲嚎氣”等。

數量（4個）：如：“三番五次、幾番幾次、幾世幾劫、一雙半雙”等。

數形（6個）：如：“千奇百怪、千伶百俐、千刁萬惡、千紅萬紫、一明兩暗、七大八小”等。

②狀中

副動（1個）：如：“新來乍到”等。

形動（86個）：如：“暗約私奔、悲號痛哭、大哭大吐、長吁短嘆、高談快論、怡紅快綠、低吟悄唱、胡罵亂怨”等。

名動（42個）：如：“東拉西扯、根生土長、粉妝玉琢、前仰后合、先奸后娶”等。

數動（14個）：如：“七上八下、七顛八倒、十病九痛、四顧一望、一來二去”等。

動動（6個）：如：“好吃懶做、生拖死拽”等。

形形（2個）：如：“姹紫嫣紅、清幽雅靜”等。

形數（2個）：如：“橫三豎四、低三下四”等。

5、并列補充型

AB、CD先構成補充關系，然后AB+CD構成并列關系。

表1

《紅樓夢》并列四字格結構類型詞性相同（594）名名式（319）動動式（102）形形式（173）形動式（18）動形式（12）名動式（8）動名式（1）名形式（7）形名式（4）詞性相異（50）AB+（C+D）（9）雙項并列（644）三項并列（42）并列聯合型（848）A+B+CD（33）A+B+C+D（135）名（79）動（32）形（24）四項并列（162）（A+B）+（C+D）（27）ABCD（2478）名（14）動（5）形（8）并列主謂型（252） 謂語是動詞（155）謂語是形容詞（97）賓語是名詞（727）賓語是形容詞（80）賓語是動詞（37）賓語是數詞（23）賓語是代詞（1）定中（342）名名（3）形名（265）量名（1）數名（45）動名（24）數量（4）數形（6）狀中（153）副動（1）形動（86）名動（42）數動（14）動動（6）形形（2）形數（2）并列動賓型（868）并列偏正型（495）并列補充型（15） 動補（（15）偏正型（249）動賓型（104）主謂型（21）中補型（7）ABCB（57）AABB（77）ABAC（381）

動補（15個）：如：“顛來倒去、翻來覆去、死去活來、講明背熟、揪翻捆倒”等。

（二）ABAC型

即一、三語素相同，是部分重疊。

聯合型（249個）：如：“一父一母、江南江北、小門小戶、至善至賢、人前人后”等。

動賓型（104個）：如：“沒上沒下、數一數二、無情無義、說長說短、挑幺挑六”等。

主謂型（21個）如：“花謝花飛、人來人往、事好事歹、誰生誰死、自言自語”等。

中補型（7個）如：“怕前怕后、碰來碰去、吃來吃去、作好作歹、有來有去”等。

（三）ACBC型（57個）

即第二個和第四個語素相同，也屬于部分重疊。如：“大的小的、似夢非夢、千哄萬哄、無可不可、嫁雞隨雞、一句半句、國孝家孝”等。

（四）AABB型（77個）

這一類重疊式四字格沒有相應的雙音節形式，是屬于語法重疊，詞匯的重疊不在我們研究范圍內。如：“赫赫揚揚、婆婆媽媽、口口聲聲、鬼鬼祟祟、兢兢業業、心心念念、顫顫巍巍、三三兩兩”等。

基于以上四字格的分析，請看上頁表1：

以上表格可以看出：

（1）在《紅樓夢》所有四字格中，ABCD形式是最多的，其次依次是ABAC、ABCB、AABB。 而 在 ABCD中，并列動賓又是與并列聯合是最多的結構形式。

（2）ABCD的并列聯合型中，雙項并列又是最多，即AB+CD最多，AB與CD各自代表一個詞，進而形成結構對稱、語義相互對應的關系，這也符合漢民族對于“和諧”的要求與心理，漢民族歷來把“和”作為至高的審美追求，結構上要求勻稱均衡，在構詞上也是如此。AB與CD代表的詞正好符合這一審美要求，所以就成了構成四字格的一個主要趨勢。

（3）在所占比例比較多的并列動賓型中，賓語是名詞的情況也比較多，其他，當形容詞、動詞、數詞等也做了賓語的時候，便有了名物化的指稱意義，如“穿紅著綠（的衣服）、稱奇道妙（的事情）、周貧濟老（的人）、忍悲強笑（的情緒）、丟三忘四（的事情）”等。

