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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書

2018-11-13 14:53:30左中美
赤水源 2018年2期

左中美

一條路進了村莊,然后,出了村莊。

公路穿過村莊的路段,像一個寬松柔和的“S”形,又像一尾細長的草魚,輕輕地那么一擺。

“S”形的上端在村莊東面的小嶺崗上,下端在進村口的“八畝三”地口。“八畝三”是村莊最大最平坦的一塊地。站在“八畝三”的地腳埂上,可以看到公路從西邊的大山梁子翻過來,斜斜地進到村里,穿過村莊之后,在東面的小嶺崗上消失不見。

一直以來,在我每想到或者描寫到這條公路時,總是習慣這么表達:把從鄉里來的方向稱為進村,而把公路穿過村莊稱為出村。

然而事實上,我所認為的進村的路,對于村莊的人們來說,更大的意義是出村。

每個星期的星期六,村莊的人們要從這條路去鄉集上趕集,去集上購買各種生產生活所需,交手機話費,去醫院拿藥和看望某個住院的親戚,以及去鄉上辦理這樣那樣的申請,去信用社貸款、還款等等。回來的時候,摩托車的后座上馱著從集上買回來的米,肉,菜,鋤頭,水桶,化肥,以及給孩子買的蛋糕,水果,牛奶。等等。

除了趕集,村莊的人們如果有什么事要去縣城時,也要騎著摩托去鄉集上搭每天去往縣城的班車。兩三年前,鄰村開始有人開微型車跑縣城。村莊的人們在村口就可以搭上車,經過鄉上,去往縣里。

村莊里五、六年級的孩子們在每個星期的星期天下午都要從這條路去鄉里的中心學校讀書,然后,到下周五放學再回來。更大一些的在外面上初中、高中和大學的孩子則大多在開學的時候離開村莊,學期結束時回來。村莊對于這些孩子的期待是不言而喻的,那就是最終走出村莊。

村莊還有不算很多的在外面打工的人。他們從村莊出發,去到外面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地方打工,直到每年臨近過年的時候回到村莊,帶回一年的辛苦所得,以及給孩子買的衣服皮鞋。對于村莊,他們像一群小小的候鳥,一年一度遷徙和來回。

村莊的人們還常常搭著微型車去鄰縣巍山的大倉買東西,比如,辦各種客事要去大倉買菜,家里孩子結婚要去大倉買家具,等等。村莊在縣境之南,離縣城遠而離大倉近。從我記事起,村莊的人們就一直把大倉稱為“城里”,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大倉其實是巍山的一個鎮。微型車經過大倉之后,還要前往州府下關,辦不同事情的人們都可以搭著這車。車子走出村莊后,在村莊西邊那座大山梁子腳下與去往鄉里的公路分開,之后反向而行去往大倉。你看,這便又出了村莊。

往往,村莊從秋末到來年春末的近半年時間里總是干旱少雨的。穿過村莊的公路上塵土沒腳。每當有車子經過或是大風刮過時,紅色的泥灰便如一堵霧,一路沿著“S”彎穿過村莊。為此,每個冬春,村莊里公路兩側的房屋以及樹木上總是掛著厚厚的灰塵,繼而,就連整個村莊,看起來也都是灰撲撲的了。

2009年秋冬到2010年春大旱。整個村莊的土地裸露著,沒有一棵莊稼。我母親傍晚放牛回來,她前面趕著的不算多的牛羊在公路上踏起一層半人高的紅灰,在夕陽的斜光下,母親就像走在一片金色的云霧里。這條去往鄉里,去往縣里,去往州里,以及去往外面世界的路,對于我的年老的母親來說,除了每天趕著牛羊在上面走過之外,似乎沒有更多具體的意義。——若再說有意義,那便是一年之中兩三次,守望她的離開村莊的孩子,從這條路上回來。

在村莊里,不論你從哪一個位置出發,最終都能到達村中任何一戶人家的門前。這些連接著一戶與一戶人家的道路,像村莊的血管以及筋脈,布滿村莊的每一個角落。

早前,這村莊是明確分開的兩片:西邊的一片稱為左家,三五戶人家,全都是左姓的本家親戚;東邊的一片稱為楊家,那時候大約有二十來戶,以村中的那眼水井為中心,密密地挨在一起。在左家和楊家之間,隔著大約三百米,中間要過一條箐溝。左家那邊的人家每天都要穿過箐溝,到村中的水井來挑水。村里的學校以及集體時代的倉房都在楊家這邊。

我家雖是左姓,也在楊家這邊。我家的老屋在村中小學的下面,與學校的操場相隔著村中的趕牛大路。在這一片上,好多戶人家墻挨著墻。在我家的左邊是老師家,去村里的水井打水要從老師家的院子經過。出了老師家的院子是阿順叔家,出了阿順叔家的院子才是水井。和我們同院的下房里是同伴阿喜家。出了我們院子,下一道坎是我表姐夫家。我們院子的東面是一道土包,隔著土包是我二姑家。緊靠我家房后是我的伙伴新妹家。

學校在村中靠北上的位置。與學校的后墻相靠的是伙伴小貴家,他家也姓左。學校操場東面的兩戶人家都有大門。從學校的西墻根上去是我表奶奶家。那時候,我表奶奶早就不在了。

總共二十多戶人家。整個村子方圓大約也就一平方公里。村莊的人們熟悉村里的每一條道路,在沒有電筒的年代,人們也常常不用打火把,甚至不用等到月光,而只需憑著微弱的星光,就能在晚飯后去到任何一家借來鋤頭或是籃子。就連村中的牛羊,進了村口之后,也能準確地走到各自的道上。村莊的狗,不用說,不管它們走到村莊的什么地方,當它們想起回家的時候,總能準確無誤地沿著村中的路,回到自己的家里。

村莊后來漸漸分散開去。

這一來是時代的發展。二來是我們這輩人,每家都姊妹多,少則兩三個,多則七八個。孩子們一個個長大成家,一個個大家庭就一層一層地分離開來。一二十年里,村莊像一棵樹,樹冠一圈一圈地向外擴開。而村中每增多一戶人家,村莊的筋脈便又增多了一條。

