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磊,劉淑娟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人文學院 浙江 寧波 315000)
《悲劇的誕生》是尼采的早期作品,正如他在《自我批判的嘗試》中說的:“它出自純粹早期的極不成熟的個人體驗,這些體驗全都艱難地想要表達;它立足在藝術的基礎上——因為科學問題不可能在科學的基礎上被認識”——野心勃勃的尼采將整個古希臘翻了個底朝天,對希臘悲劇和藝術、文化的起源及驅動力作了革命性的哲學與美學思考,兼及對當時的藝術文化的強有力的批判。在他對希臘精神發表的這一通驚世駭俗的新論中,有一對核心的概念:狄奧尼索斯精神(酒神因素)與阿波羅精神(日神因素)。
阿波羅的全名是福玻斯?阿波羅,“福玻斯”在古希臘文中是“光明的照耀”的意思。阿波羅是希臘神話中受崇拜最為廣泛的神,他擁有高貴的神格,同時掌管人間的真理、文學、音樂、理性、畜牧及光明。在《阿波羅崇拜的起源與傳播路線》一文中稱其為“最具希臘性的神”。
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把日神作為美的外觀的象征:適度的克制,免受強烈的刺激,造型之神的大智大慧的靜穆。這種象征意義似乎是日神與生俱來的,在希臘神話中,阿波羅出世時身體發出萬丈金光,得洛斯島(阿波羅的出生地,相傳阿波羅的生母勒托因備受宙斯寵愛而受到赫拉的嫉恨,勒托懷孕后,赫拉下令禁止大地給予分娩之所,最后勒托來到洛斯島,懇求島神得洛斯收留,最終產下阿波羅跟阿爾忒彌斯。)四周鮮花盛開,籠罩在一片燦爛的光輝之中。成年后的阿波羅在外形上寄托了古希臘對男性美的理想。在《貝爾維德爾的阿波羅》這件雕塑作品中,阿波羅英俊而健碩,“他的雙眼注視著蒼穹,堅挺的鼻梁和飽滿的精神面貌則象征著鮮活的青春,同時又顯現出一派寧靜和莊嚴”。
為了能更好地理解阿波羅的藝術世界,尼采用了“夢”這一重要象征。尼采認為“每個人在創造夢境方面都是完全的藝術家,而夢境的美麗外觀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前提……也是一大部分詩歌的前提。”如果我們放眼歷史,我們會驚訝地發現藝術同夢的這種神秘的聯系——謝靈運夢中得佳句;鄭顥夢中著《石門》;普契尼創作《蝴蝶夫人》之夢,柯勒律治夢中作《忽必烈汗》;夢捷列夫發現元素周期表之夢……如是等等,比比皆是。故而尼采認為夢恰恰應當受到人們所拒絕給予的重視。他在第四章節《二元沖動的斗爭與和解》中再論了夢的意義,并且得出結論:“真正的存在著和太一,作為永恒的受苦者和完全的沖突體,既需要振奮人心的幻覺,也需要充滿快樂的外觀,以求不斷得到解脫。”
那么我們是否可以認為阿波羅精神就是夢本身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為在夢里,“決非只有愉快親切的景象,還有嚴肅、憂愁、悲愴、陰暗的景象,突然的壓抑,命運的捉弄,焦慮的期待,簡言之,生活的整部‘神曲’,連同‘地獄篇’一起,都被招來從他身上通過”。那么日神跟夢到底是一種怎樣的關系呢?在第四節《二元沖動的斗爭與和解》的一段話中尼采給出了答案:“讓我們暫時不考慮我們自身的‘實在’,而把我們的經驗性的此岸存在如同一般而言世界的此岸存在那樣,理解為每一個瞬間喚起的太一的表象,那么,我們就必須把夢看做外觀的外觀,從而看做對外觀的原始欲望的一種更高的滿足。”日神作為光明之神,阿波羅以其光照使世界呈現美的外觀,而夢則是外觀的外觀。
受到叔本華的影響,尼采將阿波羅精神理解為摩耶的面紗即現象世界的象征。叔本華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這樣寫道:“喧騰的大海橫無際涯,翻卷著咆哮的巨浪,舟子坐在船上,托身于一葉扁舟;同樣的,孤獨的人平靜地置身于苦難世界之中,信賴個體化原理。”是什么讓舟子可以無視四周的兇險境地?是什么讓舟子得以從這狹小的空間中得以解脫?是什么讓舟子得以在茫茫大海中找到存在的意義?無疑,是阿波羅精神。正是這“個體化原理的壯麗的神圣形象”給予了人們在苦難世界中安身立命的精神動力。同時,這種存在的形式必須要求保持形式和克制,否則生命的巨大驚駭必然將這葉孤舟覆滅。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承載著阿波羅這光明、美好、喜悅、智慧的夢幻世界的是充滿驚濤駭浪不可捉摸難以掌控的苦難人生。
正是基于上述這點——對于泰坦諸神自然暴力的恐懼,凌駕于眾神頭頂的命運,遭受禿鷹撕啄的普羅米修斯,陷入亂倫漩渦的俄狄浦斯——希臘人深深地感受到了生存的恐懼和可怕。大海是如此的狂暴,孤舟是如此的脆弱!出于生存的必要,希臘人不得不創造出以阿波羅為代表的奧林匹斯眾神。“這個民族如此敏感,其欲望如此熱烈,如此特別容易痛苦,如果人生不是被一種更高的光輝所普照,在他們的眾神身上顯示給他們,他們能有什么旁的辦法忍受這人生呢?”“眾神就這樣為人的生活辯護……在這些神靈的明麗陽光下,人感到生存是值得努力追求的。”為了生存的必要,希臘人創造了一個宏大光輝的奧林匹斯世界,創立了諸神形象,在這個奧林匹斯世界里體現了希臘人的意志,或者說奧林匹斯世界同希臘人的意志是因對方的存在而存在的。綜合而言,在日神階段,意志熱切地渴望生存,通過創造力和藝術世界的神化作用直觀自身,從而達到美的境界,即奧林匹斯世界。它的頂峰則是素樸藝術家荷馬。
