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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 朗

2018-11-14 02:09:33
金沙江文藝 2018年1期

沙朗又醉倒在酒桌上。

這一次,為慶祝他當選村委會副主任,王書記一口酒都不饒,真把沙朗整醉了。

他倒下前,跟村支書老王連干了三大杯。

這酒是老五家賣的高粱酒,附近幾個村的人都靠它打發有趣或無趣的時光。品質上乘的原漿,在人們的血液里催開百花,不僅是沙朗一個人,整個村委會的人,他們色彩斑斕的人生都可以拿到月光下炫耀。在過去的三十二年里,他與老五家的高粱酒為伍的時間,比跟老婆在床上廝混的時間都長。老五家開商店,賣酒。其他酒,都是靠小灶酒坊供給,唯獨高粱酒,是他家自己釀的。他有時會想,老五的祖先肯定知道多年后會有一個叫沙朗的酒鬼要靠這五十度討生活。那口味,那感覺,那刺激,那滿足,甚至瘋狂,甚至絕望,都是為他量身打造的。

核桃樹下,一排發黑發亮的石頭房,在一股溪流邊自成風景。兩塊厚木板,架在溪水之上,度人度牛度羊度光陰,算是捷徑。不然,得繞到坡底,再拾級而上。老遠,酒香就讓村里的男女迷醉。繞山繞水才能繞到,也太不給力了。壩北人家,男女酒客特別多,踏溪而過者,不在少數。騎車而來者,人數也不少。開車過路的,也會有人時不時拿壺下來灌滿。哨灣酒客多,到老五家的純酒里找到原因,就對了。

沙朗和老代一樣,當然是老五家的常客。

老代,他是村民小組長,他有權出現在任何他喜歡或不喜歡的地方,與任何一雙喜歡他或不喜歡他的眼睛對視。這是他得意的年代,也是施大路最有活力的年代。用他的話說,我們的日子富足,但我們的精神更富足。富足的精神生活,來自人心齊村和諧,也來自醉里乾坤大,來自壺中日月長。當然,施大路也的確是一個家居的好地方,不寒不暖有花處,半醉半醒無事人,這種愜意,是金不換。人們安居樂業,社會和平穩定,作為村民小組長,老代圓滿完成了自己肩上的任務。雖然酒中餓鬼較多,可因酒誤事因酒鬧事因酒壞事的人和事卻極少,這也算是施大路的奇事一件。

沙朗是退伍軍人,算是村里見過世面的人。他回來后,在房前屋后養蜂。一窩又一窩蜜蜂,產出的蜜甜得讓人忘了賺錢的艱難。從那條旱通雨阻的土路上進來的車輛,全是沖哨灣的美食來的。沙朗的蜂蜜蘸上彝家人獨有的蕎餅,那味道,讓縣長都念念不忘。

這味純,好吃。

采百花釀成的蜜,還有多種保健功能。

家中的老人,就好口甜的,一直沒有對路貨。

只要需要,來個電話,我馬上送到縣城。

縣長看看其他跟隨人員,對沙朗笑笑,點了點頭。

晚飯后,拉著一箱上等蜜,縣長踏上了歸途。送走縣長,沙朗站在蜂窩中間,看著被足上的花粉拖累的晚歸蜜蜂說,縣長看上你們,你們有福了。

經縣長牽線搭橋,從縣城來了一個專營地方土特產的客商,品嘗過后,頻頻點頭,同意包銷沙朗家的蜂蜜。有了這條通向錢堆的路,沙朗算是看到了大山外面露出微笑的地平線了。

不久,沙朗的目光又盯上了山里人都不待見的葫蘆蜂。這玩意有長長的尾刺,從上面滴下來的晶亮亮的液體有毒。村里年年有一些腫著臉出門的人,上下眼皮聚會,他只得拉一條細縫看人。跟人說的話,只有一句:這鬼東西,太厲害了,千萬別去惹。

父親有風濕病,嚴重時,下不了地,走不了路。沙朗聽人說,蜂毒能治風濕,便弄蜜蜂來試。別說,果然有效。葫蘆蜂的毒,可以要了人的命,整來治病,效果肯定顯著。有了這個想法,沙朗便上了山。幾十個活蹦亂跳的“藥物”,以付出寶貴生命為代價,在他父親的腿腳上創造了奇跡。這讓他有了養葫蘆蜂的念頭。

山里養葫蘆蜂,主要是吃蜂蛹。白嫩嫩的一條,經油一炸,就著下酒,是天下少有的美味。被鬼捉手的,還會引發高蛋白過敏。寧肯眼睛瞎,不給嘴放假。山里彝人,在飲食上,就有這股狠勁。植物王國,動物王國,物產豐富,在彝人家里,只有兩種,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許多外面的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物種,上了彝家人的菜單,用不著大驚小怪。自古以來,彝人敬畏自然,頂禮膜拜。萬物有靈,天人合一,該怎么著就怎么著。沙朗也不例外,葫蘆蜂好,那就養唄。

村里一直都有人養葫蘆蜂。在野外,在合適的樹上,一個球狀的灰色大包,就是葫蘆蜂的家。白天,上面爬滿令人畏懼的生靈,彝家人自然敬而遠之。晚上,累慘的蜂兒靜靜休息,彝人便有了機會。弄把苦蒿,揉搓出味,掏出襠里那玩意兒,沖上一灘散發著腥臊味的熱液,裹在樹枝上,抽出砍刀,狠狠揮下,野蜂就可抬回家了。夜深,黑得讓葫蘆蜂都害怕,雖然炸了窩,但不敢起飛。沿著樹枝往下爬,是它們最后的招數。蒿子與尿液,早在不遠處等著它們。那是它們所不喜歡的東西,嗅到,碰到,便得自認倒霉,只有乖乖往回走。于是,他們便被搬遷到村子附近的樹上,成為命運難測的移民。如果沒有蒿子味,沒有尿味,那更慘。迎接它們的,極有可能是一把熊熊大火,全家死光光的唯一的結果。

這種獲得葫蘆蜂的方式,是傳統,在村里傳承了上千年。

費時費力,所獲不多,這是一種缺陷。抓個青蛙,剝皮取肉,擺在蜂兒經常光顧的地方。逮個落單的蜂,弄根火草拴在它的細腰上,讓它帶路,才能有所收獲。這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蜂在林上飛,還好。過箐過嶺,可能就會失去線索,得再來一次。被石砸,被樹扎,被刺掛,那是家常便飯。雖說大路旁邊倒掛刺,只掛皮肉不掛心,那種火辣辣的疼痛,還是讓人很不爽。

沙朗是個精細的人,這種事倍功半的活,自然不做。他要做的,就是讓葫蘆蜂育王,分家,實現自我復制。他把養蜜蜂的經驗用到這里,很快便見效。別人守一包過一季,他守一包,得百包,過一年。躺在樹下,望著自己的“銀子”在天上飛來飛去的,他心里就別提多美了。

一個被父親的病拖垮的家,又被他振興。

兒子有出息,父親便又心雄起來。抱上一只大公雞,進了媒婆家的門。

沙朗是施大路有名的致富能手,他想成親,要獲得一個女孩的芳心也不難。

光漂亮還不行。

你還有什么要求?