我們家在十幾年前也離開老屋搬到了靠近左家的箐邊。村莊的擴展,使得楊家和左家兩邊都不斷往箐邊擴開。整個村莊,已然連成了緊湊的一片。

我每年回到村莊兩三次,看到村莊里的一些路因為人戶的遷離不再走了。而一些原來沒有路的地方,因為有了人戶而有了路。

對于在村莊生活了一輩子的我的母親,她熟悉村莊里的路,一如熟悉自己手上的掌紋。

那年,母親來我身邊小住之后要回去,我給母親帶了一袋雪梨。母親最愛吃這梨,尤其她又暈車,坐客車回去,路上吃個梨,也能潤潤口。后來,我回老家的時候,聽母親說起那袋梨的最后兩個。“我送去給你阿英姑媽了。”阿英姑媽是母親同輩的一位姐妹。聽說那時候她病了,下不了床,也吃不下飯。母親想著,吃不下飯的阿英姑媽,或許愿意吃一口梨。

在那之前,阿英姑媽的兇悍的大兒媳曾因為田水的事欺負我的嫂子,為此,兩家人許久沒有來往。只是,當阿英姑媽那個三十老幾還沒有媳婦的老二兒子對我母親說他媽媽病了、吃不下飯時,母親就帶著兩個梨去了。

從我們家到阿英姑媽家不遠。路在那里,就要等著人來走的。

村莊只有一眼老井。井在村子的中央。

在村莊里,已經沒有人說得清這座村莊的歷史。故而,也沒有人說得清與村莊一起誕生的那口老井的歷史——可以肯定,井一定是伴隨著村莊一起誕生的。

我曾經在不同的文字里,講述過村中的這口老井:井在一棵古老的大青樹下,從井口下去,步下五步石階,水出在井的最底部。石圈的井壁上,布滿大青樹的虬曲的根,井壁和頂上布滿黑黑的煙子——那是村莊的人們在枯水時節夜里打著松明火把守水留下的痕跡。

古井之上的大青樹,同樣可以肯定,在村莊和古井誕生之時,它便開始在這井上生長了。祖先們遵循自然的規律,知道有樹才能涵養住水。大青樹龐大的根系,整個地包住古井。村莊的孩子們,一代又一代在這大青樹的根下、古井的上面追逐著長大。長長的夏日,人們從田地里勞作歸來,總要到井里喝上一瓢甘甜的涼水,然后愜意地坐在這樹根下稍稍納涼。就連路過這村莊的人們,到了這里也常常要喝上一瓢井水,在樹根上坐著歇個氣。在村莊的意識里,以及在外人的目光里,古樹與古井是這村莊的地理和精神雙重意義上的坐標。

井是村莊賴以生存的根。從村莊以井為中心、圍著井的四面分布的樣子,就能看出這井對于村莊的近似于圖騰的意義。一代又一代,村莊的歲月起起落落,唯有古井和老樹始終保持著固有的樣子。

這個位于一面向陽坡上的被彝族祖先們起名為密喜把的世居的村莊,終年陽光充沛,卻又干旱貧脊。這眼村莊賴以生息的古井,它在干旱的年景時也和村莊一樣饑渴著。酷日炎炎,村莊里塵土滿布,井里的水出得那么少,饑渴的水瓢甚至把井底的沙子都舀上來了。而水井的外面,還有長長的水桶在排隊。

大人們都去田里和山上勞作了,在井邊守水的大多都是每家的老人和孩子。為了水,井邊幾乎每天都要有人吵架。到了夜里,老人和孩子們睡下了,而大人們打著火把,繼續在井里守水。干旱最嚴重的時候,一天二十四小時,這井邊都有水桶在守候。

在村莊的四周,也有幾處出水的地方。這些出水的地方,人們在旁邊開了菜地,有些是一兩家,有些五六家。干旱嚴重的時候,人們挑著水桶、背著塑料水泵,不懼遠路去這些地方尋水。只是,各處的水都那么少,但凡有一點水的地方都有水桶在等著。邊上的菜地早已裸露著,沒有一絲綠意。

而當干旱的恐慌過去,雨水來臨,古井重又變得滋潤起來。井水在幾步石階間起起落落,甚至溢出了井口,人們不必再用瓢舀水,而是直接把桶飄進水里,一蕩一提,一桶水便上來了。甚至有那臂力好的人,水桶都不用下肩,一邊水桶打上來,轉過半身,再打另一只水桶。有水的村莊,充滿潤潤的安寧和愜意。

因為一次一次干旱的威脅,村莊也曾先后數次從遠處引水,用鋼管或是膠管引到村里,砌起水池,讓清水嘩嘩流進村莊。而每一次,終究又因各種原因而毀壞。不變的是老井,每一次引水管被毀壞后,老井依然在那里等著,等著村莊如舊的扁擔和水桶。

2009年秋冬至2010年春天,那場百年一遇的大旱,村莊又一次陷入危機。那個灰撲撲的春天快過完的時候,村莊在一些部門的關心下,又一次引來了一股遠處山上的清泉,并且直接引到了各家各戶。人們深深害怕了無水的饑荒,這一次引來的水,想來將要長久地結束干旱對村莊的威脅。

古井依然在那里,在村子的中央。雖然人們已經不用再到井里挑水,而井水仍然在那里,涵養著村莊的根。

井在,村莊的根便在。

一如村莊的每一戶或兩三戶人家就有一個小地名那樣,村莊廣袤的地塊,每一塊或是一片地也都有自己單獨的地名。

村莊最大最平整的那塊地叫八畝三,在公路進村莊的入口處、左家的下面。

可以感覺得出,八畝三這個名字,帶著明顯的集體生產時代的印記。因為,只有在那個時代,村莊才會把土地量到幾畝、幾分,把土地上作物的產量稱到幾斤、幾兩。只有這樣確切的數字,才方便于生產隊的領導者們更好地分配勞動,以及勞動所得的收獲。

