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鑫
胡塞爾(Edmund Husserl)認為表達有兩種:一種是交流中的表達,另外一種是孤獨心靈中的表達。第一種表達是有聽者實存的表達;第二種表達是一個人獨自的表達。第二種表達被他稱之為“Die Ausdrücke im einsamen Seelenleben”即“孤獨心靈中的表達”。一般來說,人們認為孤獨是一種不愉快的消極體驗,但這里的“孤獨”單指“獨自”,即獨自思維之狀態。在孤獨中,語言不只屬于一個人。維特根斯坦(Wittgenstein)認為沒有人可以私自使用語言。即使在孤獨中使用的仍然是普遍公共的語言,遵守的仍然是普遍的語言規則和語言規范。
胡塞爾所說的“einsamen Seelenleben”,倪梁康譯為“孤獨心靈生活”。如果只看標題或者字面意思,這樣翻譯容易讓人誤解成一般人理解的那種孤獨,比如被社會和他人排斥的那種孤獨,融入不到公共或者家庭生活中而體驗到的被拋棄感。這種孤獨是痛苦而悲傷的,也就是弗洛姆(Erich Fromm)意義上的孤獨。但是孤獨不僅僅只有這個層面的意思,還有一種暫時或者長久遠離群體的獨處,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狀態。暫時或者長久遠離群體的獨處,在更多的含義上指精神的層面。因為,即使身體在人群中,一個人也可以感到孤獨,并非要離群索居才會有孤獨感。若是劃分出主動的孤獨和被動的孤獨,那么被群體拋棄的孤獨感是被動的孤獨,主動使自己處于一個人的狀況是主動的孤獨。每個人都會處于這樣的主動孤獨中,比如在人群里旁若無人的陷入了沉思。顯而易見,主動的孤獨比被動的孤獨更加廣泛更加平常。
“einsam”這個德語形容詞確實有“寂寞的、孤獨的”的意思,和后面的“ das Seelenben”即“內心生活、精神生活”一同翻譯,可以直譯為“孤獨的內心生活或者寂寞的精神生活”。但是,這樣直譯的話,明顯不符合胡塞爾的原意。所以倪梁康才翻譯成“孤獨的心靈生活”。意譯的話,可以譯成“自我的內心生活”。同前面的“Ausdrücke”聯系起來,即“自我內心生活中的表達”。
不管處于何種孤獨,都是一種“自我”狀態。只是處于“自我”狀態之時,在心理體驗上有差異。“孤”或“獨”本身有“一”的含義。那么,為什么我們能夠處于一種孤獨之中呢?為什么能夠處于一種完整的“自我”之中呢?沒有人會因為在大草原上看到一塊孤零零的石頭,就認為這塊石頭是孤獨的。因為石頭沒有意識,沒有思考,不會孤獨。但是作為人而言,除非處于病態或者處于某些其他無意識狀況下才不會思維。在其他狀況下,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思考著。這種思考其實就是一種“表達”。“表達”乍看起來是一種告知,是在向另外一個人傳訴什么,希望聽者能夠得到我們所要傳遞的含義。其實,這樣的表達已經預設了一個聽者,一個說者在向一個聽者傳訴一些含義。但是,并非只有在交流的情況下有表達。在沒有聽者實存的情況下,表達也可以發生。一個人之所以可以孤獨,正是因為表達是可以一個人進行的,比如自言自語,靜靜地思考。
胡塞爾說:“即使在與自己交流而不做告知的心靈生活之中,表達也被賦予了一個重要的角色……表達一如既往地具有它們的含義,并且具有與在交往話語中同樣的含義。”也就是說,即使在自己心里思考的時候也是一種表達,而且這種表達的本質與同他人交往中的表達是同一個東西。但這是否可以理解為,孤獨心靈中的表達和交往中的表達就是一樣的呢?不管這個人是自說自話,還是對其他人說,這個表達都是一樣的,只不過他說的對象是自己而不是別的人?一個人在自己思考的時候,根本沒有辦法認為他在和自己對話,而且把這個自己當成第二個人,從而把傳訴當作是表達的普遍本質。因此,兩種不同情況下的表達是不同的。雖然說交往作用的實現是表達原初的天職所在。