關鍵是力氣要大。

你是要討媳婦還是要買拖拉機?

都要。

他的這個要求,也難不住媒婆。拖甸后村,許家的二女兒,模樣俊俏,力大無窮,自然是不二人選。媒婆上門時,還是有些緊張。

老二的婚事有眉目了沒有?

她那條件,還有人中意?

她咋了?

你不知道?能吃能睡能干活,有口無心不認人,煩著哪。

我有個人選,能給你解煩心事。

虧你還是一條壩子聞名的媒婆,也敢來我面前開這個口。

談了些不著調的閑話,媒婆和許老爹就談到了許家二女兒。許家老二漂亮,勤快,就是腦袋里那根筋沒有彈性。人們都說許老二是個憨姑娘。以前上門提親的,都是些殘疾,這讓許老爹很生氣。自家的女兒被人視為老憨,誰心里不窩火?

得了得了,你吼什么?老二已經快二十七了,你該吼你自己了。

我不能委曲了她。

急什么呢?聽我把話說完。

你說。

施大路的沙家老三,當兵回來的那小子,看得上不?

沙朗?

怎么樣?

你不會是拿我開涮吧?

你就給句痛快話。

我沒意見。只是,這事得問問老二。

她也能給出好主意?

看看,翻出心底了吧?

好好好。我道歉。

這就對了。實話跟你說,我那閨女,心里明亮著呢。

那你去問吧。

閨女不在家,你也不用等著。晚上她回來,我問實了,明兒給你回話。

媒婆帶這話回來時,沙朗正好在堂屋里看電視。父親和媒婆的對話,他也聽到了。他雖然是致富能手,但跟女孩打交道,不是他的強項。父親要請媒婆,他沒有反對。人家喜歡自由戀愛,就讓人家去自由戀愛得了。傳統的方式,是他可以接受的。但是,他跟父親說了,他得找個靠得住的。

上得了山,下得了河,進得了廚房,是主要的。帶得出門,受得了委曲,也要考慮。

現在,去哪里找這樣的女孩。

不去找,當然沒有了。

能干的不一定漂亮,漂亮的不一定能干,得其一,就可以考慮。

長相一般,這不是問題。可我不喜歡有花花腸子的女孩。

那就找媒婆去問問吧。

這回,結果出來了。沙朗聽說是許家老二,心動了。他當兵幾年回來,同齡人都當爹當媽了。可他不急,因為他知道,這事,急也不成。兩個姐姐出嫁后,很少回家。他回來后,看到一石頭砸進門也不會弄出點聲響的家,也曾絕望過。父母已經很絕望了,他再絕望,這個家豈不完蛋?那天,他來到山上,坐在小瀑布下面的石頭上,盯著天上的云彩。一只鳥的影子出現在云彩的邊緣,靜靜地向另一個山頭飛去。這是一只吃飽了的雄鷹,有大把時間在天空賣弄無聊。這只鳥,讓他的目光折斷,讓他低下了頭。低頭,不是一個男人喜歡擺的造型。尤其是在沒有人的荒野上低頭,連山神都會鄙視。這種想法救了他。他猛然抬頭,看到掛在巖石上的瀑布,突然醒悟。為什么這瀑布會如此壯美?他想了一個下午,想通了。瀑布壯美,是因為它沒有退路。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家靠著山,也靠著水,憑什么就啥也吃不上?

人來到這世上,可不是來絕望的。

他用了四年時間,徹底改變了人們對施大路沙家的認知。不再是家里房無片瓦,不再是老人百年多病,而是縣長都會時不時光顧的特色小院。沙父人生得意,一改病容。沙母老有所依,笑逐顏開。青山本不老,只因落雪白了頭。人生正當時,豈能哀愁拌凄苦?房子蓋起來了,日子變模樣了,遠嫁的女兒也知道認門了。老婦人已經落滿清霜的長發,又成了青黛世界。沙朗母親返老還童的故事,被沙朗巧加利用,成為他推銷蜂蜜產品的助推器。

看看,看看,這是母親原來的照片。照片上的村姑,一臉皺紋,一頭華發,行將就木的模樣令人心酸。

你們準備好見證奇跡了嗎?

準備好了。

下面,是見證奇跡的時刻。媽,你出來,給大伙看看。

一個盛裝的彝族大媽笑盈盈出現在堂屋的門口時,人們驚呆了。頭發烏黑,臉色滋潤,已然脫胎換骨。

苦蕎粑粑蘸蜂蜜,沒得說;高蛋白蜂蛹養人,沒得說;竹籬內的綠色蔬菜,沒得說;樹林里的生態雞豬,沒得說!就是這些,讓我媽返老還童,讓我媽青春永駐。你們說,她老人家能不能再活五百年?

能!

農產品脫銷了,農家樂火了,施大路沙家有名了,帶動了許多人家往生態農業、特色農業方面努力。這讓老代高興,也時不時到院里坐坐,享受享受沙家的甜蜜生活。

農家樂那些小小的竹樓餐廳里,有林下雞豬撒野的圖片。

喝的是礦泉水,吃的是中草藥,美!

吃出健康,吃出長壽,更美!

吃一頓補智,吃一生補志,最美!

經過老代的申請,縣旅游局答應給沙朗掛牌。給沙朗的農家樂掛牌那天,一個跟著他們進來的老先生,給沙朗書寫了這些標語。這些標語,客人愛看,沙朗也愛看。他已經領悟到,人這一生,不補智,不補志,吃什么,都白搭。

有智亦有志,沒有婆娘,也跟美沾不上邊。

他林下牧野豬,看到情竇初開的小公豬紛紛往小母豬身邊拱,便道:你們被淘汰了,摁在地上,小刀在卵子上輕輕一拉,這些小美女就沒你們的份了。

后山林邊,經常出現不受歡迎的訪客,為了確保家畜的安全,沙朗在這里養了一條狼犬。發聲一吼,驚天動地,那些黃鼠狼、野貓什么的,還不嚇得屁滾尿流。打狗風波過后,養狗的人家又漸多。沙朗養大狗,有大用。

沙朗去喂狗,坐在一邊看它狼吞虎咽。伙計,現在才剛開始呢。時間長了,你還耐得住孤獨和寂寞,我才服你呢。是啊,到時候你還不發瘋,我上山去打野物犒勞你。你看什么看?老子是男人,說話算話!