在村莊里,像八畝三這樣的地塊名字多不勝數。比如,五畝,二畝八,一畝三,四畝五。若有多塊同樣面積的地塊時,人們便以地塊的主人來區別,比如叫阿生家五畝,阿四家五畝。也有一些地塊,就算沒有面積相重的,人們也會因為地塊主人在某一個方面的與眾不同,而特意在地塊的前面加上主人的名字。

那些有著不同面積稱謂的地塊,在包產到戶的時候,有的一塊地分給兩戶,也有一塊地分給三戶四戶的。那塊八畝三,開始是四戶人家,后來,因當中一戶人家分了家,把原本分給家里的地塊又劃成了兩小塊。這也是自然,八畝三是村莊最好的地塊。

布滿村莊的四面,或遠或近,或大或小的一壩壩山田(這些山田,讓人想到集體生產時代人們勞動的場面。村莊的人們需要承認,集體生產結束之后,村莊再沒有增加過那樣大面積的山田),村莊給它們的命名,除了依據自然和地理的環境,其中許多也見證著一個時代的印跡。當中一些山田的名字,是因為勞動中什么人的一句話而來,又有的則是因勞動延伸出來的某一個故事而來。

這些山田,它們往往傍著某一條山箐,彎彎曲曲的小水溝從旁邊的山箐里斜斜地引出來,一直引到田頭,再沿著田的身側向下,溝的角度和位置,確保溝水能夠進到每一丘田里。山田大約有幾十處,依著地形地貌,以及山箐里能有的水量,多的多到數十丘,面積幾十畝;少的少到三五丘,彎彎的幾丘干田,緩緩地疊在坡上。在干旱缺水的村莊,這些山田,是村莊對一年一年的雨水的期許,以及對上天或者歲月抱定的希望。

村莊還有許多地塊,是以村莊中人的名字命名的。這些冠在某一塊地塊前面的名字,它們的主人,曾經生活在這個村莊里,在村莊的土地上活過數十載的歲月。他們耕種過的、曾經屬于他們的地塊,在他們離去之后,依然叫著他們的名字,以此,久久地記憶著他們曾經的存在。

在村口之外,有一塊在路邊的單獨的地,面積不大,大約一畝半。地塊的名字,翻譯成漢語是“官者的地”。這地塊久了,人們已經弄不清,這名字的由來,是因為這地初始的主人,他的名字因被寄予某種期待而直接采用了“官者”的意思,還是這塊地確實曾經是某一位官者的地。倒是這塊地的主人家,一直暗合著這地名里所寓意的富貴,去前年的時候,在這塊地里蓋起了漂亮的洋房。

我想起村莊的一片地來。那一片地的名字,翻譯成漢語意思是“狼吃騾馬的地方”。一大片地,當中有山田也有旱地。地在村莊的下面,離村莊大約也就兩公里多。聽上一輩人講,村莊在數十年前是常有狼來的,人們在遠離村莊的田地里勞作,或是在山上放牧,常常要提防狼的襲擊。

當然,這地名如今已變成了一句歷史。村莊里一戶人家在幾年前搬到了那里。聽說,這戶人家得了開闊的條件,養了許多雞。

狼是早就沒有了。這個“狼吃騾馬的地方”,和村里許許多多地塊的名字一樣,還原成了一個純粹的地名。

村莊的莊稼一年種兩茬,人們稱之為“兩季”,分別叫大春和小春。

大春是主季,春末夏初種下,秋天收獲。主要作物有包谷、水稻和烤煙。

村莊大片大片的山地,一年一年種著包谷。雖然包谷的價格總是不見上漲,但人們總要一年一年地把包谷種下,種滿村莊大大小小的山地。包谷地里間種著黃豆,四季豆,葵花,地邊地角種上黃瓜,南瓜。秋天的時候,包谷收到樓上,豆子和葵花曬在廈檐,大大小小的南瓜堆在檐下。撿來的一兩個老黃瓜吃不上,拿來喂豬。

與老時候相比,村莊的雨水似乎總是一年不如一年。村莊那些一壩一壩的山田,能栽上秧的越來越少。

包產到戶時,我家有兩處山田,有一處是三家人一起,有一處是兩家人一起。這些田自然都是傍著山箐的,田頭上也都修有水塘,小時候記得也曾栽過幾回的。有一年秧田里育了秧,還未出苗的時候,為了怕鳥雀來啄吃谷粒,母親每天讓我去秧田里趕雀。路又隔得遠。我一個人在田頭,把所有會唱的歌都唱遍了,太陽還不下山,還有麻雀飛到田里來。

多年后,網絡和各種雜志上哈尼梯田的照片,總讓我想起我家的山田,想起那年栽秧,太陽將下,而那丘名字意思為“喜雀尾”的田還有半丘尚未栽完。栽秧的人挽著褲腳排在田里,夕陽的光越過她們彎著的背脊,將她們身后的水面照得像鏡子一樣明亮。

這些田,后來慢慢就栽不上了。大約十年前,我哥哥與村里的一戶人家換得兩三丘田,自己又請推土機再開了幾丘,并且專門推了一方水塘。這幾丘田全能栽上的時候,收的稻谷家里一年都吃不完。只是,這些田在干旱的年景依然栽不上,年后就育下的秧苗,總要眼巴巴望著天,最遲的時候,那幾丘田到農歷六月火把節才栽下。期間,秧苗總補育了兩三回。

村莊也有幾戶人家分得河邊的田,但路隔得太遠,又不能保障,總有稻谷將收之時一場洪水把一片稻田沖成一灘荒沙的事發生。故而后來,這些河邊田慢慢也就不去種了。

烤煙是九十年代初開始種起來的。一二十年里,種植的情況隨著收購的行情起起伏伏。近幾年,煙站的收購情況比較好了起來,且趨漸于穩定,種煙的人戶便也又多了起來。煙地需要經常輪換,為此,有些一戶人家就建有幾處烤房,煙葉采摘后就近烘烤,省去許多搬運的麻煩。烤煙是村莊多數人家的主要經濟來源,家里的建設大體總要指望著一年的烤煙收入。

