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辭

李鑫

蓮花辭

1

我的母親是紫色的

所以我的骨骼是紫色的

在紫色燃燒的水里，水草編織著自身

許多只饑餓的眼睛

點亮初生的視野。我的肉體是透明的

我的心臟是鵝黃的

一截柳樹設計柔軟的陷阱

紙片的太陽，作為生存的誘餌

被投入最深處。一切溺水前的呼喊

都是冷漠的風聲

我在池塘里生長，作為名詞

我閉上眼睛；作為狀詞

我呈現蠻荒的紫色原力

作為動詞，我吸吮紫黑的臍帶

點亮了一盞又一盞虛弱的燈

2

春天，綠色的大火

母牛的背脊有新鮮的血跡

杜鵑掉下一朵羽毛，溫暖脫落的鱗片

綠色的蛇走出荒涼的洞口

我的紫色的骨骼，長滿藍色的絨毛

用抗拒寒冷的姿勢

擺出生命的圖騰

那中心有跳動的火星

延伸的末端是灰黃的火藥

我聽見你說話，咳嗽，歡樂和哭泣

我紫色的母親

你身上涂著深厚的褐色泥土

種滿玉米和稻谷

3

夏天有他粉紅的儀式

神話初生，流域初現

天地飄滿五色祥云。茯苓，杜仲

劍麻，忍冬，接骨木

熬著太陽的繭，驅散天空漏下的二十八

股寒氣

我有明月的鏡子

可以窺望身后二十八宿的暗器

我有紫色的母親，喂我的三皇五帝

喂我化作云煙的祖先

喂我的高山流水

喂我煉獄中的亡靈

喂我以夢

4

秋天留有獸皮，以接納萬物

穿上蔦蘿的蓑衣

以對抗人世的饑餓

眾鳥高飛，流螢化土

荒涼的山崗裝滿人間的灰燼

我的紫色的母親，已被烤炙成熟

流水枯竭，剝開她身上厚厚的苔蘚

以取出深紅色的我

我有紫色的骨骼

卻沒有紫色的血肉

我的身上包裹一層又一層黃土

借以躲過暴雨和閃電

我從河水中漂流，在雪山腳下駐足

我已生長為實體，灌滿人世的秋風

山川間有褐色的池塘

分解著枯萎的子宮

有七盞燈常年不滅

按北斗七星的格局，燒著火紅的蓮花

以金木水火土

以宮商角徽羽

以天地君親師

以紫色的骨骼和黃色的血肉

回憶

這些飄著的雪

多像低空中流浪的鴿子

他們白色的翅膀覆著白色的淚

在這遼闊的人間

他們掀開我的回憶

把時光的尺子滑向夢的深處

那個孩子是冬天的一根火柴

在皚皚白雪中燒起大火

這些潔白的鴿子

今夜更像無家可歸的人群

停在樹上，屋頂

或者街道的縫隙

最后交還大地

一顆淚水

在冬天的心臟

這些白色的血液傾巢而出

轟響我全部的記憶

像歲月抖落我全部的年紀

這人間再沒有一場白

可以與火共存

我空空的雙手

救不下一只鴿子

星空

1

停下來，仰望一下星空也是好的

紫色的葡萄林

星子沾滿露水，不必在意這隱喻的距離

這燦然垂下的事物

在人間總是少的

總會等到一顆流星，揮灑熾熱的水滴

它劃開的黑夜，抵得上我們忍耐的時間

忍過災荒，忍過戰爭，忍過白色的歷史

在這遼闊的長夜仰望星空

我想流星會一顆接著一顆

一個時代會接著一個更好的時代

2

誰將收獲星星

這滿天的紫葡萄上璀璨的露水

這些失蹤的播種者們

最后的凝結之物

在我時光的尺子上

我的親人們一個個飄上去

那么精準。月朗星稀的時候

他們再悄悄折返

回到故鄉的黃土之上

而今夜月黑風高

高原的星空空空如也

他們可曾圍攏火爐，喝著桂花酒

他們可曾在村里

搜尋我回鄉的消息

我看不到他們

此刻我懷念那些掛滿天空的淚水

在這蒼茫的城市

他們一次次洗著我的悲傷

在歧路

光陰把道路壓得慘白

落葉喬木刺穿的

也只有一個冬天的時間

樓房把風折疊

沿著街道擺放整齊

夢游者們走出來

像一群散亂的黑鴉

