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潤
從高空俯瞰大海,巨大的航母像一張小小的“郵票”。飛行員要在不斷晃動的航母甲板上實現精確降落,如闖“鬼門關”,因而艦載機降落被稱為世界上最危險的操作之一。她是中船重工的一名年輕主管設計師,用了短短5年時間,帶領團隊自主創新,走完了國外半個世紀的研發道路,完成了從科研到裝備的研制,填補國內空白,成功地將目視引導裝置貼上“中國創造”的標簽。在特種裝置的引導下,5名飛行員圓滿完成了遼寧艦的首批著艦,成為中國國防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她,就是李媛,被眾多專家稱贊為中國舉世無雙的航母女功臣!

記者(以下簡稱記):您所從事的科研項目很不簡單,聽說您是因為一部電影而喜歡上這份工作的?
李媛(以下簡稱李):不錯,我上高中時,和宿舍里的女同學看過一部美國電影,叫《壯志凌云》。影片中,湯姆·克魯斯扮演的飛行員駕駛F-14艦載機在卡爾·文森號航母上彈射起飛、定點著艦的場景讓我們這群女生熱血沸騰。當時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從事這方面的工作該多好啊!再后來,通過各種影視劇,我對航母有了更多的認識。每當危機來臨時,美國總統問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的航母在哪里?”漸漸地,我就理解了航母是大國重器,是一個國家綜合實力的代表,除了國土防御,還能很好地履行國際責任和義務。這讓我覺得,從事與航母相關的事業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我暗暗許下心愿,盼望有一天能看著中國的航母出海,看著中國的艦載機起降成功。
1999年,22歲的我從山東工業大學自動控制系畢業,進入了中船重工第七〇四研究所。剛到單位時,有人告訴我,這地方隸屬于中國船舶重工集團,主要從事艦船特輔機電設備的應用研究和設計開發工作。我在辦公樓的走廊上發現,兩邊墻壁上掛滿了世界各國航母的照片。我的心頓時“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盯著那一張張航母的照片出神地看。我下意識地問自己:“難道我真的要做這個行業了?好幸運啊!”
記:聽說艦載機在航母上降落被稱為“在刀尖上跳舞”,難度真的有這么大嗎?
李:參加工作后我才知道,航母艦載機的起降一直是個世界性難題。艦載機能否安全起降,關乎飛行員的生命。著艦設備看上去簡單,但它有多個難點,它的精度要求特別高,目前國內還沒有合適的檢測手段來檢測它的精度;使用環境惡劣,安裝在起降撞擊振動最為劇烈之處。就連軍事裝備水平較高的法國、俄羅斯也在這些技術難點上望而卻步,轉向外購或研制替代產品。外界曾一度認為,以中國的科研水平很難實現從無到有的突破。談到技術難度,就連我們的飛行員都擔心:“你們能不能搞得出來啊,一旦飛機要著艦,我們的命就在你們手上了。”
記:您27歲那年接到航母特種裝置研制任務,當時不害怕嗎?
李:我進入研究所時有一個帶班師父,他是原專業科科長,叫鄭重。因為軍工行業的特殊性,鄭師父對待徒弟非常嚴格,并沒有因為我是小姑娘而放松要求。我不甘心落后,事事想爭先。師父慢慢發現,對于他下達的任務,我不僅能夠接下,而且能認真完成。他說:“這些任務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接,更不是所有人都能完成的。李媛越是在困難的時候越愿意鉆研,這很難得。”2004年我剛27歲,突然接到了遼寧號航母特種裝置的設計研發任務。當時日程計劃已經敲定,我們沒有退路。鄭科長回憶說,把任務交給我,他也猶豫了好久。最終,我對工作的責任心和不服輸的精神讓他做出了決定。而我接到任務時也很猶豫和擔心,畢竟如此艱巨的任務不是鬧著玩的。是鄭師父的那句“我覺得你行”的話,讓我堅定了信心,咬牙把這個任務接了下來。
記:您剛接到研發任務時,很多人尤其是一些專家都對您持懷疑態度,您怎么看待?
李:情況確實如此。當時我經常要出差參加各類研討會。在我的印象中,會場一般都坐滿了頭發花白的老專家,我扎著馬尾辮坐在中間,顯得“特別不協調”。有人開玩笑說:“你們所里是不是沒人了,怎么把你派來了?”在場有一個看上去比較“傲慢”的飛行員也瞪大眼睛問:“你一個姑娘家,能行嗎?”我沒有做過多的解釋,只是沖他們笑笑。我當時就想,別人質疑我沒關系,我只要用事實說話,總有一天,他們會改變對我的看法。之后,我開始埋頭進行各類試驗。
記:航母特種裝置有哪些要求?您一開始是怎樣著手的?