在交往中的表達,作為有含義有意義的表達,目的是為了讓聽著明白說著的意圖,聽者注意到說者不僅僅是在發出一串聲音,而是傳達了某些東西,而這個傳達出來的東西正是說者要聽者接收的東西。因此,胡塞爾說無意識的肢體動作并不能看作表達,因為肢體的動作同說者要表達出來的東西并不是一個東西,只是說者在表達某個東西的時候一個附帶的行為,假如說者除了揮動肢體外不說話,那么聽者也不知道說者要表達什么。那么,在孤獨心靈中的表達也是一樣的,一個人也許自己在胡亂比劃,但這個比劃不能被理解為一種表達。
孤獨心靈中的表達與交往中的表達的不同之處在于沒有聽者。自己把自己視為自己的聽者看起來很詩意,實際上卻很荒謬。雖然沒有聽者,但是表達仍然發揮著它的作用,也就是在表達著某些意義。當一個人自己坐在椅子上而沒有同別人交談,他自己在思考的時候,頭腦中語言的表象仍然在發生作用,語言之間的流動,相互之間的關系仍然存在,也就是說在表達。聲音并不是語言的本質,聲音只是語言的一種符號而已,就像文字也只是聲音的符號。既然是符號,那么符號不存在的時候,語言仍然是可以存在。頭腦里也許會用到聲音的表象,但是卻沒有發出聲音來,聲音的表象和聲音是不同的。所以胡塞爾才說:“誠然,在孤獨的話語中,人們在某種意義上也在說,而且他自己將自己理解為說者,甚至將自己理解為對自己的說者,這肯定也是可能的。”所以,在自我孤獨的表達中表達的作用和意義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即使沒有第二者出現。雖然胡塞爾說在孤獨中一個人可以把自己理解成自己與自己的對話,但這里說的只是“理解”而已,只是一種邏輯上的可能。并不是說這就是在孤獨中實存的情形。或者說,一個人在孤獨里是否把自己同時想象成聽者和說者是無關緊要的。一個人在孤獨里可以毫無障礙地、完整地表達著自己的想法。
表達是語言的功能,語詞是語言的符號。一般情況下,語言要靠語詞來表達,在交往中的表達就是這樣。當說者要聽者得到他所要傳訴東西的時候,如果沒有符號,比如聲音,那么聽者就完全不知道說者究竟要表達什么。當然,符號和表達的含義是相合的,如果不相合,符號本來的指號作用就不會產生,或者連含義都沒有,就好比胡亂說出一串聲音一樣,根本不可理解。既然是交往,那么目的就在于讓聽者明白究竟表達了什么,因此符號是必要的中介。但是在孤獨心靈中的表達卻與此無關,因為根本不需要一個聽者,表達仍然在進行,說者的角色扮演不會受到任何的打擾,這個表達是健全的。在這個只有說者存在的世界里,含義的流動和相互關系也不會受到影響,就像在交往中的表達一樣,表達的本質是一樣的,不會受到損壞或者歪曲,因為表達在根本上屬于說者,只要說者的角色能夠進行下去,那么表達也不會受到影響。正如胡塞爾上述所言,孤獨中的表達和交往中的表達在本質上是一樣的,比如說出口的“蘋果”和自己想到的“蘋果”并沒有什么不同。
不過,也許有人會質疑,有一些表達是單個人所有的,也就是說只有在孤獨的心靈中才能理解。這些表達的含義與交往中的表達并不是一樣的,比如某種特別的“痛”只有自己能夠感受,別人卻沒有辦法感同身受;或者自己記錄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東西,也就是創造一個自己的私人語言王國。那么,孤獨心靈中的表達就和交往中的表達就不是一個表達。語言的本質功能在于表達,接下來這部分將要探討私人語言為什么不可能。
即使沒有聽者,表達的本質也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孤獨的個人當然可以在自己頭腦里進行著有意義的思維和思考。即使頭腦中有聲音和語詞的表象,但這僅僅是表象而已,并非實存。所以,孤獨之所以可能,正是因為表達在沒有交往的條件下也是可能的,絲毫不影響個人正確而完整的進行含義和意義的使用。表達之為表達只是因為表達出了什么,最重要的是說者,聽者并不是預設的條件。既然表達可以在沒有交往的條件下進行,即在孤獨的心靈中仍然完整無缺,那么有沒有這樣一種表達,只有孤獨的個人才可以理解?也就是說,私人是否可以私自制定規則?