分析《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這兩部史詩,我們可以發現英雄是荷馬史詩中的永恒主題,被認為是最接近神明的,英雄象征著德性與正義。而荷馬的英雄有一個特點,他們樂于接受生命的全部,歡樂、痛苦、死亡,他們并不畏懼死亡,相反他們認為庸碌的生比死更可怕,就這樣,短暫的生命得以璀璨,就好像日神的光芒將其籠罩。正如尼采在書中所說的:“荷馬的樸素是日神幻想的完全勝利。”
在希臘神話中,狄奧尼索斯的命運從一出生就具有悲劇性質和痛苦色彩:他是宙斯之子,生母卻受灼熱而死,他自己則被宙斯縫入大腿中,因而狄奧尼索斯是從宙斯的大腿中誕生的。成年后的狄奧尼索斯四處游走,向人們傳授葡萄種植技術和釀酒技術,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充滿歌聲、縱欲和狂飲。尼采認為,按照根源和目標來說,在日神的造型藝術和酒神的非造型的音樂藝術之間存在極大的對立。
如果說日神阿波羅是美的外觀的象征,是“個體化原理的壯麗的神圣形象”、“美化個體化原理的守護神”,那么酒神狄奧尼索斯則是將個體化原理徹底打破,尼采稱之為“隱藏在個體化原理背后的全能的意志”。周國平理解為酒神是個體的人自我否定而復歸世界本體的沖動。其極端體現如巴比倫的薩凱亞節,在持續五天的節慶里,任何國家的和社會的束縛被打破,全部家庭意識、倫理道德都沉淪于原始的淫欲。
酒神藝術立足于與醉、與迷狂嬉戲,通過春天情懷和麻醉飲料使村野之人達到忘我的醉境。“在春日熠熠照臨萬物欣欣向榮的季節,酒神的激情就蘇醒了,隨著這激情的高漲,主觀逐漸化入渾然忘我之境。”在酒神狄奧尼索斯的影響下,個體的界限被打破了,酒神節不但使人與人結盟,而且使人與自然和解。尼采在書中這樣寫道:“在酒神的魔力之下,不但人與人重新團結了,而且疏遠、敵對、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慶祝她同她的浪子人類和解的節日。”在此刻,人成為了神,他沉醉在這種瘋狂的喜悅的顫栗之中,他手舞足蹈,他縱情歌唱,他不再作為個體出現,他成為了太一的一部分。那些繪畫、雕塑對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再巧奪天工終究是人的藝術品,而在酒神的魔力下,人本身成為了藝術品,鬼斧神工的大自然之造物。這種醉的藝術是如此廣泛,在古老的東方,那個好葡萄美酒的唐朝,就充滿了與醉嬉戲的酒神藝術家。著名詩人杜甫《飲中八仙歌》就表現了這種藝術:“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李白、張旭、焦遂,這幾位酒神藝術家,通過與醉嬉戲,創作出了留名千古的著作。
然而酒神沖動給日神式的希臘人則帶來了巨大的驚駭,猶如那葉孤舟之下的大海掀起巨浪,獨坐其中的舟子再也無法沉迷美妙的夢幻,他恍然發覺了自己的境地,一種從內心深處涌起的欲望讓他想要凝視坐下的深淵!他會發現:“他的整個生存及全部美和適度,都建立在某種隱蔽的痛苦和知識之根基上。”如果沒有德爾菲的阿波羅的智慧,酒神節將會成為一種原始崇拜,意味著最粗野地放縱低級本能,在某個時刻沖破一切社會束縛,過淫蕩的獸性生活的節日。然而在希臘,酒神節卻成為了一個神化日。究其原因是日神阿波羅與酒神狄奧尼索斯達成了和解并得以共存。“由于日神藝術家以謹慎的自制態度向酒神仆人的革命藝術學習,最后,由于將德爾菲祭禮的年度主角在阿波羅和狄奧尼索斯之間進行分配,兩位神靈仿佛都作為勝利者從他們的競爭中解脫了。”尼采認為,這種并存關系標志著希臘精神的高度。
酒神狄奧尼索斯精神與日神阿波羅精神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他們的相互作用下產生了希臘的藝術和文化,他們代表著希臘的意志。在《悲劇的誕生》一文中,尼采明確賦予了藝術形而上的意義。周國平先生認為“在日神藝術和酒神藝術中,藝術拯救人生的使命通過不同的方式實現:日神用美來神話人生,酒神用酒神世界觀來為世界和人生辯護。”
當今社會是理性與邏輯的社會,我們用點線面和因果律構建生活的框架,我們懷著功利的心態孜孜以求,卻既無法達到日神美的高度也難以抵達入酒神生命的深度。這讓我們的藝術、文化成為了廣告——它是如此的淺薄,缺乏生命本來意志的永恒光輝,成為了某種轉瞬即逝的東西。我們應當重新迎回這兩尊神祇,在狄奧尼索斯精神與阿波羅精神共同作用下,從生命的欲望與痛苦中攫取火種,讓廣告成為藝術,讓藝術成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