這話,讓父親聽到,知道兒子心里苦悶,便決定行動。事先,他跟兒子溝通,沙朗也不反對。

媒婆后山村之行,有戲。

他冷不丁問了一句,許家老二叫什么?

叫許什么清。

叫許林清,對不對?

好像是吧。

許林清,我認識,笑起來很好看。

你怎么認識她的?

初中時,她是我的同學。我以為這么好的姑娘怕是早嫁人了呢。

那邊的人都說她有些傻。

她才不傻呢。

你怎么知道?

她學習很好,只是不善于跟人交流,時間長了,有點自閉。

怕不僅僅自閉這么簡單。聽說這個姑娘力氣很大,還講不通理,連他哥都敢打,你怕降不住她。父親擔心地說了一句。

如果真是許林清,只要她愿意,我沒有意見。沙朗作出了決定。

那明天我去討許家的實話。

別搞砸了啊。

哪能呢。

那好,今晚我請你吃酒。

許林清上山去背柴,回來時,媒婆已經離開了。父親知道她的犟脾氣,一直在觀察她。晚飯后,許林清坐在屋檐下乘涼,他也搬了一個草墩坐在她身邊。好幾年了,父女倆就沒有這么靜靜地坐在一起過。有許多話,因為呆在一起的時間太長,已經不必說出口。有許多關懷,因為無從下手,也沒有了表達的必要。有許多時光,因為需要更多的時光要消磨,也沒有了享受的感覺。老許抽著煙,喝著酒,望著女兒傻笑。

爹,你怎么啦?

你吃酒不?

你臉上的那種笑容,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過了。

以后你也不會再看見了。

你不笑,我給你笑。她露齒一笑,還真是傾山傾水傾村落。

真是的,這么好的笑容,總讓老爹一個人看,可惜了。

你有事,準有事。是什么?

好事。

許老二搖了搖頭。

你不信?

我們家已經很多年沒有什么好事找上門來了。

這件好事,跟你有關。

什么好事?

有人上門來提親了。

是瘸子,是聾子,是啞巴,是侏儒,還是瘋子?

是瘋子。

是瘋子你也敢說是好事?

你說,這人不是瘋子會請媒婆上門?

許林清眼睛一亮,敢情他不是真瘋?

很好的一個人呢。

有點意思。

施大路村,知道吧?

窮山惡水出刁民的地方。

沙朗,是他請人來提親的。

沙郎,那個鼻涕蟲還沒說著媳婦?

你認識他?

讀初中時,他坐在我后面那一桌,挺討厭的一個人。

初中畢業后,家里沒錢供他讀書,后來他就去西藏當兵去了。五年前,他兄弟去縣城,出車禍,翻死了。他退伍時,家里窮得連個凳子都有不起。才四年時間,他就翻過身來了。這個沙朗不簡單,成為哨灣河谷里的名人。聽說,不僅在村里,在鎮上,就是在縣上,他都是個名人。哦,你剛才說什么?他是個討厭的人?

是挺討人厭的。

這么說,他來提親,還真不是件好事。

許老爹喝了口酒,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等了一會,許林清見父親不說話,便問,爹,咋不說話了。

好事沒了,還說什么?

你怎么跟媒婆說的?

我說要問問你的想法,然后給他回話。一個討厭的人,回絕他就是了。

別……

你說什么?

我想去施大路看看。

都說你傻,我看不傻嘛。

知道怎么回答了吧?

此事,得踩踩門,然后再說。

可以。

許老二看著爹,又露出了傻傻的笑容,恢復了半傻的常態。這是女兒心智最正常的一次談話,讓許老爹相信沙朗是可以信任的人。

媒婆跟沙朗對飲,自然不是對手,很快醉倒。

你放心,老娘一定把那個傻子給你搞定。

這是她反復說的一個意思,沙朗聽煩了,吩咐在農家樂里打工的老張夫婦,將媒婆送回家。他走到門外,望著余暉照亮的山頭,坐在那株老核桃樹下,突然感到有些心慌心跳。

小子,玩大了。

他苦笑了一下

可別玩假了。

這是他真正擔心的。

如狼似虎的年紀,渴求女人慰藉之心很熾。這他不否認。光有女人還不夠,他心底總有一個聲音這樣告訴他。沒有女人不行,光有女人也不行,這讓他有些迷糊。他覺得自己的智商還差強人意,但對情商的高低,可沒啥把握。弄一個想騎在自己脖子上拉屎拉尿的主回來,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從他與女人打交道的經驗來看,馴婦,不是他的強項。人生處處充滿了險情,也處處充滿了機遇,可惜都跟他無涉。月下踏歌,他曾參加過幾次,手心上沒出現過任何異常的信號,心沒有接收過任何讓人半酥的電波。當然,他也沒有主動出擊過。挑逗,誘惑,催眠,這些山里男人玩熟玩膩的手段,不用說玩,只要想想,他都會緊張得心底出汗。異性交往恐懼癥,這是一種什么病,他也說不清,但他覺得自己有這病。這病,讓他少了許多可有可無的應酬和外交活動。是啊,女人就是外國,就是另一個世界。他還沒有作好辦理護照和簽證的準備,還沒有下定闖蕩世界的決心。這是一種委曲,但不要命。

他認為不要命,就不要命么?誰知道呢。他父親知道,這其實很要命的。

父親沒有上酒桌,沒有陪媒婆吃酒。許老二的呆傻,他是有耳聞的。換在以前,以他家的條件,接許老二這樣的女人進家,他肯定會歡天喜地。如今的沙家,那是壩北的一盞明燈,到其他村里挑挑揀揀,也無可厚非。兒子說媳婦這一出戲,他想導演也力不從心了。這個家,變得體面。家里人,能夠活得有尊嚴。那是兒子死扛掙得的,他要在婚姻上作主,有這權利。

可別玩假了。

兒子說這話的時候,他也同時說出了這話。唯一的區別就是兒子不知道父親在神龕前說這話,父親不知道兒子在山神前說這話。世間事,還真不好說。你以為他們相互間不可能聽到對方說的話,他們卻都聽到了。

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

兒子先打破沉默。

你看我這嘴,吐出了什么?

父親忙檢討。

跟祖宗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你神經病啊?