上述表格我們可以精簡為表2：

表2

并列四字格類型 數量 百分比并列聯合848并列主謂252并列動賓868并列偏正495并列補充15 ABAC 381 12.7%ACBC 57 1.9%AABB 77 2.6%合計 2993 100%ABCD 2478 82.8%

通過表2可以清楚地看到，在《紅樓夢》的四并格中，第一類ABCD結構是最多的，這是因為ABCD結構從韻律上“2+2”的節奏模式對稱整齊，相互呼應，具有和諧之美；從文化心理上符合中國人以中庸均衡為美的審美心態，“和諧”是中國人的至美追求，講究不偏不倚，對稱整齊，在語言的結構上也傾向于兩兩相對的對稱形式，因此雙音節化和四音節化成為現代詞匯發展的主要傾向。從認知上，心理學研究表明：凡是對稱的事物均易于記憶，圖形如此（徐聯倉，1965），因為這符合自然界的規律，符合人對對稱性的一種追求（楊振寧，1995）。漢語四字格對稱的語義結構的發展也符合認知心理學的這一認識。

本文又對《紅樓夢》并列四字格和非并列四字格分別進行了統計，見表3：

表3

四字格形式 數量 百分比并列 2993 63.2%非并列 1740 36.8%合計 4733 100%

《紅樓夢》從成書時間上處于清代前中期，這一時期是古代語詞匯向現代漢語詞匯發展的一個重要過渡期，屬于近代漢語時期，近代漢語一般起自晚唐至清初，對推動古代漢語向現代漢語的發展具有特殊的語言研究價值。作為近代白話小說的典型語言代表，《紅樓夢》可以反映這一特殊語言過渡期的詞匯發展面貌。從表3可以看出，一方面在明清時期四字格的發展數目龐大，另一方面，四字格中并列結構占比較大。

二、不同時期漢語四字格詞語的量化對比分析

中國最早的文學樣式《詩經》已經開啟了四字格形式的先河，在這之后的《尚書》、《周易》、《論語》、《孟子》、《莊子》也產生了大量后世耳熟能詳的四字形式為主的成語，如“暴殄天物”、“剛柔相濟”、“因材施教”、“明察秋毫”、“扶搖直上”等，而且隨后幾乎每一時代都有四字格詞語大量出現，如：秦代的“一字千金、指鹿為馬”、漢代的“四面楚歌、破釜沉舟”、晉代的“東山再起、洛陽紙貴”、唐代的“妙筆生花、青云直上”、宋代的“精忠報國、胸有成竹”、元代的“過河拆橋、巧奪天工”、明代的“愛不釋手、白日做夢”、清代的“愛財如命、飽經風霜”等，可見，四字格一直是中國語言的一個重要結構形式，至今四字格作為新詞的派生模式仍然以日益增多的模式在發展。以往人們對四字格的關注往往僅留在其發展總趨勢方面，并沒有從語料庫的角度對各個時代產生的四字格進行具體數字對比研究，使得四字格為語言發展總趨勢這一結論缺乏具體數字做支撐。本文根據張于（2011）、沈晨（2013）、李少紅（2009）的研究，選取了漢、明、清、現代幾個不同時代的典型著作中的四字詞語進行對比，如表4：

表4

代表著作 《史記》 《傳習錄》 《紅樓夢》 《現代漢語詞典》《漢語成語辭海》成書年代 漢 明 明末清初 1983 1994版本 中華書局82年第一版明隆慶六年初刻版《紅樓夢》（程甲本） 商務印書館83版吉林大學出版社94版四字格數量 593 549 4733 4364 35758并列四字格數量占比 44.99% 59.56% 63.2% 34.41% 41.3%

上表可以看出，在中國歷朝歷代的語言中，漢語四字格一直以不小的比例在發展，而其中的并列四字格占了相當大的比例，特別是到清朝時期四字格的發展更是達到了頂峰。在語料庫數據的對比之上，我們可以得出一個較為科學的結論：四字格一直是語言的發展趨勢，而且并列式結構是其中的主要形式，這更加證實了中國人追求和諧勻稱、中正平和的思想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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