李:長期以來,航空母艦艦載機降落最為關鍵的“目視引導裝置”技術,僅掌握在美國、法國等極少數國家手中。作為國防重點項目,它涉及光學、控制、機械、船體結構、空間幾何等多領域的綜合知識,技術難度大、風險高,對精度和可靠性要求極高。我們所研發的目視引導裝置就是那個在“刀尖上跳舞”的“刀把子”,其危險程度可想而知,稍有差錯就可能導致機毀人亡。作為主管技師,我承受著巨大壓力。接受任務后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先參考國外成熟技術,于是發動大家去搜索資料。但一個月過去了,我們只找到幾張設備的外形圖片,工作原理、技術指標等一無所獲。我清醒地意識到,國外搞技術封鎖,“洋拐棍”是指望不上了,我們只能靠自己研發。
我只得迎難而上,犧牲了無數個周末和節假日,往返于北京、大連、上海等各接口單位,調研用戶和總體要求,回來后又夜以繼日加班查閱資料,建立數學模型,反復驗證。那時候,我們面對的是數不清的挑燈夜戰、野外試驗,在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的地方安裝調試。最忙的時候,我一年在外出差160余天,曾連續28天住在船上。
記:項目的研發和試驗很艱辛,您是如何帶領團隊攻克難關的?
李:中船重工的領導說:“李媛和她的團隊,是披荊斬棘、開疆拓土的一群人。”確實,該項目的研制,對我和團隊的考驗一個接一個。船上生活條件艱苦,女同志更為不便。我和男同志一樣在狹窄的樓梯和通道內爬上爬下,在風急浪高的舷側系著安全帶穿著救生衣檢查試驗區域設備。船上只有兩間女廁,有時為了節省時間提高效率,我甚至少喝水、不喝水。在設備建造階段,船艙里就像蒸籠,滾滾熱浪撲面而來。金屬切割聲、打磨聲,各種噪音不絕于耳;煙霧、粉塵、汗臭,將你團團包圍。實在忍不住了,我就到外面透口氣。船內墻上全是裸露的鋼釘,行走間要特別小心。一種防火材料纖維飄浮在空中,吸入肺里很容易致癌,而不小心扎進皮膚里則又疼又癢,還會腫脹。面對我這樣一個“弱女子”設計師,大家都替我捏著一把汗。而我以身作則,表現出的堅韌不拔,令團隊成員都很敬佩。
作為一項隨動系統,裝置在外部環境復雜多變的海況下穩定性如何等一系列疑問,均需通過海上試驗給出答案。一點點的失誤和馬虎都可能給整個試驗現場帶來威脅。一些飛行員難免疑心重重,他們說,他們是把命交給這套裝置了。為掌握多種海況下的數據,海上試驗還需要在惡劣海況下進行。有一次,試驗期間,海區迎來了大風降溫天氣和極端海況,隨著船的高速航行,甲板上的相對風速達到每秒數十米,接近颶風水平。人一踏上甲板,就會被狂風吹得倒退幾步,身體必須弓著,與地面成夾角才能保持平衡。就是在這樣的危險環境下,我當時的心情竟然是興奮的,因為這是測試設備在極端情況下穩定性的最好機會。團隊每個人都精神抖擻,沒有被困難嚇倒。
記:大家說您是“女漢子”,您怎么認為?
李:“女漢子”談不上,但這樣的精神還是有的。記得最長的一次,我曾經連續28天工作生活在船上。好幾次暈船的時候,我吐黃疸水,甚至吐血,還開玩笑說:“黃的吐完了,吐紅的。”下船時,幾個小戰士對我拱拱手:“媛姐,我們真是服了您,您如此堅強,我們敬您是一條漢子。”我覺得,艦船上不光是我,團隊另外兩三位女同事也一樣,很有毅力。雖然條件十分艱苦,但大家始終保持樂觀精神,工作到凌晨4點回到住處時,愛美的女同志還會討論一下該擦晚霜還是日霜。
記:特種裝置調試完成,當5名飛行員駕駛殲-15戰機在遼寧艦的甲板上首批成功起降,當時您的心情如何?