老伴不知道父子間擔憂的事,希望老頭閉嘴。

沙朗沒聽到父親吱聲,便往河谷上游走去。村在半山腰,路在半山腰,人在半山腰,心卻在半空里。此時,夜色從河底升起,漫過梯田,穿過竹林,進入核桃箐,帶著沙朗下山回村。幾聲狗吠,牽扯出一串驢吼,然后路面上的樹葉就慢慢化成了泥土,踩上去,會發出沙沙的聲音,但很堅硬。本來是要去老五家店里坐坐的,但眼皮亂跳的沙朗感覺有一種不祥正從濃濃的夜色中擠出來,帶他去了村委會。

村委會里呆的,都是壩北有頭有臉的人物。

以前,沙朗絕不會踏進這道鎮著一個壩的巍峨大門。沙朗是見官矮十分的草民,就是在部隊里,他也是見官矮七分的孱頭。他的個頭不算矮,相貌也長得周正,可他的精神就是挺不起來。他也恨自己骨頭太軟,病根落下太久了,要醫好,還真不容易。幾年來,他的特色養殖有起色,老代給他信心,給他力量。縣長進場,給足了他面子,他的精神才抻長了一點。不說平起平坐,矮在三分以下,沙朗已感自豪。他往村委會去,倒不是因為自豪感膨脹,而是預感到有什么事要發生,想去聽聽這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的村委會大員們有什么見解。村委會建在山間平地上,緊挨著學校,沙朗要去,沒有幾步路。穿過掛水坡,走一段小斜坡路,翻過棠栗樹丫口,就可以看到藏在樹林里的村委會大院。走一段下坡路,讓一蓬大竹和一排芭蕉遮去了坡面的險峻后,路往左去,告訴人們,這梨樹與桃樹守衛著的大道,代表著人家前途的平坦和生活的悠閑。不要說摸黑,就是閉著眼睛,走在這條大道上,也不會錯過村委會。沙朗沒有錯過的,還有老五家的酒香。沒有去成小賣鋪,也能聞到濃濃酒香,他覺得自己走對了路。酒香是從村委會大院飄出的,沙朗鼻子尖,老遠就聞到了。黑夜里,除鼻子,他感到自己眼睛瞎,耳朵聾,該看的得靠聽,該聽的得靠看,看不清,聽不明,也是白搭。樹上樹下,似乎都有夜行動物向他發起挑戰。這讓他有些生氣。

該死的,想離開就滾蛋,不用出來打招呼了。

他的話自然不起作用。那些雜音,那些身影,就出現在他明知會有意外的地方,還是嚇了他一跳。

我這是怎么了?跟普通事物擦肩而過也要涉險?

天地如常,可萬物卻不對勁。這是他的直覺。

他的直覺,就沒有準的時候。

今晚,它一直在作怪,甚至超出了沙朗能夠控制的范圍。

媽的,就算是我一人的事,你也不能太任性吧?

這話說完,視野里出現了燈光。燈光也是救命稻草。一縷縷,從林間穿過來,給了他方向,給了他力量。

來到村委會大門外,他聽到了酒桌白話。

大樹頭上抖鋪睡,好玩不怕樹翹根。哈,咦。

這幾個土賊,喝酒還整出花樣了。

有人高聲喧嘩,他算沒有白跑。進到院里,右邊的辦公樓已經漆黑一片,但左邊的餐廳里還燈火輝煌。

還喝哪?

老沙,三十晚上腳洗得干凈的嘛。

快,進來。

春華,扯個碗出來,給老沙整滿。

這邊,就在這里坐。

書記和主任見到出現在門口的老沙,揚起發紅發亮的臉,發出邀請,下達命令,作出安排。

沙朗也不拘,坐在主任旁邊。

桌上的盆子里,濃湯里露出幾段雞肉,是品質上乘的烏骨雞。雞肉邊飄著些野壩子葉,表明這鍋雞肉有特色。盆邊上,一盤快見底的牛肝菌,一盤少了許多的花生米,還夠沙朗嚼上一個小時。村委會的人,坐得很整齊,一向不愛參與酒宴的婦女委員老蓮也沒有缺席。看來,他們不只是吃喝,很可能在商量什么事。

我是不是選錯了時間?

已經坐下的沙朗想站起來,卻又被主任摁住。

酒剛倒滿,你就想溜?

我看你們在商量大事,我坐在這里,不妥啊。

啥大事?火把節不是要到了嗎?鎮上的意思是今年的火把節在施大路搞,讓我們拿個方案。

過火把節啊?那還不簡單,把老祖宗玩的那套搬出來,足夠了。

我們不是擔心這個。

這不就結了?

場地啊,選哪里呢?

鎮上出面,縣上州上省上的人,愛湊熱鬧的不少。上千人涌向施大路,沒有場地,咋整?

這么說,施大路的廣場還是不夠寬了。哦,小學不是很寬么?到那里去。

也真是啊。我們咋就盯著村委會這屁大的地方不放呢?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老沙,這碗酒,你想不喝都不成了。

干了!

大事解決了,就只是酒事了。

碗見底,又滿上,他們把一桶酒整得快見底了。

一陣大風從村委會上空掃過,弄出些唏哩嘩啦的聲音。

不會變天吧?

說不準。

這個季節,天就是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也是不足為奇的。

老蓮摸到門外看了看,忙縮了回來。

不對。這天,不對!

咋啦?

今晚要下大雨。

你別嚇我。我那些豬還沒趕進廄里呢。

風聲一陣緊似一陣,半啟的窗戶脫鉤,連著敲擊在墻面上,咣咣幾聲,玻璃離開崗位,碎在地面上。書記端在手里的酒碗緊跟著砸到地面上,飛起的碎片給幾個穿著拖鞋入席的人好看,被劃,被刺,被擊中,各有不好出口的疼痛。一桌人驚魂未定,一道扯天扯地的亮光射入窗戶,讓這些少見多怪的人變色。緊接著壓下來的炸雷聲,像幾十列火車在天空相撞,搞得地動山搖。開頭驚天動地,接下來的高潮部分,可以用嚇死人來形容了。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天雨雹,屋頂震天響。

不得了,不得了,有雞蛋那么大!

要是有人在野外,不被砸死才怪!

我們的果樹,我們的烤煙,我們的莊稼!

全完了,全完了!