大春收割,小春下種。小春的作物主要是豌豆和紅花,也有少量的蠶豆和小麥。蠶豆和小麥需要潮土,不如豌豆和紅花耐旱。

豌豆是輕巧的莊稼,秋收后播下去,過年的時候就可吃青豆了,當中不費什么薅鋤之類的管理。我每年春節回到家,母親總要去地里摘回青豆,用清水煮豆苞,煮熟的青豆又甜又糯,一吃起來,讓人停不下手。

紅花是藥用經濟作物,喜陽耐旱。要想紅花長得好,當中要經過一遍細致的薅鋤。紅花種得早,過年的時候也可以采了。我嫂子一早起來去地里采紅花,往往要日到正午才回來,籃子里絨絨的紅花,有著最燦爛的太陽色。這些紅花曬干后,拿去集上賣了,賣得的錢正好可以應對年后各種客事的應酬。

小春一般在農歷二月底前收割完畢。新一年的烤煙合同已經簽過。秧苗已經育在肥肥的秧田里(如今育秧有了黑紗網,不用再專門使喚孩子趕鳥雀了)。圈里的各種糞肥都運到了地頭。村莊在等待著清明后的雨水前來。

待雨水一來,村莊,便走入了又一年大春的播種。

村莊的春天,從一朵桃花開始。

年后,隨著氣溫一天天回暖,地里的豌豆一片一片收割回家,紅花慢慢采摘到尾聲,村莊房前屋后、道旁籬邊的桃花便開起來了。

沒有人說得清,村莊每一年的第一朵桃花是在什么時候開起來的。只看見那些桃花,先是一朵一朵,后是一樹一樹。這個時節,許多樹木還尚未發芽,久未下雨的村莊,一片灰撲撲的。一樹一樹的桃花開得潔凈美麗,將村莊的春天,開成一樹一樹嫩嫩的粉紅。

曾讀過有人寫桃花,說桃花是世間頂俗的花兒。村莊不這樣覺得。村莊的桃花,就像村莊好看的女孩兒。沒有桃花的村莊,春天便失去了顏色。有道是,各眼看各花。這世上,本沒有俗氣的花兒,只有俗氣的心性。

桃花之后是梨花。桃花粉,梨花白。若說村莊的梨花倒也不算多,卻有山上的棠梨花,滿山上一樹一樹開得潔白。

柳樹的葉早就發出來了。真的是柳葉兒,嫩嫩的,綠綠的,細細的,長長的。且不說垂柳,就是那直柳,柳條兒也是輕輕柔柔的。待一樹一樹的柳條兒將要變成綠陰,一年的清明也就來了。大人們準備上雞,米,臘肉,豆腐,木耳,背上鍋灶水壺,孩子們折了柳枝,歡欣著去上墳。到了墳上,將綠綠的柳條兒壓在墳頭,再磕三個頭。

其實,在祖先們留下的彝語詞匯里,是沒有“春天”這個詞語的。彝語中對于氣候以及季節的表達,只有“冷天”和“熱天”,大體對應著冬和夏。關于春天,人們是用模糊的“花開的時節”這樣來表達的。與之相對應,秋天就用“收割的時節”來表達。

若是硬要細細分別,村莊的夏天,應該起始于一場期待已久的雨水。

幾乎是從年后育下秧苗開始,村莊便開始等待,等待著清明之后,雨水來臨。正常的年景,清明前后,就會有輕細的雨水若孩子戲水般地灑下幾滴,忽而便又收了回去。這樣地反復多次,天空里的云層越積越多,這時候,有經驗的農人便知道要趕緊灑糞,備好種子,修好鋤犁。

終于,遠遠的天邊滾過幾聲驚雷之后,一場雨水在某一個午后或是傍晚急急地降臨到村莊。村莊的人們,歡欣地奔向各自的地塊,第一搶著種下烤煙,第二搶著蓄水入田。包谷有許多是在雨前就種下的,那些未種下的零星地塊,在種完烤煙之后趕緊種上。在差不多二十多天的時間里,忙碌的村莊,甚至來不及區分一天中的早飯和午飯。

五月。六月。七月。雨水陸續地前來。萬物生發。村莊的大地,在夏天的深處從淡綠一天天變成深綠。

八月,黃豆的葉子開始黃了。葉子一黃,便意味著這豆子一天天靠近了收割。包谷的紅纓由紫紅漸漸變成深褐。鳥雀成群地飛進包谷地里,離開的時候,叫聲里帶著飽足的歡快。

煙葉在八月初就開始烤了。一窯一窯烘烤出來的金黃色的煙葉交到煙站,兌換成對人們汗水的報償。

稻子一天天彎下腰,在中秋來臨之前,將自己染成一丘一丘彎彎的醉人的黃。

秋色逼人。又是一季不分早晚的忙碌。收的收,種的種,家里樓上樓下,院里院外,各處都堆滿了一年的收獲。

收獲后的土地,被很快地翻犁起來,潮濕的泥土里,播下小春的豌豆、紅花、小麥和蠶豆的種子。

終于,村莊平靜下來了。

收完種完的村莊,日子一天比一天短,陽光一天比一天好。一日晴好之后,第二天清晨起來,房后的草堆上,深露凝成一片薄霜。

有人開始散發紅色的請柬,告訴大家孩子要成親。村莊,在漸漸增多的喜事里,走進了它安寧的冬天。

那些老人,他們是這村莊溫暖的底色。

我常常憶起阿八老和從德老,盡管他們已經去世許多年了。

兩位阿老都吹撒拉(包括嗩吶、大筒、長號、大螺號等,鄉人將其統稱為“撒拉”),一場又一場為村莊以及周邊各地去世的亡者吹奏,為逝者送行。吹撒拉至少得有兩人。阿八老帶的徒弟是他唯一的兒子。從德老沒有兒子,之前帶的徒弟是他的一位戚侄,后來,他的大孫女招婿在家,他便又帶了他的孫女婿。這時候,他的大徒弟已經可以單獨出師了。

