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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與地理學歷來有著深厚的淵源,新世紀以來,文學地理學批評已經成為文學研究的熱門,也越來越得到學者重視。鄒建軍教授是文學地理學批評的理論倡者和實踐者,在研究中頗有建樹。他在《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十個關鍵理論術語》一文中提出了“文學發生的地理基因”、“文學本體的地理影像”、“文學傳達的地理敘事”、“文學史的空間建構”、“文學創作的地理想象”等文學地理學批評術語和概念,引起了學者們的關注,對文學地理學研究有著借鑒意義。
地理敘事主要是指“作家運用藝術手段在敘事文本中通過地理空間如自然山水風貌、地域人文風俗、城市生活圖景以及想象虛擬空間的動態建構,展開故事情節、塑造人物形象、表達思想主題、繪制或投射出一幅社會人生的認知地圖。這樣一幅認知地圖,既是特定的地理空間下某一時期作家個人對社會人生的真實體驗,又是時代風貌、民族精神以及意識形態在這一特定場景中的具體投射”。地理敘事在文學作品中通常表現為以具體的地理名稱、地理物像、地理氣候、地理景觀、地域風俗等作為傳情達意的工具和方式,展開故事情節,塑造人物形象,從而創造性地表達文學作品的思想及意義。廣西當代壯族文學根植于廣西獨特的地理環境和民族文化,地理敘事較為明顯,也形成了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
地理名稱或地理景觀是區別不同地方的地理標志物,也是地域文化特色的一個重要體現。廣西地理名稱和地理景觀的描述,體現了廣西當代壯族文學作品形成的地理基礎。黃佩華是當代壯族文學的代表之一,他的文學創作可以說是典型的桂西北地理敘事。不管是他的散文還是小說,大多以桂西北的地理風貌、地理景觀、地理空間為題材,展現出這片地區的自然山水風貌和風土人情,洋溢出深厚的紅土地氣息,體現出鮮明的桂西北地域文化特征。散文《我的桂西北》中現出了“桂西北”、“隆林”、“西林縣八大河”、“馱娘河”、“紅水河”等眾多地名。“紅水河是從云南的羅平縣流下來的,在廣西西林縣的八大河成為了滇桂兩省交區的界河,再往下,又成了廣西和貴州的界河,到了隆林的椏叉鎮地段,有一個聞名遐邇的雷公灘,水流落差很大,就成了理想中人水壩壩址。這雷公灘上,兩岸中央處相聚數十米,因而被稱作天生橋,后來變成了紅水河上這個水壩的名字”。這里的“紅水河”、“云南的羅平縣”、“西林縣”、“八大河”、“隆林”、“椏叉鎮”、“天生橋”都是真實的地名和地理景觀,準確描寫了桂西北獨特的地理位置和地理環境。在小說創作中,他將紅水河、馱娘河、桂西北這些地理景觀作為敘事背景,書寫當地的社會變遷和人們的生存狀態。如《紅河灣上的孤屋》、《涉過紅水》、《公務員》、《生生長流》、《殺牛坪》、《遠風俗》、《南方女族》等作品中都有對“紅水河”的諸多描述。紅水河發源地是云南馬雄山,流經廣西西林、隆林和田林3縣。在《廣西當代作家叢書·黃佩華卷》的后記中,黃佩華這樣自述道,“我的家鄉在桂西北西林縣一個叫平用的村子里”。從他的家鄉往北走五六十里到紅河,朝南步行二十里是云南省廣南縣境。黃佩華自小近距離接觸紅水河,對紅水河有著獨特的感受,那渾濁的紅水早已融入他的血液里,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所以紅水河成為他筆下的“常客”也就成為了必然。
《河之上》是一部講述百色歷史故事的小說,展現了上世紀二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百色歷史風貌。小說中的右江、長蛇嶺、北城、后龍山、百色起義紀念碑都是真實的地名和文化景觀,它們構成了人物活動的空間和背景,廖家、熊家和龍家幾代人的恩怨情仇就是在這些獨特的空間中展開的,他們見證了右江河畔北城的歷史變遷。