村委會的大小干部,紛紛說出自己擔心的內容。

我的果園,我的雞豬,我的蜂,沙朗也想到了這些。他沒有叫出來。跟那些擔心全村的干部相比,他只顧得上自己家里的那些東西,格局偏小了。

這一晚,沒有按時睡下的,不僅是村委會里整酒的人。

后山的許林清,也沒有睡下。自己安慰自己一年,自己抱著自己取暖一生,這種擔心,似有了改變的契機。

說起搞特種養殖致富的沙朗,她不陌生。讀書時,他坐在自己后面,偶爾會捉弄自己。一回,把條小蛇放在自己的書桌里,把她嚇得昏死過去。醒來,她發誓要斬了他,弄得他一連幾天不敢一個人出現在她面前。人傻力氣大,是她的標簽。個子比她高的,身體比她壯的,不論是男生還是女生,就沒有她撂不倒的。沙朗個子不算矮,可瘦得像麻桿,她一只手就能拎起來。有人關注自己,也不是壞事,只是沙朗玩過頭。蛇,那是會讓多數女孩都會尖叫的恐怖之物。出現在野外已經夠嚇人了,出現在書里,那還了得。菜花蛇無毒,她知道,知道也會被嚇暈,這才是女生。她的學習成績一向都比沙朗好,可能刺激了沙朗,讓他想到了弄條蛇嚇唬她。那時,他們之間沒有什么要說的話。經過放蛇事件后,更沒法交流了。直到照畢業照時,站在第一二排的女生把她擠到第三排,她站在沙朗身邊,才再次嗅到沙朗身上發出的異味。鄉下人,沒有條件洗澡,女孩子愛美愛干凈,時不時會燒盆水擦擦,男孩子沒有那么多講究,就讓自己一直臭著。沙朗也扭頭看看她,給了她一個笑臉。這個笑臉沉在她心底,一直到沙朗去當兵,才變得有些模糊。許林清的傻,不是真傻,對此,沙朗門兒清。她小時候得過腦膜炎,家里把那病當感冒醫治,誤了幾天,后來送進縣醫院,小命保住了,病根落下了。從此,她的理解力比常人差,反應比常人慢。但她一旦弄懂記住的知識,是絕不會忘的。她的考試成績比沙朗好,比班上許多正常女孩都好,也就不足為奇了。學校里的老師說到許林清,都不敢用傻和不傻來給她下定義。初中畢業,她是考取高中的為數不多的女生之一,卻是唯一一個沒有去縣城讀高中的人。究其原因,說白了,是父母對自己的家庭信心不足,是對自己的女兒信心不足。回家后,許老二一邊放羊,一邊長漂亮,攪亂了許多男人的夢境。這些對她有非份之想的男人,上門提親的沒有,動手動腳的倒不少。只是一個個被她打得鼻青臉腫的,還不好意思跟人訴苦,便在后面編她的瞎話,搞爛她的名聲。一個又傻又不正經的女人,從此不再入那些正常男人的夢,不再參與那些正統家庭的議題。上門來撿破爛的,不是這有毛病就是那有問題。這讓許林清傷心,也就狠下心,回絕了一切動機不純的提親者。挨了幾年,她變得越發孤僻,越發讓人難以接近。到后面,連抱殘守缺的人家,也沒有信心來自討沒趣了。

此次,沙朗出手了,讓毫無思想準備的許老二有些不知所措。跟父親談過后,她回到自己的臥室,有些后悔。

你真傻,應該滿口答應才是。

在自怨自艾中,她等來了電閃雷鳴。

你看,老天都不滿意了吧?

她找到了打雷下雨的理由,拉過被子蓋住腦袋,在風雨飄搖的后山小村里沉沉睡去。

挨到打雷下雨時還沒有上床的,還有沙朗的父親。他倒不完全是因為兒子中意許老二才沒有睡意。兒子跟許老二是同學,兒子說她不傻,應該是實話。兒子的婚事,兒子作主,這個想法,他跟老伴交流過,兩人達成了共識。兒子有眼光,有想法,也有本事,婚姻大事上拿個主意什么的,想來也不會太離譜。他不知道的是,沙朗把力氣大列為擇偶的條件之一脫口而出,當時根本沒有想到許林清。媒婆回話時,才把這條件給坐實了。老頭子擔心的是自己腋窩里那塊異物,總是隱隱作痛。那東西出現沒有多長時間,發現時,不痛,他沒放在心上。前幾天去背了背喂牛的干草,回來就疼了。腫塊在身,可能是癌癥。這是他最早想到的。癌癥這種病,以前,山村里并不存在。幾年前,魯志母親的腳上出現了硬塊,疼痛難忍時,便跟魯志說了。魯志在城里上班,搞了輛越野車進村,把母親拉到縣城檢查,弄到省城醫治,最后抱了一個骨灰盒回來。這事動靜搞得有點大,讓壩北一帶的人都知道了癌癥這種病。哪里起個包,哪里結個塊,哪里有個異樣感,人們就會想到魯志的母親,就會想到癌癥,就會沒完沒了與人探討。所以,有人說人們得的不是癌癥,而是癌癥恐懼癥。今晚讓他糾結的,正是癌癥和癌癥恐懼癥。

要不要跟兒子說?這是一個問題。

要不要去檢查?這是一個問題。

真是癌癥,要不要醫治?這又是一個問題。

問題還沒有想清楚,電母就扯閃了,雷公就擊錘了,龍王就哭泣了。天地變色,山川震撼,他到門口就被一個巨大的雹子擊中額頭,一股鮮血流向眼睛,讓他更看不清外面的世界。而且,心里的世界也模糊了,癌癥和癌癥恐懼癥都被大雹子砸進了泥土地中,可以肯定,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會再出現在他的心里了。

雹子落了一地,老天爺還不打算收手。傾盆大雨從天而降,搞得人心里毛毛的。瓦溝里下來的雨水,起初不比母牛屁股后面那亮閃閃的一股壯觀。很快,母牛就消失了。外面筑起的是一道無法沖破的雨墻。擠向陰溝的水,很快被下水道拒絕,只好積在院子里。水越積越多,越積越深,漫過臺階,沖向門檻,大有占領廚房和餐廳的意思。

累了一天,給自己整了一杯的老代,沒有下肚的酒,已經離手;已經下肚的酒,酒勁也從血管里逃走了。

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這大雨中的時間慢得讓過去的一年都變成了一瞬。再這樣下去,可以預見,五十年一遇,百年一遇,這樣的詞語,就會出現在明天的報紙上,出現在電視里,出現在書記和縣長的報告中。

雨也能帶給人這么多恐懼,這是窩在村委會的沙朗沒有想到的。他在西藏當過兵,冰天雪地見過的多了,他只有敬畏,沒有恐懼。眼前的雨,一輩子沒有遇到過,他只有恐懼沒有敬畏。

其他人也一樣,除了發抖,除了靈魂出竅,沒有人想到自己可以擁有一顆敬畏之心。

當然,此時此刻,放聲贊美大自然的神力,也不合適。

沒有想到,并不代表這種神力不存在。雨,還沒有下滿四十分鐘,他們頭頂上亮亮的燈突然熄滅了。眾人啊了一聲,便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天降暴雨,人間停電,是禍不是福。書記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沒有信號。又撥一個號碼,還是沒有信號。

手機信號也沒了。

該死,要出大事!

