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盡美的鎮雄書寫

李騫

或許，蛙鳴聲和你的贊美詩同樣能讓上帝感到喜悅。

——（印度）安東尼·德·梅勒《另一個上帝》

尹馬是一位很有才氣的詩人，這些年來，他把詩寫的整個重心放在故鄉的大地上，以充滿鄉村經驗的故鄉語言為詩歌底色，創作并發表了大量詩歌作品。滇東北群山之中的每一個自然物像，都成為尹馬詩歌藝術中特有的美學符號，每一個事物，無論宏大或微小，都被他賦予了詩意的表達，散發出熠熠光輝。這些瑣碎，創造出一片寧靜祥和的天地，這片天地，是尹馬自己的世界，也是作為鎮雄人的我的世界，更是一百六十多萬鎮雄人的世界。關鍵是，對于故鄉，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放縱著她的“小”，沒有看見那些瑣碎的小事放射出來的充滿俗世的溫暖，只有尹馬，一直在默默傾聽著大山的聲響，用心靠近每一座山和每一條河流，執拗、嚴肅、不動聲色地執著于生活的原初意味和原始景象，帶領著我們走進他的現實領域——那些孤寂的村莊，世代繁衍生息的土地，沒有名字的河流，原野上寂寞綻放的野花，烏蒙腹地的一場大雪，以及，我們身邊一個個漸次走失了的親人……正是如此，他的詩我特別喜歡。

《在鎮雄》是一本圖文并茂的寫實性作品，文與圖恰到好處的“整合”，讓這本書不但擁有“閱讀”的愜意，也有“欣賞”的快意。

風度：扶起萬頃塵埃，做一個念經的和尚

鄉土是最富靈性和神秘氣息的特殊空間。每一個作家對自己的出生地都懷有超乎尋常的感情，在尹馬的眼里，鎮雄即是一個泥土的流亡之地，也是一個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故鄉底色的“人間”，所以，他筆下的鎮雄，是至純至美的，也是極致和坦蕩的，他構建的“鎮雄八景”，無疑是將純厚的歷史、濃郁的文化、旖旎的風光、博大的氣魄、獨特的個性融合在一起的內心呈現，是將天之曠、地之大、水之清從詩意的角度寫意出來的。其實，作為一個邊遠之地，鎮雄自然很大，自然很美，就像他在《只在此山中》寫到的一樣，“我家有山，大山，是萬頃塵埃之身；我家有流水，清涼甘冽，東南西北去；我家有煙火歲月，大地長歌……世人不看風月，不知天地高遠；不觸山水，不知萬象胸襟。我們身在同一個地方，卻沒有看清家園的輪廓，不知道足下泥土的溫度，不妥，不妥！”。如果一個寫作者在紛繁的塵世間不能摒棄內心的雜質，他就不能擺脫現實與理想的雙重阻撓，不能給人以文本意義上的美學饋贈，從這一點來說，尹馬很巧妙地把自己掰開，在一個詩意的八景中獲得靈魂皈依的理由，所以，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真正回到生活的僧人。

“很多年都不去談這座山的高度了，因為它的確很高，我們只需依靠對視覺的信賴就能判斷出它在大地曲線上的坐標。起伏的泥土的家族生長著蔥蘢的綠樹，在眾山聚攏的一瞬間，讓出天空的寬闊和大地的空曠。一座高山上，沒有僧人，山上的石頭一坐就是好幾千年，只好對著它膜拜了，這樣，山越來越高。”

——《烏峰云海》

尹馬仿佛是坐在一個孤獨的山崗上，反反復復地抄寫著一個地域概念上的隱痛；他仿佛一直是在借著貴州和四川的月色，照亮一個被云南放逐得無比遙遠的地方，日日誦讀著高原經緯上的秘密，想給每一個遠離鎮雄和留守鎮雄的人一個看得見的鄉愁。