阿八老家在水井西面,他家院場的尾彎一直延伸到離水井一丈開外的地方。在我記事的時候,阿八老已經老得只剩下慈祥。他常常帶著孫兒孫女,躬著背,坐在他家院場尾子的砌邊石上,后褲腰上別一根長長的煙鍋桿,對襟布衫的扣眼上掛一只黑黑的煙袋,不時地,便從衣袋里摸出火柴點上一鍋老草煙。有阿八老在這里,村莊的人們不管是挑水的還是過路的,總要停下來與他搭兩句。

從德老要嚴肅些,不常笑,孩子們在他面前總不太敢調皮。村莊孩子們的各種游戲,可以在許多地方沖出沖進,卻不太敢沖到從德老的院子里去。我童年的伙伴、從德老的小孫女四妹,最常說一句話:“我阿老要罵的。”

但凡,村莊里有老人去世了,要么是阿八老,要么是從德老,他們總有一位要應逝者家屬的懇請,帶著徒弟前去。一場喪事里要吹奏的撒拉分多個環節,每個環節的曲調各不相同。不管是阿八老還是從德老,當他們在吹奏撒拉的時候,臉上的神情總是肅穆而安靜,嗩吶的曲調,悲涼中帶著愿逝者往生的安詳。

我奶奶也是慈祥的。

我二姑去趕集,買秤砣紅糖來給奶奶。奶奶把紅糖用刀背敲成一塊一塊的,放在她的枕頭后面,每日里拿出一兩塊來給我。親戚們節日時來看望奶奶,帶給奶奶的糖,她也都放在枕頭后面。奶奶那時候早就沒了牙,我二姑買給她的糖和親戚們帶來的糖,大多都進了我的口。后來回想起那時的歲月,感覺堅硬里布滿細致的溫暖。

奶奶也有一些時候要發脾氣的,那是我母親去地里干活回來晚了,奶奶做好晚飯等得太久,待我母親踏著夜色回來時,奶奶躺到床上,背對著外面,不理母親。母親知道奶奶生氣了,好聲地去床前叫:“媽,吃飯了。”奶奶不肯轉過身,氣呼呼地說:“我早都等飽了,哪里還用吃飯!”為這,母親一次次說讓奶奶和我們做好了飯就先吃,不用等她。而下一次,奶奶仍要早早做好了飯,等母親回來。

同院的阿喜的奶奶,那時候總是罵阿喜他們兄弟三個。阿喜的母親是個軟弱的人,一輩子不敢在婆婆面前說一句大聲點的話。阿喜的爹從來只會附和母親,阿喜的奶奶罵阿喜母親或是阿喜他們兄弟時,他也便跟著罵。三個半大的男孩,每頓吃飯,總要小心地看著奶奶的臉。

時間過去許多年。我們家早已搬離了老屋。有一年春節回家,我特意跑到老屋去看。時間是午飯后。阿喜奶奶坐在西房的臺坎上曬著太陽(她已經八十多歲了),她還依稀記得我,只是把我叫成了我侄女的名字。“阿妹你回來了?”我說,是啊,奶奶。她還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告訴了她,她便不說話了,安靜地繼續曬著太陽。過一會兒,她又問我:“阿妹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恰好,阿喜回來了。奶奶問阿喜:“你剛才上哪兒去了?”阿喜告訴她說:“我到園子里去了。”之后,阿喜轉過頭對我說:“我出去的時候告訴過奶奶的。我奶奶現在糊涂了,她老是重復地問同一個問題。”我看著坐在臺坎上安靜地曬著太陽的奶奶,或許,她終于也是慈祥的了。阿喜早已娶妻生子,和他樸實的妻一起,贍養著年邁的奶奶和同樣老去的父親。

還有阿八奶奶,從德奶奶,我家老院子下面的奶奶,左家阿香奶奶,阿六妹奶奶。這些老人——以及在他們之前和他們之后的村莊的老人,他們是村莊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對于村莊的最初的記憶,是沉淀在村莊歲月深處的那一片安詳的背景。

對于村莊,生活在其間的人,他們每一個,都是唯一的人物。

比如從壽。

阿喜的弟弟從壽,那個從小放牛長大的孩子。阿喜比我大,從壽比我小。與兩個哥哥相比,從壽從小挨奶奶的罵也最多。十多年成長的時光里,從壽每天的工作都是放牛,早上趕出去,中午回來;午飯后趕出去,傍晚再回來。從壽是和他的小牛一塊長大的。

有一年春節回家,我在房后的路上遇見從壽——他仍然趕著牛。不同的是,從壽這時穿著一身黑色的西服,腳上穿著一雙黃色的牛皮鞋。若不是他先和我打招呼,我一時竟難以認出他了。這也讓我想起,我以前回到村里遇見從壽,他總是別過頭去,或者只看著他的牛,從不和我打招呼,除非我特意叫他,他才像抓火炭似地短短地應一聲。在這過程中,他甚至不會看我一眼。

聽家人說,從壽如今也在外面打工了。聽說他到過許多地方,包括北京。我便想起從壽的西服和皮鞋來。真好。我想著。從壽也到外面去了。家人說,從壽這是回家過年,回來了么,便又放兩天牛。

比如我的長發大伯。

我表奶奶的兒子、我的啞巴大伯長發,這個不會說話的人,他一輩子說得最清楚的有兩個名字,一個是“阿媽”,一個是“毛主席”。

長發大伯會做竹器,這是鄉村不可或缺的行當,為此,大伯在村莊一直活得理直氣壯。大伯給哪家做竹器,主人家是要煮肉招待的,若沒有煮肉,大伯下次便不再上門。

大伯還會制香。香同樣是村莊不可或缺的,一年中的各種節日和祭祀里都要用到。大伯賣的香比街上賣的香好,量足(一把中的柱數多),又燃得好。上天總是慈和的,他讓一個人有不足,就要從另外的方面給他眷顧。