主任似乎想到了什么,叫了起來。

能出什么大事?

不能說。萬一變成真的,那就慘了。

究竟會出什么大事?

壩北下這么大的雨,滑坡,泥石流,都有可能發生。

前星期才下了那么點小雨,小米地后山就滑下來了一大片。

我還聽說大地基與施大路兩村相連的坡上,有裂縫。

瞎嚼什么?那條縫是地震那年撕出來的,扛過了十幾年的雨季,不會出事的。

雨,讓人們想起了隱患。停電后,被恐懼控制了很長時間的人得到解脫,他們又恢復成了夸夸其談的一群。

伙夫老杞燒起一堆火,光明和溫暖雖然縮小了好幾號,但也夠大家分享的。

圍坐在火塘邊,大家都變成了沉默的羔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個二個都可憐兮兮的,顯得很無助。書記抽出了一根煙,點燃,獨自吞云吐霧,忘了散煙的優良傳統。主任不吸煙,無所適從的手,又伸向了桌上的酒碗。

主任作出了榜樣,沙朗也就伸出了手。

酒能壓驚,都整幾口。

沙朗的話,大家都信。不多的一點酒,成了他們對付雨夜的利器。

廚房里備下的柴燒盡了,火漸漸小了,雨神也有所收斂,堵住了決堤的天池,改用灑水器來澆灌人間。

還好,雨小了。

去睡一會吧。

明天起來,去各村轉轉。

有人發話,大家挽起褲腿,涉過院子,上了宿舍樓。

老沙,你去跟我擠一晚。王書記扭頭對沙朗說。

我去會議室的沙發上躺一晚得了。沙朗有自己的想法。

電視機下面的柜子里有毛毯,你拉出來蓋啊。書記滿足了他的要求。

躺在沙發上,聽著從房頂從窗外傳來的嘀嗒聲、丁咚聲,沙朗睜著眼睛,盯著什么也沒有的黑暗,不想入睡。已經離開很久的酒勁,又悄悄潛回,才花了十幾分鐘,就合上了他的眼皮。

翌日,沒有鳥吵鬧,天也漸漸亮了。

沙朗從沙發上起來,走到門口,見積在院里的雨水已經流走,便走到門外,向前望去。遠處的山頭還和天幕連在一起,看來一時半會還不想分開。陰陰的河谷里,還飄著細雨,似乎在提醒人們,今天這雨是停不住了。

村委會王書記已先于沙朗起床,他站在三樓陽臺上,呆呆望著遠方。這雨來得突然,肯定制造了麻煩。這是他的想法。

沙朗,你回施大路,順便到下河灣、西河和大地基去看看,情況如何,準時來報啊。

真會出事?

沒準。

應該不會有事吧?

等會我和書記會帶著其他人到各村去了解情況,希望沒有發生大災大難。

那我先回去看看。

老蓮會留在村委會,有事無事,你都要回來跟她說一聲啊。

知道了。

再次穿過梨園和竹蓬路,沙朗在細雨中急急趕路。什么媒婆,什么許老二,統統都藏在了遠處的雨霧里了。路上,他看到了幾處小毛病,有一兩棵呆得不是地方的小樹,橫在路上,給他制造了一些小麻煩。

他沒有回施大路,而是繞道先去西河。西河村在下河灣村對面的山腳上,看上去跟平時一樣,綠綠的樹叢里起了幾縷晨煙,可以想到坐在火塘邊上的老倌等著水漲時的模樣,還跟平時一樣平靜。先見西河,再拐山嘴,然后便是板栗成片的山坡。山坡下,從遠處聚集在此的西河水在巖下匯聚成一個大灣,丟下些講舊話的饒舌水鳥和一些一年四季想方設法開花的水草,才從一個窄小的出口溢出,又以河的方式向遠處緩緩流去。沙朗從高處往下看,比平時大了一倍的河灣里黃渾的水在洄漩,把那些懶洋洋的水草摁到了水底。一些從遠處趕來的水面漂浮物,占據了河灣的靠山處的水面,那些喜歡賴在這里的水鳥,沒有了立足之地,已經離開了。漫過河堤的濁水在離大河灣不遠處的稻田里上演著一出戲弄莊稼的戲,被蹂躪的水稻只好舉出些模糊的葉片來表明自己還沒有離去。但養的稻田里的魚,一定不會老老實實呆在該呆的地方,相邀外逃,去探索陌生的領域,是它們喜歡干的。前幾年,也有發大水的時候,稻田沒有被淹得這么夸張,那些在一個地方呆膩了的魚,逃出生天,撒得滿壩都是。老漁夫,小漁夫,新漁夫,不用進西河,只要占領一條田間的小溝,占領一條河邊的岔道,都能逮得盆滿缽滿。下河捉魚,是沙朗愛干的事。看看昨夜的雨干的好事,下壩撈魚,可以讓人高興一整天。遠處有幾枚黑點在田間漂動,看來,村里已經有抬著撈魚工具出門的人了。有人忙去捉魚,說明村里沒有更需要人手的事發生。這讓沙朗松了口氣。

他折回施大路,一進村,到幾年可能出現問題的地方看了看,只發現南坎楸樹下倒了一堵圍墻。這墻不高,平時保護著老順家的三棵柿子樹。扁扁的脆柿子,是孩子們的最愛,成熟時,總有小孩進去取幾枚嘗鮮。老順筑了這堵圍墻,委婉提醒孩子們,偷取人家的果實不道德。墻不高,但已經達到提醒的目的,之后便沒有出孩子翻墻偷果的事了。老順是大方的人,柿果成熟,壓成柿餅,一家一串,送得大家心里都是甜的。沙朗受他影響,也有一家送一瓶蜂蜜的善舉。也因為這善舉,村里最討人嫌的人,都不會去破壞沙朗滿坡安放的蜂箱。當然,蜂會反擊,皮泡臉腫的人,肯定是嫌疑人。把嫌犯之名寫在臉上,那不是做壞事時應有的選擇。蜂,惹不起;人,不想惹。這是村里人給沙朗的待遇,沙朗也借此做大了他的特色養殖業。

他到老代家,不巧老代已經出去查看公路受災情況了。聽老代女人說,老代剛才回來說,村里影響大,下河灣村也無事。要遭災,可能會是上游那些村子。

老代查看過的地方,那肯定不會有遺漏。

沙朗便向大地基進發。

大地基在下河灣村后面的山洼里,翻過一道兩三公里長的梁子,下面是一道箐,像世外桃源的大地基,就藏在這個相對封閉的環境里。施大路村在緩坡上,山林離村遠,便跟大地基村的連在一起了。

大地基村有山有水有洞,有田有塘有樹,人家不多,日子過得很好。村里早就想開發這個地方,只是苦于不通公路,才讓它繼續平靜著,讓它的商機繼續潛伏著。當然,這些不是沙朗要操心的,他今天去大地基,只是想搞清楚這個美麗得一塌糊涂的世外桃源有沒有被昨天夜里的大雨嚇壞,被嚇得花顏失色,被強行化了另外的妝。翻過坡,下到谷底,村里村外,山是山,樹是樹,房子是房子,臺階是臺階,一如平時,似乎昨夜就沒有下過啥像樣的雨。

在村間的小廣場上,聚了些人,吵吵嚷嚷的,似乎在議論著什么。沙朗進村,村民小組長陳珉跟他打了聲招呼。

老沙,咋這么早?