地方：凝聚朝霞晨露，寫一個生活的別處

如果從行政區劃上去定位一個地方的大小，我們就可以從肉眼的感知中去忽略那些數據意義上的刻畫和打磨，很容易找到一個地方寫作者昂揚的姿態。最好是站在高山上，或者匍匐于峽谷中，最好是先從內心勾勒出一個故鄉的四至界限，這樣，寫作者就會像推開一扇門一樣很快地捕捉到陽光和大自然的聲響，從容地進入寫作。寫鎮雄，尹馬仍然是選擇了最笨拙的辦法，在一個由28個鄉鎮組合起來的縣份，他選擇一個鄉鎮一個鄉鎮地去寫，而每一個鄉鎮都有著獨特的景致和文化積淀，所以，地方上的每一個姿態在他筆下都得到不同角度的展示。作為一個生長于鎮雄的異鄉人，我完全知道尹馬的意圖，我能在他極致的詩意刻畫中輕松地找到自己的出生地，并很快就能撫摸到故鄉親人的呼吸。

“年少時，我常常趁著月色爬到一座山崗上，聽云南和貴州之間的交談。月亮白得讓人心痛，碩大的圓盤里有時光留下的皺褶。外婆、祖母教唱的童謠是這樣的：‘月亮湯湯，蘇麻秧秧，毛家大姐，過河燒香。’月亮像一只木桶懸在天上，經過云南和貴州的山頂，確切地說，是經過畢節、威寧、赫章、中屯和潑機的每一個山頂，到更遠的地方去傾灑她的清輝。外婆和祖母教唱的另一首童謠是‘坨坨神，坨坨神，請你下來趕威寧，威寧不好畢節好，畢節有個張果老。’多年后的今天，我站在郭家河邊的柳樹下，想起月亮中間砍倒娑羅樹的張果老，就覺得威寧和赫章齊刷刷向中屯方向趕來，把更多的光陰中的碎片串在一起，在郭家河邊，凝成一個記憶的城堡。”

——《飛來郭家河》

尹馬一直在寫一個彈丸之地，寫她的朝霞晨露，寫她身上的衣裳，寫她徜徉于烏蒙山中的腳步，更可貴的是，寫她在煙火歲月中沉淀下來的光陰的故事，純粹鄉村經驗的巧妙敘事和點染，讓一個地方值得回憶和打量的東西越來越多，民族民間文化的力量得以撬動和激活，這是一個地域寫作者的高明之處，也是一部作品具備強大的生命力的前提。比如，他在《后芒部書》中這樣寫道：“煙霧繚繞的芒部集鎮，讓生活在山腳下的一群人終日在時光的濕度中升起現實的炊煙，他們用匍匐于地面的霧水作為生活的鹵水、鹽、堿、酒藥，做鮮嫩的豆腐，腌黃崢崢的臘肉，搟絲滑爽口的面條，釀制芳香醇正的燒酒，讓小鎮的白天和夜晚放慢腳步。低垂的霧沒有星期天，沒有例假，總是在晨昏兩次如約而至，充當了一個鄉村的月色、一所房子的門簾、一個人的帷帳，在霧中，人們懶得去理會那些看不到的東西，比如庭院深處一直發酵著的時光的秘密。”

《在鎮雄》這本書中，除了成篇的散文，還有相當一部分是作為圖說的方式出現的。每一個部分有圖片的地方，都有一些關于地域刻畫的短小文章，精致、明亮、深邃、簡潔的表達，巧妙地彌補了系列構造中的不足，讓整本書在閱讀感覺上更加清新和隨性。

如果你也是一個離開家鄉很久的異鄉人，縱使你有一萬個回不去的理由，就算你已經讓遠方的遠消耗掉最后的歸期，你也能一下子從這樣的文字中回到故鄉。我認為，這樣的書寫是可貴的，沒有過多的粉飾，也沒有標志性的喊叫；這樣的書寫，是我們這個時代真正需要的能量。