長蛇嶺位于百色城內,巍峨綿延。小說中寫道:“只見長蛇嶺上空的天際烏云翻騰,云象奇形怪狀,從云中射出的強光像一把利劍,刺向北城的一隅,指向碼頭,點在右江與澄碧河交匯處的鵝潭上。”站在長蛇嶺上可以一覽北城全景。雖然小說中沒有直接寫“百色”,但結合其中對“右江”、“鵝潭”、“澄碧湖”、碼頭街等地理景觀,可以知道北城其實就是現今的百色城。小說中的老板楊寶璋買下長蛇嶺的茶山,繼續種茶,發展山茶經濟;還打算在長蛇嶺建幾棟別墅給家人居住,間接描寫了長蛇嶺獨特的自然環境和氣候特征,這與現今的長蛇嶺自然生態相仿。
除黃佩華的文學作品外,其他壯族作家的作品中真實的地理名稱或地理影像也不少見,凡一平小說《上嶺村謀殺案》中的“上嶺村”、“菁盛”系列作品中的“菁盛”、“都安”都與他家鄉中的真實地名相符;向志文、羅南是百色市凌云縣土生土長的作家,他們對家鄉的地理環境和自然山水了如指掌,他們合著的長篇小說《泗水年華》是一部“志式”的小說,取材于當地的真人真事和地理景觀,是凌云地域文化的密碼。其中的“泗城”就是今天百色市凌云縣,古稱“泗城”,它因澄碧、龍淵、龍溪、西溪河從三央匯入縣城而得名。雖是蟄伏于桂西北旮旯里的小城,卻是歷代州、府、縣建制之地,創下過許多輝煌。歷史上的泗城州曾是明代廣西最大的直隸州,用當時的話說,“泗城是四山高聳,一水中流,是為泗中形勝;百粵推尊,兩江上郡,成承恩波”。后來泗城州升為泗城府,泗城府置凌云縣,因而,泗城便府縣同名。羅南散文集《穿過圩場》中的“山邏街”也是凌云縣的一個真實地名。“山邏街”的人和事成為了她敘述故事,抒發情感的對象。岑斌有著濃厚的西林情結,他對西林情有獨鐘,他的詩集《布滿傷痕的雨》、小說集《云煙飛渡》、散文詩集《夢生長的地方》等都是立足于故鄉西林縣的寫作。“我的根,就深扎于中國大西南的西林這片熱土之上”,“故鄉是我心的歸宿,也是我生命的寄托,更是我思想的棲息之地”。《夢生長的地方》是他行走于西林大地的精神之旅,西林這一富饒和美的大地為他的散文創作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寫作資源。他的身體和精神雙重漫游于西林大地,努力挖掘西林的故事,展現這座邊遠山城中美麗動人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他從縣城出發,獨行于八達鎮、西平鄉、那佐鄉、足別鄉、那勞鎮、普合鄉、古障鎮、馬蚌鄉的各個村寨,每到一處都在用心、用意、用情欣賞其中的美景,抒發他對故鄉、對社會、對人生的獨特感悟。他寫縣城中“秀美的民族文化廣場”和“母親河·馱娘江”,寫八達鎮因文學驕子黃佩華而聲名遠播的壯族村落“平用”和“古韻周邦”,寫西平鄉生養自己的家鄉“平寨”和“那洋軼事”,寫那佐鄉的“龍灘·戰場”,搜尋“消失的符號——達下古商埠”,寫足別鄉的“板橋”和“神奇的瑤族度戒”,寫孕育“岑氏一門三總督”的“奇妙的那勞”,寫出土“銅棺、銅鼓”的普合,寫古障鎮海拔最高的“王子山”和繁衍“西林麻鴨”的“泥洞”,寫馬蚌鄉那巖古寨的“吊腳樓”,“尋找失落的記憶——三江口”,他寫西林的高山峽谷,花草樹木,以及春夏秋冬,寫生活于這方土地上的人們的情與戀。可以說,他的足跡幾乎遍布西林的每一個角落,而西林的每一個角落在他筆下都充滿了靈性和神韻。陶麗群的小說創作也通過當地真實的地名和地理影像突出了田陽縣的人文地理特征。許雪萍的詩歌創作也取材于西林縣,其中描寫了眾多的地理名稱和地理影像。可以說,地理名稱和地理景觀是廣西壯族文學形成的地理基因,彰顯了廣西獨特的地理環境和濃郁的地域文化特征。