劉書記和楊主任讓我過來看看。老陳,昨晚的雨沒有嚇到村里人吧?

村里房屋無事,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無話找話,他只好問人。

人倒是沒有受驚嚇,是山神受驚嚇了。

山神受驚嚇?

就是住在西鳳山的那個山神,被嚇壞了,把后山整垮了。

陳珉指指村后那座不高的山,對沙朗說。

西鳳山是喀斯特地貌,后山有一大片雜木叢生的石林,間或有些無人敢涉足的巖穴,雖然景致不錯,但少有人涉足。住在這里的山神,就是一個經常吹陰風的主。惹了這樣的主,后果肯定很嚴重。

你去看了沒有?

誰敢去?那山現在還像個垂死的豬,不斷發出低低的吼聲,嚇死人了。

你沒去?那是誰說的?

朱老三,他一早上山,看到的。朱老三,你過來,跟老沙說說你看到的情況。

就是靠近夾箐的那個地方,原先有一大片野藤爬在石林上的那塊,整塊陷下去了,成了一個很嚇人的天坑。里面還不時傳出怪聲,像是山神發怒,嚇死我了。

我們上去看看。

我可不敢去。

可能是溶洞塌陷,應該跟山神發怒沒有關系。

朱老三還是沒有點頭。

沙朗扭頭望望陳珉,你不會腿軟吧?

你都敢去,我怕個鳥?

見兩人往西鳳山走去,一些好奇心強的村民也跟著上山。朱老三見大家都上山,也跟了過來。路不好走,雨后更難走,但沙朗心急,登上山,也不覺得有多累。到山頂,另外一邊的天地便大不同了。原來陰森森的山嶺,突然露出一個天坑,乍一看,還挺嚇人的。一些樹根,一些紅泥,掛在沒有倒塌的石崖壁上,讓沙朗和陳珉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戰戰兢兢走過去,站在遠處往淵底看,那些巨石、古樹、老藤什么的,都被揉搓成一堆令人惡心的雜碎,慘狀觸目驚心。如果下陷的不是大山,而是村落,還有人能夠幸免于難么?

老王,你目測一下,這個坑有多大?

直徑怕有一公里了,深度不會低于三十米。

肯定更深。你看左邊那一片,快超過一百米了。

朱老三,你不說洞里有怪聲么?你看看,那道瀑布。

我來的時候,沒見有什么瀑布。

你聽到的,肯定是水聲。

沙朗仔細看那道出現在坑半壁的瀑布,似乎明白了什么。

這里原來有一條地下河,地陷了,河就露出來了。

下面肯定也是空的,那么多水灌下去,連影子都不見,如果不是空的,坑里早該積滿水了。

我們大地基村不會是空山上的村莊吧?

難說。

那我們不就住在死神的眼皮上了?死神一眨眼,全村一百多條生命,還不得提前退出這片山林!

大家七嘴八舌議天坑,話瀑布,說擔心,心情更緊張。

村子所在地,應該是陷落過的。我們的祖先選擇這里居住,說明那塊土地下面已經沒有了空隙。那是一片實在的土地,住在那里,我們可以高枕無憂。

陳珉的話,讓大家的不安漸漸隨山風飄散了。

住在山野,不確定的因素肯定有,但人不能活成憂天的杞人。沙朗想了想,對大家說,這只是一次小小的陷落,大家不必擔心。等我回到村委會,會詳細跟書記和主任匯報的。我相信,縣上肯定會派出專家來考察,到時,一定給大家一個科學的解釋。

一行人下山后,沙朗與陳珉等村民告別,返回施大路,準備到村委會報告幾個村的情況。下坡,入桃桃溝,出箐,到達村邊。本來,他想先去村委會,然后再回家看看。只是忙了一早,他感到了有些口渴,決定先回家泡杯茶喝喝。

房后那些落湯雞聚在竹籬邊,等著人去安慰。沙朗提出一桶包谷,撒在泥地上,那些雞開始爭搶,又恢復了活力。

不久,下壩魚的李雙艷夫婦拎著一桶谷花魚回來,見到沙朗,面露喜色,問他,昨晚你去哪里了?

下雨,回不了家,我在村委會的沙發上將就了一晚。

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

這打工的兩口子連說回來就好,讓沙朗有些奇怪。

出什么事了?

碰到死人了。

你們去捉魚,能捉到死人?

不是我們捉到的。

村里下壩的人很多,沙正才哥倆想整大魚,去了河灣邊的岔溝里,三搗兩搗,搗出了一具尸體。

是具男尸,被水沖下來的,頭發被扯光了,臉也劃爛完了,看不出是什么人。

你們以為是我?

一晚不見,一早不歸,我們當然會想到你。

尸體在哪里?

沙正才哥倆把他抬到河岸上,現在還擺在河堤那兒呢。

大地基塌了一座山,大河里死了個人,這雨真造成災難了。

你到大地基了?

去了。西鳳山后箐那片亂石林陷到地下去了,把那里的人都嚇壞了。走,我們去看看尸體。

活人都不是洪水的對手,死人更不是一盤菜。那尸體經水沖,經石磨,經泥攪拌,不說慘不忍睹,也已面目全非。沙朗擠過去,一眼看出是男性。雖說他遇事緊張,會只敬畏自然不敬畏生命,可也不敢瞎猜這生命是如何落入一條河的掌控的。

慘,慘,慘。

人們的話語,眼神,表情,動作,無不在表達這個意思。沙朗心中也有慘的感覺,忙離開河堤,向村委會走去。

村委會里已經聚了些人,有書記主任派出去的查看災情返回的,也有自發來報告災情的小組長,還有幾個受了驚嚇想尋求安慰的,大家七嘴八舌,各自訴說不幸。有倒房的,有塌方的,有翹根古樹攔道的。最嚴重的是河外二組的嘴子口梯田,整片被洪水拖走,連同村里的水磨房和幾噸玉米,都化為了一片黃紅相間的泥土。

沙朗說到塌陷的大山,說到河里漂出的尸體,人們悚然驚覺,一場大雨,真讓壩北遭災了。

哪個村有失蹤的男人?沙朗問了一句。

那些家住上游村子里的人,面面相覷,沒人作答。說實話,他們誰都沒有了解到村里的詳情,有人退出歷史這是大事,誰敢妄言?