每一條道路都有腳印

每一座遠山都有觸痛的鴉聲

人到中年

時光將影子剪成三段

砸進大地，碎作黑色的塵埃

在歧路，每一顆逃亡的黑點

都在摧殘我空蕩蕩的心

確定性的喪失

起風了，光陰灌滿

人類經營的縫隙

一截樹枝開始裂開

就像昨天與今天之間

開始裂開的十二個時辰

起風了，風再大一點

孩子就能順著母親的產道

來到活靈靈的人間

我想起夏天裂開的花朵

捧出嫩綠的果子

在生命的光輝下

那些枯干的血漬已化塵埃

起風了，一截枯枝折了下來

敲響的時鐘指著時間的溝壑

我確定跨過

我確定看見這其中的

人間

交換的底片和重置的戲臺

我確定被切割，劃出透明的平行線

但我一無所獲

起風了，樹枝掉在地上

中間是空曠的風聲

沒有秋天的果子，沒有嬰兒的哭聲

我終究是荒廢了這一段繁華

在這細長的縫隙里

有著一些確定性的喪失之物

我不能將他們表達出來

桂花

1

墻上長著一棵桂花，是孤獨的

墻內只坐著一個老人，是孤獨的

暴雨殺死一半的桂花

孤獨死了一半

光陰送走了這個老人

孤獨便整個被下葬

半棵桂花恢復整

體的孤獨

空蕩蕩的院墻充盈更空曠的孤獨

對那些送走的和死去的孤獨

我充滿了愧疚之心

2

時光勒殺我喜愛的事物

搬空一座秋天

大地只剩褐色的骨骸

我聽慣了一棵桂花

在院墻上的自言自語

我習慣在院子里分辨她

脫落的記憶

以及用鋼繩固定她折斷的身體

逐漸到習慣她只開出一半的花

順著冬天枯萎干凈

我已經打掃不動她的衰老了

在透明的死亡里，我的行為成為一個

虛詞

腐爛的是生活，十幾只白頭翁

擁簇在枯枝上

像這個季節提前到來的雪

一聲不響

3

一棵折斷的桂花

在院墻上像一個折斷的缺陷

救活一半

我們也救活了一半的缺陷

在疲于奔命的半生里

我曾擁有完整的缺陷

像一塊完整的補丁，補住我的鄉土氣息

如今我在城市如流螢

這半棵踉蹌的桂花，泄露了我的恐懼

點不亮故鄉的事物

一滴水先沉下去

一顆寶石的頭顱投向藍色的層面

左眼中的天堂，右眼中的地獄

左耳里的善，右耳里的惡

呼吸中的冷暖，舌尖的甘苦

左腦中的曲線，右腦中的方塊

在我思維的海里先沉下去

我想，迦葉手中的花

必定有一滴晶瑩的水

做下墜的姿勢

我要足夠低，貼近海平面

才能接住一滴水，我要足夠安靜

才能進入釋迦微笑的世界

顧影

只有日光能畫出心里的陰影

窗臺的蘭草，此刻被黑色拉伸

而蜷縮的本體撥回時光的刻度

日光下的蘭草

有黑色的味道，這與我斜靠的

人間類同

風把日光的指針調到午后

蘭草的手臂更低垂，在堅硬的地面

一條冬眠的綠蛇靠著另一條黑蛇

不吐出信子的它們

莫非已深諳這生活的處境

以保存最后的力氣

去對抗四九的冬天么

這冬天的骨架已經足夠空曠了

閃電一道一道

抽著虛弱的生靈

蘭草走不出的邊界

我在高樓之上不敢跨越的雷池

只有黑夜能溶解

全部的陰影

窗臺的蘭草和我相互靠近

仔細辨認對方

像兩只深淵中的螞蟻，碰著觸須

再次確認我們與春天之間的位移

還有萬水千山的路

徹響著遠方紫色的雷聲

在昆明

天空有藍色的透鏡

以凸顯云朵的虛無

落葉喬木的利刃

剖開風的麻袋，有事物墜落的聲音

海鷗在高空織著黑毯

以迅捷的身影，向湖面投下

救生的繩索

誰將乘這寶藍的竹排而去

在這高原冬日的春光里

透鏡聚集

點燃四野的青黛，將綿延的煙云

呈給寬闊的滇池

在昆明，光陰如水

我愛上這人間的淬火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