大伯之前有幾年一直在外面,也不知道他都去了哪些村莊——當然,不論他去了哪些地方,都仍然記得回到村莊的路。回來的時候,村莊的人們都說大伯年輕了,臉色紅潤,神情燦爛,見了人“呵呵”地笑。有人逗他說他的包里一定沒錢,他便掏出一沓來,蘸著唾沫,數給人看。

村莊的人們總說,這些年長發大伯都不見老。你看,多年前長發大伯就是這個樣子,如今他還是這個樣子。七十多的人了。他唯一就是胡子白了些。另外,做竹器的時候,手腳沒有以前那樣利索了。

長發大伯最知道親人。每次我回到家,長發大伯見著我,總是“呵呵”地樂。

又比如,一個孩子。

村莊的小男孩阿云,被我女兒稱為“莊房老大”,他是我在村中一位姐妹的孩子。

阿云一家人早些年就離開大村搬到了莊房地。在那一片上,另外還有兩三戶莊房人家。三四戶人家,四五個孩子。小男孩阿云因為體格壯實,成為那里的孩子王。那年春節回家,女兒去莊房地玩,回來的時候給我講:“阿云他是莊房老大,另外的孩子,包括他姐姐都要聽他的呢。媽媽你看,阿云他走路的時候是這個樣子。”女兒在堂屋里學阿云走路的樣子:上身靠后,聳著一邊肩膀,眼神斜視,腳邁大步。一番模仿,把一家人都逗得笑了起來。

我后來有一次在村中遇見這孩子。村莊里像他這樣大的孩子,有許多我都不認得了,這孩子因為和他父親非常像,我一眼便認出了他。那時候,阿云因為是一個人在走路,沒有需要顯示“威儀”的對象,故而沒有像女兒曾說的那樣有著“老大”的樣子。

——也是兩三年前的事了。這時候,村莊的小男孩阿云,他一定又長高了許多。

和饞嘴有關的童年鄉村的記憶,又粗糙,又美好。

先是桃李果木。

這個向陽缺水的村莊,果木也只有不多的幾種。蠻多的算是桃子,幾乎各家在房前屋后或田邊地腳都有幾株。桃花開的時候,一株與一株的時間相差大體也就數日。至多半個月,村莊所有的桃花便開齊了,滿村莊里一樹一樹粉粉的紅。而這些大抵相同的桃花,它們結出的果子,品質的差別卻大,一些桃樹的果子總是結得好些,個大且紅,而一些桃樹,結出的果子像是沒有長好的孩子,樣貌不堪,滋味也無法讓人美言。

我家的桃子就結得不太好。相鄰的兩株桃樹,每年結的果子,個大且紅的總是只有幾個,就這幾個,還大多結在枝頂,使我可望卻不可即。離那兩株相鄰的桃樹不遠,還有另外一株,大多數年景都只開花不結果,有時結了,也只有三五個,且毛毛的,綠綠的,都沒有人去摘。

村莊的老人們說,果木不結果,可以由一人用刀砍一刀,問:“你以后結不結?”另一人在一旁作答:“以后一定結,結得又多又好。”有一回我母親便帶著我去砍這株桃樹,路上交代,到時候讓我一定好好回答。我說好。到了樹下,母親砍了一刀桃樹,然后問:“你以后結不結?”我回答說:“結,一定結得又多又好。”這砍桃樹有一個特定的日子,我這時已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株桃樹,在那年母親砍過一刀之后,依然沒有結出桃子來。

大抵,村莊的孩子們總要嫌棄自己家的果木,而覺得別人家的果木更好,就像小孩吃飯隔鍋香那樣。村莊的人們大多也倒不計較,不論誰家的果木,只要熟了,孩子們愿吃便摘,碰到主人家在的便用要,主人家若不在,也就摘了吃。小貴的母親不一樣,她不允許人家孩子亂摘她們家桃子。小貴家菜園的地埂上有一株桃樹,桃子結得好。為了摘吃那株桃樹上的桃子,常有同伴跑得掉了鞋子或是跌傷了腳。沒辦法,若是跑得不快,被小貴的母親抓到,她會拎著你一直罵上門去,到時候,回到家又要挨大人一頓罵。

我有一位親戚家住在莊房地里。他家矮矮的草房后面有兩株梨樹,一株雪梨,一株火把梨。可恨的是親戚家那兩只大狗,不管人如何小心,如何放輕腳步,兩只狗總是能夠聽見,并且兇猛地沖將出來。

同院阿喜家的房后有一株石榴,阿喜奶奶看見的時候也是不讓摘的,但這株石榴每年仍然等不到成熟就被孩子們摘光了。似乎,村莊的孩子們總是等不及樹上的果木完全成熟,包括桃,包括梨,包括核桃,以及村莊里有的各種果木。那些早摘的石榴,剝去厚厚的皮,里面的籽粒還全是白的,扒幾顆丟進嘴里,沒有一點甜味,于是,剩下的一整個石榴就隨手一丟。村莊的孩子,總是這么讓大人們討嫌。

包谷桿也是甜美的吃食。

吃包谷桿得要是不背包的滑桿,背包的包谷桿大多不甜,再說大人們也不讓砍。那些長在瘦地上的不背包的包谷桿,又紅又亮,砍下來,像甘蔗一樣甜。

我三姑會用包谷桿煮糖。那煮糖的過程我是說不清了,只記得砍回家的一堆包谷桿,最后讓三姑熬出了一鍋暗紅色的糖稀。濃稠的糖稀被舀進盆里或是撒了一層包谷面的簸箕里,上面撒上一層核桃仁。