見沒有人回答,沙朗到村委會廚房里,找出發亮的黑煙筒,蹲在廈子坎上,咕嘟咕嘟,吸了起來。

不久,書記等人陸續回來。表情凝重的書記告訴大家,箐頭獐子巖,后邊的巨崖昨夜砸向村子,毀了三戶人家,埋了七口人,四條牛,二十幾頭豬,主任現在正指揮其他村民扒廢墟救人呢。

沒想到,最慘的,是獐子巖。

沙朗聽說有人被埋,心里一緊。書記,我在部隊上到地震災區救過災,有經驗,我去獐子巖吧。

不忙。大家把情況匯總一下,然后得派個人去鎮里報告。

大家說了各村的情況,災情逐漸明晰。大雨過后,谷里發生泥石流,沖毀了一片近百畝的梯田,卷走了一個人;發生山體滑坡四處,毀了四間房屋;巖體崩塌一處,埋了三戶七口人,廢墟里扒出來兩個人,一死一傷;山體陷落一處,影響面積近一平方公里;大樹倒塌三棵,一棵還砸倒了一戶人家的圍墻;山路塌方十一處,有幾處已將道路完全阻斷;電線桿倒塌兩棵,造成村委會全面斷電,連手機信號也沒有了;被埋大小牲畜,暫時沒有準確的統計數字。

災情很嚴重,很嚴重。書記說,必須馬上向鎮里報告。文書小李的摩托車現在停在村委會,他留在了獐子巖。我騎車的水平大家都知道,去闖泥滑路爛的山道,肯定誤事。誰去呢?

阿三啊。

三哥那技術,保證誤不了事。

沙朗,那就辛苦你了。書記轉頭望著沙朗,疲倦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年紀比他大的,叫他阿三;年紀比他小的,喊他三哥;村委會王書記很給面子,稱他的大名沙朗。沙朗知道書記需要肯定的答案,也很干脆地作了回答。

行,我去跑一趟。

他放下竹煙筒,找到小李的摩托車鑰匙,到門外車棚里牽出那匹雅馬哈,轟轟轟噴了幾股煙,便消失在去鎮上的路上。

此時,在美酒里泡了一夜的媒婆從美夢中醒來,洗把臉,吃了碗早點,才踏上去后山村的山道。一夜大雨,沒有驚醒夢中人。一夜大雨,也沒有在媒婆所在的村子里留下什么有別于其他雨的痕跡。發生在獐子巖河谷里的一切,似乎跟媒婆沒有半毛錢關系。她跟沙朗許了諾,得去兌現。

去后山的路,跟平時一樣有人走。兩邊的風景也跟平時一樣善解人意,以最養眼的顏色調動媒婆的情緒,讓她也想放聲唱上一段。

大樹頭上抖鋪睡,好玩不怕樹翹根。脫口而去的阿蘇塞調子,讓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又住了口。

后山村是支在雨里裹在霧里的村子,風里來雨里去,人們已經習以為常。久經風雨考驗,就連泥土、山石和樹木,都跟別處的不一樣,不是隨便什么力量就能讓它們改變初衷的。后山無事,有事的是許家,是一夜睡不踏實的許老二。

父親跟她說了媒婆到來的事,也說了來提親的是沙朗。許老二再愣,這回也心動了。對的人,是不能再錯過了。天亮起來,她站在門口望了一眼霧里時隱時現的遠山,心中打消了去踩門戶的想法,卻升起了一個近乎迷信又近乎賭博的想法。如果今天早上媒婆真走進這道院,我就應了這門親事。如果媒婆不來,那這個人以后也不要再進我家的門了。

這也是一種冒險。她想以這樣的方式驗證沙朗是不是對的人,沒有什么道理,但這是自己說服自己的一種好方法。她沒有想到的是,媒婆已經走在來后山村的路上了,除非天上下刀子,否則,媒婆是不會半途而廢的。意外和堅持,中間只隔著一張紙,媒婆的堅持讓意外沒有了現身的機會。

看到她的身影,站在樓上窗前的許老二,閉上了眼睛。也許,她的嘴角還有一絲微笑,但忙著寒暄的父親與媒婆是沒機會看到了。許老二也不知道父親與媒婆談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們談了什么,當父親上樓來征求她的意見的時候,她只是使勁點了點頭。這就足夠讓父親放手去干大事了。取刀,逮雞,是犒勞媒婆的前奏;敬酒,勸菜,是犒勞媒婆的內容;送到門外,囑咐再三,是犒勞媒婆的附加條款。

盡興而來,滿意而歸,媒婆自然是到沙家復命。不想,沙朗不在家。

一天,兩天,三天,然后十天,然后半月,只聽說他在哪里,出現在哪里,就沒有見過他的面。救災是大事,縣上來了人,鎮上來了人,沙朗也把自己當作一名救災戰士,硬是在第一線奮戰了二十七天。

近一個月的等待,考驗著媒婆的好心情,更考驗著許老二的耐心。

到終于見到沙朗面時,媒婆只剩一句沒熬干的話。

親事,成了。

成了?好,很好,非常好!

好什么?都被你誤了近一個月了。

那咋辦?

去請畢摩,選擇吉日!

快去辦啊!

沙朗結婚時,老代親自出任總管,把事情辦得圓圓滿滿。

產業致富能手,因為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一年后被村民推選為村委會副主任。

晚上,老代去沙朗家祝賀,兩人把酒言歡。

沙朗,你到村委會,就是我們的靠山了,以后,大事小事,少不了要你出面。

把我們村整得像花一樣漂亮,不僅是老叔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啊。

你有這個心,就好。

家里需要幫忙的,你要是忙不過來,招呼一聲,我給你安排人手。

要幫忙的人手,我已經請好了。真需要幫忙,我肯定會開口。

這就對了。一家人,不客套。

我一直在想,鄉村旅游,體驗一番農村生活,吃上一頓農村飯菜,偶爾為之,也是人生的一種體驗,但吸引不了多少人。前次山上意外出現的景點,在大地基與施大路村的山林交界處,我想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寶,我們得想辦法做好這篇文章。

我同意。

老叔,你好好謀劃謀劃,我們把它搞起來。

行啊。你跟村委會王書記好好說說,我再和大地基的老陳議一議,然后整個方案跟縣委宣傳部的陶部長提一提,這事,也許就成了。

那么,這事,就是我們以后的努力方向了。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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