廣西山水河流豐富,地形地貌獨特,自然景觀鮮明。就桂西北地區來說,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因而作品中多出現高原山地、河流的描寫。出生在西林縣的黃佩華對紅水河、馱娘河、右江河都很熟悉,這些河流成為了他小說中常見的地理意象和人物形象的動態空間,甚至是人物性格的體現。他通過寫人物與山川河流之間的故事,突出桂西北人民的純樸、善良;同時,也表現出桂西北獨特的地理風貌。《河之上》中,黃佩華把右江與后龍山、長蛇嶺等這些自然地理意象結合起來,營造出一個真實又具有想象力的地理空間。后龍山視線十分開闊,右面是連綿的長蛇嶺,左面是右江河谷,北城正好位于后龍山的正前方,正好還原了百色市的地理空間,讀者可以通過文字感受到了北城獨特的地理空間。小說中通過“北城”這個地理意象講述了龍家、廖家、楊家(熊家)之間的復雜關系,龍廖熊三家三代人之間的是非恩怨猶如右江河水滔滔不絕,糾纏不清,他們上演著背叛與忠誠,罪惡與虛偽,陰謀與愛情,揭示出人性的錯亂顛倒,人物的性格正是在北城和右江的描寫中得以一一展現和形成,他們的命運折射出了北城的滄桑歷史,也彰顯了百色的地域文化特征。
在《生生長流》中,以紅水河意象表現出生生不息的農氏家族命運和壯民族文化,農寶田的性格特征和生命意志與紅水河息息相關。《涉過紅水》通過巴桑一家對紅水河中死尸的一一打撈和安葬,表現了壯族人的生命意識。《紅河灣上孤屋》透過紅水河的變幻莫測揭示了人性的復雜;《殺牛坪》通過紅水河表現了當地人對自然、對生命的敬畏;《南方女族》中,通過馱娘河寫出了南方女性在特定歷史時期中的生存狀態和悲劇命運。
《泗水年華》取材于桂西北流傳甚廣被喻為南國版“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凌云縣博物館館藏中的《逝水年華去不回》墓碑詩的故事,并對其進行深入挖掘和拓展,以一祖、素素、朱文璋、娋尼之間纏綿、凄美的愛情故事,向讀者展示了神奇美麗的凌云地域文化。其中,既有對凌云自然山水風景的描寫,也有對當地人文景觀和民俗文化的描繪。小說中以凌云縣著名的白毫茶為題材,極盡種茶、制茶、茶商、茶莊、茶藝、斗茶之描繪,并且將一祖、素素、朱文璋、娋尼之間純潔、纏綿的愛情、人物性格塑造與白毫茶融為一體,表現茶人茶事。小說中的素素生來古怪,對茶有著深厚情感和極高的悟性,對茶道有著精湛的技藝,被稱為茶仙、茶魂。茶的清雅與素素的空靈性格相互輝映,而茶的苦澀也表現出了素素與一祖之間“有情人終難成眷屬”的人生缺憾以及“紅顏薄命”的宿命。
岑斌的《夢生長的地方》,創作題材大體上可分為兩類:一是故鄉風物,即對哺育他的西林大地的自然景觀、人文景觀、歷史文化的描寫與挖掘,筆力剛健,呈現出一種自信與豪氣;二是對家庭婚戀的理解與感悟,側重表達愛情、親情等感情,筆調細膩而抒情。他以深情之筆書寫西林,實則表達一種濃厚的家園情懷。他深愛西林,在心里上和情感上認同西林,所以極盡感情書寫西林,贊美西林。在他筆下西林既是他實在的故鄉,更是他的精神家園,“這是一片人才輩出人杰地靈的熱土,她給予了我生命,也給予了我甘甜的乳汁,更給予了我做人的品質和對故土無限向往的激情以及勇往直前的力量”,“在這片蓬勃躍動的土地上,有金碧輝煌的岑氏古建筑群,有活化石般的那巖古桿欄村落,有新穎時尚的現代新居格局的新豐新村……這些村落,像燦爛的星辰點綴在西林湛藍的天空,很是奪目,很是耀眼,很是誘人”(《和美西林》)。“14個民族,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繁衍生息,世代相鄰,雜居而生,相依相伴,和睦相處;14個民族,在這片歷史厚重的土地上,仿若山水相連,藤樹纏附,不分種族,不分支系,通婚結義,親如一家……”(《多民族大融合》)。由此看出,作者追尋的家園是美麗的、和諧美滿的,是能給他激情和勇往直前力量的。所以他不惜把筆觸深入西林大地,不僅極力描寫縣城及各鄉鎮美麗的自然風光,而且努力挖掘當地的歷史和民族文化,精心構建起“我心中最最美麗的樂園”,并且“衷心地祈愿——在這片樂土上生生不息的人們,幸福安康,快樂如意、和諧美滿,文明富裕”(《和美西林》)。其實,他的祈愿何嘗不是我們每個人共同的心愿呢?