那撒了核桃仁的糖,是貧脊的鄉村歲月里最最深濃的甜蜜。

村莊的許多舊物,正在漸漸遠去。

早前,村莊有兩個石碓,一個是手碓,一個是腳碓。手碓在井頭的大青樹下,一邊靠著水井。腳碓在左家和楊家之間的小箐里,碓旁有一株老核桃樹。相比起來,手碓算是小力氣活。在手碓上舂米的多數是婦女,時間大多在上午或是傍晚。拿到手碓上來舂的谷子一般也不會太多,大體也就是舂兩三碓的量。

舂米的石杵平日由水井旁邊的一戶人家保管著,人們要用時就去向這戶人家拿。這石杵是幾年就要重打一個的。一開始打出來的石杵大,半大的孩子都難得提起來。用這樣的石杵舂米自然舂得快,但也是極費力的。之后,隨著人們不斷地使用,石杵慢慢磨損,慢慢變小,起落漸漸變得輕松,但這時候,舂米的效率也就低得多了。越舂越小的石杵,木把的上端被人們的手磨得锃亮。

半大的孩子對于舂碓拉磨這樣的事有著短暫的興趣。遇著有人在石碓上舂米,大多總要上去湊一湊,舂兩三手。這時大人剛好也可以歇口氣。有時候,三五個孩子每人舂一會兒,一碓米大體還就舂好了。

也有不要孩子舂的。說小孩子個小,落杵不正,石杵落在邊上,把米給舂碎了。

舂腳碓要費大力。大多數都由男的來踩,若是女的踩,則一般需要兩人齊上方可踩動。為此,若沒有大的舂碾活,人們一般也不上箐里舂腳碓。

到箐里踩腳碓一般有這樣幾種活:一是要舂數量較多的谷子,二是要舂核桃煮油,三是年前舂餌塊。這些大活往往都集中在年前,家家都等著用腳碓,白天排不過來的,夜里打著火把去舂。

舂腳碓得有人在碓旁侍候。踩的人在后邊踩著,那在碓旁侍候的人仔細看著碓里,手拿一支長把的平勺,腳碓每舂兩三下,就用勺子翻一回。舂核桃、舂粑粑或是舂米都要有人翻碓。此外,翻碓的人還要備著一把小掃帚,舂一會兒,就要把濺到碓外的舂碾物往里掃一回。

翻碓是危險的活兒,需要掌握好當中的節奏,還得手上有力,一般得是有經驗的大人才可擔任。小孩子是不許去碓旁繞的,更不許去翻碓。拉手磨則半大的孩子也能幫上忙。同院的阿喜家有一扇石磨,每回家里做豆腐,我都要幫著母親拉磨。拉磨這活兒其中也有分別,拉干的比較輕,拉水的比較重。往往,家里第二天要做豆腐,母親頭天要先把干豆磨成豆瓣,用水泡上。拉干豆瓣的時候,我可以不用幫著母親一塊拉。

拉磨的時候,往磨眼里添“食”也是一件技術活。熟練的大人可以自拉自添,磨和手搭配協和,渾然一體。我卻總是學不來,去添食就忘了拉,去拉磨就沒法添。我為此覺得氣餒。母親告訴我說:“你還小,力氣弱,以后大了就會了。”

——碓和磨如今都遠去了。說不清到底是在什么時候,這些曾經在村莊人們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舊物,悄無聲息地退出了人們的生活。我回到村莊的時候,看到那個手碓還在水井頭的大青樹下。不知道,曾經與它搭檔的石杵現在是否還在。小箐里的腳碓則已經消失多年。我家現今就住在箐旁。當年的腳碓已不存一絲痕跡。旁邊的老核桃樹也早就不在了。

一起遠去的還有遠處山下河邊的水磨房,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燈,幾年就要翻蓋一次的茅草屋,以及舊時村莊的重要畜力騾馬。村莊有了越來越多的微耕機,今后,犁架或許慢慢也要成為舊物,躺到村莊時光的深處。

我母親在講起過去的時候是這樣說的:“現在社會多好啊。以前我們那會兒,白天在地里勞動,晚上在火把下面拉磨、舂碓、打草鞋,從沒有閑的時候。——現在多好。”

拾壹

村莊的人們把節日又叫作“節氣”。家里有好的吃食,要等著節氣時才吃,孩子的一件好衣服,要等著節氣才讓穿,尤其是要等到過年。

村莊里沒有“臘八”之說,離年最近的儀式是臘月二十四掃房,將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積攢一年的塵埃一一打掃干凈。掃房需要專門砍回幾枝香葉樹枝(這是我按彝語大體意譯過來的,不知道植物學里叫的是什么名字),在打掃灰塵的同時,也寓意著掃去舊穢,迎來吉祥。正是因為要砍香葉樹枝,這掃房便多了莊重、暖和的儀式感。

掃房之后,接下來便是拆洗鋪蓋。那時候沒有被套,洗鋪蓋得一床一床先拆下來,洗完了,曬干了,再一床一床縫上。待把一家人的鋪蓋拆洗完,再把臟衣服都洗洗,兩三天時間又過去了。

米酒已經捂好了,捂的是上好的米。腌菜也已經腌好了,腌的是最好的菜。二十八或二十九再做一鍋豆腐。年,就暖暖地來了。

三十一早,在晴暖的陽光里砍來天地松(記憶里的年三十總是晴暖的),栽到院心里,在上面掛上從集上買回來的彩色米花球。樹下擺一張小桌或寬凳,作為祭獻時擺盤之用。

早飯后,早早地殺大公雞祭獻房后的山神。豬腳也要早早燒好洗好,燉上。各種菜肴一一備好,早早下鍋。

年飯要比早,當中含著諸多吉祥的寓意,總之是早的好。尤其是我奶奶,性子急。

終于,日影西斜。公雞肉和豬腳都已燉火巴。煎炒炸煮的各種菜肴一一擺上桌來。奶奶盛上三碗飯,搛上各種肉食,用家里那個古舊的小盤端著,一祭天地,二祭山神,三祭井神,四祭灶君,五祭祖宗。一一地全都祭完了,年飯才開場。