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明確否定有這樣一種私人的表達,即一個人不能為自己創制一套語言。語言是語詞的本質,語詞可以是一串聲音或者一段文字,但語言是含義和意義。在上文中,我們已經說明了語詞是語言的符號而已。
那么,什么是私人語言呢?假設某個人有一種他自己認為他自己才能感受到的心理體驗,當他感受到這種心理體驗的時候就可以記下一個符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這個符號代表著什么。但是,這個心理體驗可以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時間、不同的情景下出現,也許會出現程度的不同,也許會出現和別的感覺有交織的情況。在這個時候,就需要給這個體驗訂立一個標準,以便衡量和區分這種特殊的感覺。維特根斯坦明確說,這個找不到這樣的一個標準,他會處于不斷的調整和訂立標準的過程中。如果他說這樣的感覺就是那樣的感覺的話,那根本沒有辦法談論這個感覺。
如果沒有客觀的公共標準來衡量特殊的個人體驗,那么這個特殊的個人體驗就不可私自表達。因為語言是公共的,是一種遵守規則的活動。絕沒有個人可以制定自己才可以遵守的規則,一個不可能犯錯誤的規則根本就不是一個規則。規則之所以是規則就在于,規則起著規范的作用,是對錯誤的規正。如果有一種私人才有的規則,只有這個人才可以說對錯,那么這樣的規則就不是一種規則。
但是,有人可能要問維特根斯坦:一個人為什么不能夠自己制定規則,自己遵守規則,為什么不能以自己的主觀感覺作為遵守規則的標準呢?
維特根斯坦設想了“甲蟲”的例子。雖然每個人面前匣子里的“甲蟲”可能不盡相同,甚至有的匣子里根本就沒有“甲蟲”,但是他們仍然可以談論和交流“甲蟲”。雖然他們都看不到“甲蟲”,但是卻可以根據自己匣子里的“甲蟲”來得知別人匣子里也是“甲蟲”。“甲蟲”就是每個人具體的心理體驗,這些心理體驗各不相同。一個人也許不能清楚的知道別人的心理體驗,絕大多數情況下我們也確實無法準確的知道別人具體的感受。但是這并不影響在交流中用某些概念來表達這些心理體驗。當我們用一個語詞來表達某個心理體驗的時候,這個語詞是我們都能理解的,即使有不理解的情況也可以通過解釋來得到理解。這個語詞并不是我們要表達的心理體驗,語詞只是一種自然的普遍的表達,并不是心理體驗本身。
雖然心理體驗各有差異,但只要有共同的表達心理體驗的方式,那么這個心理體驗就可以被表達出來。既然是共同的一個表達方式,一個人怎么可能用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表達方式呢?這不僅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比如,一個自己一會兒感覺到胃疼,一會兒感覺到頭疼,雖然疼痛的位置和程度不一樣,但是都可以用“疼痛”這個概念來表達。
每個詞都有它自己的含義和意義。但是,概念所要表達的是狀態和行為。比如一個人感到十分的困倦,我們只需要觀察到他眼皮一直下垂或者精神委靡不振一直在打哈欠就可以得知,這個人很困倦。而不需要設身處地的去感受他困倦之時難受的、扎頭想睡的具體的心理體驗。
表達的語言都是人們都能夠體驗到的共同的東西,只有自己能夠感到的感覺是不存在的。每個人都可以設想一下,有誰專門能夠為自己設計一套只適用于自己的規則呢?正如維特根斯坦認為語言是一種游戲。既然是一種游戲就要遵守規則,遵守普遍的規則。語言本身是普遍的東西,沒有人可以私下使用語言。而且表達只有在表達的行為中才能稱之為表達。維特根斯坦說,語言的含義只有在使用的過程中才會得到表達,既然是游戲就要遵守規則,語言的意義就是語言的用法。所以,每個語詞其實都是普遍的,任何人都不能夠有自己專屬的語詞來表達自己才有的獨特心理體驗。
因而,在孤獨的心靈中的表達之所以可能是因為說者仍然進行著傳訴,盡管沒有一個聽者,表達的含義在孤獨的心靈中仍然沒有變化。從上面的論證中可以看出,沒有
專屬于一個人的獨特地表達,孤獨的心靈中運用的語言與交往中運用的語言是同一種語言,這也就是保證了語言的“真”。
[1][德]埃德蒙德·胡塞爾,[德]烏爾蘇拉·潘策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現象學與認識論研究[M].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2][奧]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李步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