廣西壯族作家有著強烈的民族意識和地理意識,他們在創作中自覺地將民俗風情作為文化景觀加以描繪,從而展現出一幅幅美麗的壯族風俗畫。這在黃佩華的創作中表現得最為明顯。不論是他“桂西北系列小說”,還是《遠風俗》、長篇民族文化散文《話說壯族》和《彝風異族》都有突出的民俗風情描繪,展現多姿多彩的民俗文化。如《涉過紅河》中描寫了將死者遺骨葬于巖洞中的習俗和壯民族二次葬的習俗;《生生長流》中對桂西北壯族人殺年豬、做臘肉、辣椒骨、用骨頭制作馬骨胡習俗,請道公鬧道場的喪葬習俗,生病了要請道公或巫婆驅鬼消災等奇異的民俗活動進行全面生動的描繪。《殺牛坪》中寫到了殺牛坪的風水變化,以及壯民族干欄式的建筑特點。《河之上》生動描寫壯族三月三祭祖的習俗。如龍尚文認為三月三祭祖要趕早,“搶頭香、頭水”,“上墳早了老祖宗才會有優越感,在陰間才會受到敬重,祖宗神靈過得開心了,才會盡力保佑他們的子孫”,這是龍尚文懂事開始從祖父那里遺傳下來的。龍尚文還教自己的兒子什么時候是最好的上墳的日子,他認為,春天打了第一場雷的時候是最好的上墳日子,這是因為“前一年去世的人在沒有打春雷之前,魂靈還在人間游蕩。春雷響了,鬼魂們才會驚醒,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在人間了。這種時節掃墓,才會有新的鬼魂一起來跟祖宗們聚會,這樣祖宗才感覺有排場有面子。”此外,龍尚文在上香時總是用一種或許只有祖宗們才聽得懂的語言來交流。并且大家都認為龍家出了一文一武的人才,是因為祖墳葬上了風水寶地。熊寶章將自己繼父稱為“叔叔”,“因為鄉村里命賤命薄的孩子都把自己的父親稱為叔叔,以示和苦命的父親關系疏遠”。
壯族是一個歌唱的民族,歌圩是壯族以歌傳情、以歌會友的獨特風俗。歌圩在眾多的壯族作家筆下都有生動的描繪,如常弼宇的《歌劫》、蘇步康的《歌癡》、韋一凡的《歌王別傳》、向志文、羅南的《泗水年華》等,他們將壯族的歌圩場景描寫得繪聲繪色。如《泗水年華》中對“那巴歌圩”有這樣的描寫:
“每年三月十六泗城府的老百姓都自發相約到岑大將軍廟燒香祭拜。拜了幾百年后,岑大將軍廟被拜成了神廟,老百姓都在傳,說是祭拜岑大將軍廟就能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因此,來拜廟的人越來越多,形成了盛大的廟會。人一多,男男女女的湊在一起,山歌也到處流淌起來。這一來二去,趕廟會就趕成了歌圩。”
“對歌場就在青龍河兩岸。穿著節日盛裝的青年男女三三兩兩相邀著沿路邊走邊唱。河岸有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玩掰手勁、聯子、打陀螺、踩高蹺。三人走到對歌場,場上已是人海歌海。泗城府境內的壯漢瑤各民族,各自擺起了對歌臺。每一處對歌臺都擠滿了人,歌聲、喝彩聲、笑聲不時越過眾人的頭頂飄蕩到場外。”“包蠻年輕時是個山歌王,據說他的山歌連唱七天七夜沒有一句是重復的。現在不再年輕了,雖然不像那些后生仔要用歌來‘撩娋’,但是聽見有人唱山歌時仍然還會心癢,跟在一祖后面,包蠻聽著飄出來的那些歌聲,心里邊玩味邊覺得很不過癮……。”這些描寫富有地域色彩,生動展示了壯族人愛唱山歌的習俗和審美品格。
此外,壯族端午節賽龍舟的習俗、搶花炮習俗在蘇步康、潘榮才等作家筆下也有著生動逼真的描寫。岑隆業一直以來,致力于桂西北文學富礦的挖掘,他的小說充滿濃濃的“壯味”,這尤其突出在他對壯錦、銅鼓、繡球等壯族器物文化的生動描繪。這些都體現出了壯民族獨特的文化品格。
作為文學地理學批評中的一個概念,地理敘事因其與地理的機緣而區別于一般的敘事學,它不僅成為文學研究的一個視角,一種傳情達意的工具,一種敘述的方式,而且是具有著重要的敘事功能。廣西當代壯族小說中的地理敘事體現了壯族作家文學創作的地理意識和民族身份意識。這種意識彰顯了壯族文學的地域文化色彩和獨特的民族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