李:那是2012年11月23日,遼寧艦迎來了建成后最重要的航段,這個航段中將進行首次著艦。作為裝置的設計保障者,好幾天我一直和艦員、飛行員在一起。盡管前期已經進行了充分嚴謹的準備,但我仍然又緊張又興奮,興奮是因為我上學時許下的那個愿望就要實現了,緊張是因為著艦是一個系統工程,就怕在自己這里掉鏈子。著艦前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于是起來到甲板上去散步,看一眼設備,再想想還有什么沒考慮到的。試驗當天,我們都十分緊張地站在甲板上,緊握著拳頭,等待著這場刀尖上的舞蹈,等待歷史性的一幕。最終,5架艦載機飛臨航母上空,在我們裝置的作用下調整動作,穩穩落在了著艦點、鉤住阻攔索,著艦一次成功。太完美了!我真的看到中國航母出海,看到中國艦載機起降成功。我和團隊連續數年的艱辛付出值了!頃刻間,我淚流滿面,現場其他人也都喜極而泣!
記:飛行員為什么稱艦載機著艦裝置為“阿拉丁神燈”?
李:在航母艦載機起降成功的慶功會上,5位飛行員一齊走到我面前說:“李總工,我們要敬你一杯酒,沒有你們的‘燈我們也下不來。”第一時間,海軍首長親自來到七〇四所駐地,表達慰問,并對我和團隊以及我們研制的裝置給予高度評價,說美國花了80年搞出航母重要裝備,我帶領課題組只用5年就搞定了,這是個奇跡,贊揚我是中國航母女功臣。這套裝置也被飛行員們親切地稱為“阿拉丁神燈”。“阿拉”代表它來自上海,“神燈”的名字體現了設備的高精度和高可靠性,也體現了飛行員對它的信任。這個名字還隱含著童話故事里那個能實現你愿望和夢想的器物。
記:聽說您為了科研事業,推遲10年生孩子,您丈夫和家人怨您嗎?
李:工作的繁忙讓我無暇顧及家庭,我25歲結婚,等到35歲才有孩子。老科長鄭重對此也很歉疚:“越是好的同志,做領導的越是心疼,但擔子必須壓上去。”然而我覺得,孩子出現的時候特別好,就在“目視引導裝置”首次試驗成功后一個月,我懷孕了。我丈夫是個軍人,他很理解和支持我的工作,說事業重要,要孩子遲一點不要緊,這讓我很欣慰。其實,我負責攻克航母裝置難題這些年,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時間考慮生孩子。我的公婆和父母,確實對我有過怨言,但隨著丈夫做工作,我也對他們解釋,老人們后來也想通了。孩子出生后,我身在千里之外駐廠監造時,錯過了寶寶的第一聲“媽媽”,有遺憾但不后悔。
如今,孩子已經5歲,還不太懂媽媽為什么不能經常陪伴在他身邊,因此每當我開始收拾行李時,他就會哭鬧。后來我每次要出差之前,我婆婆都會把孩子帶到看不見我的地方,我再去收拾行李。工作的時候事情一樁接一樁,我沒有時間想孩子,但出差在外的晚上我會特別想念孩子,忍不住了就在視頻里看一下孩子熟睡的模樣。
記:您平時很少與家人在一起,對從事科研工作后悔過嗎?
李:在航母上的日子可以說完全與外界隔絕,每天機器轉動的噪音讓人無法安睡。很顯然,航空母艦上的生活特點繼承了大型水面艦艇的一般屬性,在一個封閉、移動、比陸地狹小得多的地方生活,無疑充滿了單調和乏味。但我很熱愛這份工作,每當說起航母我就神采飛揚。我出差多,需要在船上工作,在船上沒有網絡,手機也不能用,那么我和家人就無法聯系。平常我更是無暇照顧遠在山東的父母。有一年,父親中風住院兩個多月,母親串通所有的親戚,讓大家不要告訴我,直到我過年回家時才知道。當時我覺得特別愧疚,因為我是家里的獨生女,我沒有做一個好女兒。但家人很理解我的工作,他們如果在新聞上看到航母的消息,也很自豪!我喜歡一句話:大歷史,小工匠;擇一事,終一生。夢想要用匠心去打造,要用一生去實現。我這份工作辛苦,薪水也不高,但是我很光榮,我從沒后悔過,有的只是驕傲。
記:您今年被邀請登上“三八節”的央視《花開中國——CCTV時代女性盛典》舞臺,很自豪吧?
李:呵呵,確實有點自豪。2018年3月7日晚,央視綜藝頻道推出的《花開中國——CCTV時代女性盛典》,在為三八婦女節的內涵賦予盡善盡美文藝表達的同時,透過中國女性在社會當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講述她們心底為家國無私奉獻的涓涓情懷。我作為2017年度“全國三八紅旗手”獲得者代表,與另9位國內著名“時代女性”人物登臺分享。我感慨新時代新女性,有自己的信念,靠自己的雙手,創造著未來。我將一直奮斗,為國防建設貢獻自己更多的力量!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