對于村莊的孩子,除了饕餮這期待已久的年飯,飯后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去井頭的大青樹下比雞腿,雞腿大的,意為家中富足,其間得優勝者,驕傲得意如同戰場上得勝的將軍。而這種比賽,我永遠只有沮喪地做個旁觀者,因為母親從不允許我將雞腿帶出去。我曾經也想“偷渡”過幾次,卻都以失敗而告終。

年初一吃米酒湯圓。這一天家里不準灑水,不準動刀。孩子們穿上盼望已久的新衣,不用放牛,不用打草。年初二吃餌塊。用香腸、豆腐、腌菜加骨頭湯煮成“哨子湯”。餌塊切成指條形,用一把漏勺,吃一碗燙一碗。吃過餌塊,出嫁的女兒回娘家。

從初三到十五,人們就著臨近各個村莊的廟會,趕廟會,拜親戚。要去親戚家了,年初二以后讓脫下來的新衣服又可以穿起來。一年一年地這么走著,親的它總丟不了。

村莊的節日多了。

年之后,二月里有二月八“阿玉別節”。“阿玉別”是木刻裸身的女神,被安放在一片長方形的竹編之上,掛在堂屋墻角高處光線較暗的地方,村莊的老人們說這是因為“阿玉別”害羞,故而如此。這一天,人們要采一種山間特有的紅葉,用線或細草莖縫綴成裙,戴在“阿玉別”身上,只露出“阿玉別”的頭。這葉裙若非意外而掉下來,便要一直戴到下一年“阿玉別節”再縫新裙時才取下。

三月清明,上山祭祖。帶上柳枝。帶上雞,米,臘肉,豆米,木耳,帶的臘肉里一定要有豬耳朵。帶上鋤頭和鐮刀,祖墳的墳頭及四周要清理一番,墳向正對的方向,那些長高的、影響“視線”的雜木要砍去。春天風大。傍晚下山,要記得澆滅灶里的火。

五月五是端午。端午要蒸包子,用紅糖或者白糖拌核桃仁做餡。村莊的人們不知道這節日的源起,只知道這是祖先傳下的節日。

六月二十五火把節。火把節,接女兒。這是村莊僅次于過年的莊重節日。我離家多年,每年的火把節,嫂子總要認真地打來電話,讓我回家過節。

七月半,接亡魂。十四一早,在大門外擺一碗清水,點三柱香,接回亡靈。晚飯要趕早,紙錢要早燒,村莊的老人們說,亡魂們這天要去趕陰陽街,晚飯若晚了,便趕不上同伴了。

八月十五嘗新米。秋收漸近尾聲。

進入冬月,殺年豬。

年——又臨近了。

拾貳

——去年中,我嫂子的侄女桃妹生了老二,是個男孩。之前大的是個女兒,這會兒五歲,長得就像她媽媽一樣漂亮。有兒有女,如意吉祥。

桃妹是個獨生女。當年,她母親生下她后,大約是因為體弱的原因,不能再生育,桃妹便成了村莊在她這輩兒里唯一的獨生孩子。

我記起桃妹小的時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肚臍沒好好長進去,拇指大的一個凸出在外面(后來大約是慢慢長好了)。頭發又黑又密,扎兩個羊角揪。眼睛又大又機靈。小小的孩子,也會運用父母對她的寵愛,一點事兒怎么地,就告她小姑的狀。她小姑原本人又調皮些,侄女兒一告狀,就招來嫂子的責備,為此,對這小侄女又愛又恨。倒是這孩子對我嫂子親,看見了便黏著。

就是這調皮的孩子,如今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桃妹的父母每天快樂地帶著孫兒孫女。桃妹母親說小孫女:“你看她眼睛一骨碌,沒想別的,凈想著怎么干壞事兒呢!”說的時候,無奈的責備里充滿慈愛。

——冬月里,我三姑離開了村莊。

想起去年春節回家的時候,女兒從她外婆的箱子里翻出一沓舊照片來。其中有我上小學三年級時,母親領我去山下集上照的第一張黑白小照。有我上初中時的幾張彩色照片,里面有一張走了光。還有我奶奶的一張黑白照,頭上的黑帕子纏得很整齊,臉上的神情安靜端穆。奶奶已經離開我們整整二十年了。

在這沓舊照片里面,有一張是我三姑和我母親,站在漾濞江邊的柳樹下。照片下腳的時間落款是“一九七二年”,記得上面還有具體日期,我后來已記不起來了。

一九七二年,那時候還沒有我呢。

漾濞江從村莊的山下流過。聽說這一年,山下的江上架起了鋼索大吊橋“朝陽橋”。我看三姑和母親照相的位置,應該在橋往上。四四年生的母親,推算起來那時候還不到三十歲,穿著一件襯衣(看上去應該是的確良),戴著一頂黃色軍帽,手拿語錄本。三姑比母親個子高且魁實,穿長衣,系圍腰,戴頭帕,老式裝扮,一臉晴暖的笑。“媽媽你看我三婆在上面,笑得多燦爛啊!”女兒指著照片這樣對我說。

而就是這個有著燦爛笑容的人,在過去的這個冬月里,匆促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村莊,長眠到了后山的腳下。我那會兒看照片時,怎么也不能想到,這張照片,會這么快就變成一種遺存。這張和母親一起在江邊照的照片,是三姑一生所留下的不多的幾張照片之一。

——臘月里,村莊傳來消息,說我阿紅表兄的女兒小美要出嫁。我沒來得及趕回去,請我哥哥帶了禮。

眼下,很快又是新的一年。我二姑的兒子老八之前就告訴過,說年間正月初七要給我二姑和姑父辦大壽。二姑和姑父是同一天生日(這對有緣人,他們已經一生相攜到老),二姑比姑父大兩歲,二姑八十二,姑父八十。

——一年又一年,村莊有一輩人老去,便有一輩孩子出生。有一輩孩子出生,又有一輩孩子長大。一輩又一輩,一茬又一茬,就像村莊的四季,走了一輪又一輪。

而村莊的日月,就在這綿延的時光里——

生生,

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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