突圍：看百花開滿山，唱一個俗人的悲憂

在尹馬的書寫中，常常看到“木桶溝”、“廟坎”、“河溝頭”、“蔣家灣”、“樺橡地”這樣一些很小的地名，也就是這樣的小地方，組合了一個具體的“鎮雄”，讓我們從閱讀中觸摸人間萬象，體味人生況味。《在鎮雄》第三部分，取名“突圍”，意即從苦難生活中脫胎換骨，讓靈魂真正回到故鄉。作家仍然緊緊抓住具象生活中無限瑣碎的點點滴滴，仍然以噴薄而出的激情敘述鄉村經驗中的故鄉事件，仍然以劉天友、肖樹選這些披著塵埃的名字進入鄉村“現場”，緩慢地講述一個地方在時代更替中的癢癢和陣痛。鄉村是作家的根據地，鄉村事件的蹊蹺和荒誕成就了一個文本的高度。尹馬有時充當著一個民間司儀的角色，有時他搖身一變，成了做法事的端公、殺豬的屠戶、說書的藝人。他所講述的，是他的父親、大舅、三叔和姐姐，是那些有著不同命運的算命的瞎子、街邊的傻子、趕牛馬場的閑人、寫詩的瘦男人、教書的親戚，是想用一架梯子爬到天空去的兩個小矮人和用一張糖紙留住故鄉記憶的表姐，是那些年讓人敬畏和不解的逃婚者，是被人稱為“神行太保”的上訪戶和喝醉在路上的嗩吶匠，是被人高高舉起在山崗上的散花人……在經過他過濾的那些諸如“看百花開滿山千千萬萬”的鄉村民謠中，民間力量的最初語言角色不需要轉換，直接進入文本的核心。當然，樸實的行文風格和大膽直白的寫意手法，最有利的地方在于能夠迅速鎖定一個鄉村場景的命運，讓人倍感親切的同時，多了幾分酸楚和無奈。

“鄉間的馬從馬廄里放出來，打著響鼻，搖著驕傲的頭顱，四蹄不安分地刨著泥土。在馬廄里圈養了一個冬天的馬，見到陽光，就想到開闊處去，找一個軟實的地方打幾個滾，再奔向一匹母馬，瘋狂地播撒皮肉里的種子……每年春天，有很多馬被牽到空地里，它們用四蹄在地上勾畫城池，飛揚的馬鬃抖落了一個季節的騷悶和不安，騰空、撲地，撕咬、驚鳴，不用鞭策的馬，在老公房寬敞的院壩里，在一地泡桐花鋪設的床榻上，它們揚起高高的頭顱，挺著粗壯的陽具，仿佛要在這寂靜的山村踏出一個熱烈的戰場。”

——《車轔轔馬蕭蕭》

看得出來，這些年，尹馬一直行走在鎮雄的山水之間，用心地感悟一個地方在庸常生活中散發出來的無限光芒。在配圖部分的文字書寫上，多了幾分深沉和晦澀，準確地抓住一個地方的人文內核，詩意地勾勒著人物命運。在我看來，像《在鎮雄》這樣的圖文寫實組合文本并不多見，它的珍貴需要在閱讀中慢慢品味。

鎮雄是一個有爭議的地方，這些年，新興媒體操持著“民間聲音”，一直對鎮雄進行著竭力的渲染和磨礪。這并不是壞事，我們無須為自己的故鄉辯解，我們要做的，就是通過一個個具體的現場發出來自靈魂的聲音。尹馬沉溺于自我締造的“最小”世界，并不是對某個地域標志的盲目臣服和膜拜，而是把自己流放在一個并不豐腴的空間概念里，享受著不斷付出代價的過程。《在鎮雄》是一個系列，相信他還會繼續寫下去，讓自己不斷地去認識這片土地上活著的人群，去尋找故鄉的每一個親人。

鎮雄是我的故鄉，有故鄉就有親人。所以我想用我的好朋友著名詩人雷平陽的《親人》來結束這篇序言：

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

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

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

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

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

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

我會只愛我的親人

——這逐漸縮小的過程

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

是的,“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我只會愛鎮雄縣場壩鄉一個過去很寧靜現在不怎么寧靜的山村——枧槽溝，以及這個村子里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