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軻晗
(武漢大學,湖北武漢 430072)
死亡作為生命的終點,一直是人們探討分析的話題。在文學、哲學、戲劇、美術、宗教等各個人類精神文明層面都對死亡有過詳細深入的展現,進而形成了多元的生死觀和死亡文化。而其中,獨具特色的日本死亡美學又成了諸多人士感興趣的話題。
號稱“第七藝術”的電影,作為一種視聽、時空綜合的藝術,在多維度呈現死亡主題方面擁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日本電影將其獨特的死亡文化與審美融入其中,使得電影體現出了富有日本特色的審美價值。
日本電影憑借其獨特的影像風格和民族文化特色,在世界電影中一直占有者非常重要的地位,也是世界電影中一種十分獨特的存在。
之所以選擇研究日本電影中的死亡美學,首先是因為前些天日劇《unnatural》一發而不可收,這部劇除了演員演技出色,制作精良外,其反映出的對死亡主題的闡釋也是十分到位。加上老師推薦的《入殮師》,這部電影給我的心理產生了極大的震撼,其畫面,音樂,反映的對死生的思考,都使我對日本電影中的死亡美學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可以說《入殮師》這部電影和《unnatural》這部劇成了我選擇研究這個話題的直接原因。其次還是因為自己一直認為日本文化有著非常獨特的魅力,尤其是日本人對待死亡的態度,從而形成的獨具日本特色的死亡文化與死亡美學。最后,對死亡進行藝術化的審視,能夠讓我們明白如何去看待死亡,正視生命。
本文先從日本的文化入手,探尋日本的死亡文化是怎樣形成的,受到了什么樣的影響。接著探尋死亡在電影中的功能,主要有符號表意功能,敘事結構功能,藝術審美功能。第三部分探討日本電影中常見的死亡意象有哪些,這些意象是如何進行展現美學的。最后一個部分,升華到主題層面,即探討日本電影中的死亡美學的主題,生死觀是怎樣的。
日本作為發達國家之一,其自殺率卻是一直居高不下。日本獨特的自殺文化可以追溯到平安年間武士的切腹文化,而日本生死觀和死亡文化的形成有著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地理原因。眾所周知,日本是多火山多地震的島國,諸多“天災”的發生讓日本人對死亡的恐懼逐漸轉化為淡然,因為經歷多了自然就習以為常了。除了多地震這個地理原因外,還有一個地理因素就是日本的櫻花。櫻花盛開期很短,盛開的時候極其絢爛,而凋零時也十分迅速,落櫻對日本人思考生死的影響是巨大的。他們羨慕櫻花盛開的絢爛,也哀惋櫻花凋零的利落,慢慢的,對落櫻的思考中他們明白了過去的一切不值得留戀的道理,哪怕是對絢爛的生命,該凋零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震等天災因素讓日本人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常,櫻花的轉瞬即逝讓日本人滲透了正視死,不戀生的道理。
其次是物哀文化。物哀拆開兩個字看,物是所欣賞之客體,哀是審美情感。物哀這個詞幾乎是日本禪宗的標志,也是日本文學與器物的精神宗旨。但日本人的哀是個人的,輕薄一些,缺乏抗爭與不滿,而是一種對于人生無常,宿命必然的完全理解。物哀,并不頹廢,它的實質是倡導人要愛惜萬物有靈,善于感受,欣賞美,贊嘆美,又惋惜美,往往于最絢爛之時看到零落之后的悲涼,因此有一種物哀。日本的物哀美學大致是從江戶時期開始,首先是由本居宜長提出的一個文學理念,其對日本文學作品影響頗深,例如中古日本名著《萬葉集》,《源氏物語》。《源氏物語》中出現“哀”多達1044次。這種對事物流露出的物哀情感逐漸影響到日本人對生命的情感,對死的哀惋,對生的慨嘆。
再有就是武士道精神。在日本歷史上,武士集團是一個有著獨特性格的群體。而武士道精神對日本死亡文化的形成有著重大影響,武士道精神總結起來就是兩點:一是對死的追究,二是對美的執著。因此,武士道就是死之道,帶著美去死,是武士道的根本。而武士是極其重視其名譽的,一旦名譽受損無法挽回的時候,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結束自己的生命。所以武士的切腹文化對日本的自殺文化影響頗深,而武士道精神可以說是日本人重視名譽的主要原因。日本生活節奏較快,生活壓力較大,一旦遭到眾人的抨擊,日本人可能以死來挽回聲譽;在日本,由于公司破產,老板自殺的不在少數。情人如果姻緣受到了阻礙,也喜歡拉手跳海。農村農民一旦在約定的時間內還不了債務,也會選擇自殺,以避免失去信用使自己蒙受羞辱。這些形成了日本自殺率居高不下的原因。
最后再就是宗教因素。日本宗教的核心是神道教,神道教的核心信仰是相信生命的無處不在,認為生命是一個圓,而不是一個線段,強調生命的輪回性。這使得日本人都十分認真地關注死亡,把死亡看做了通向人生下一個階段的一扇門。日本一直深受中國的影響,佛教傳入日本后,佛教主張人“超脫生死”也讓日本人無畏生死,看淡死亡。
死亡在電影藝術中有著多種展現形式,或暴力,或恐怖,或凄美,或感人。死亡這個意象在電影中逐漸有了獨特的氣息和風格。而在日本電影中,其反映出的死亡美學是多元的,有《七武士》中的武士道精神,也有《入殮師》中對向死而生的思考,也有《情書》中的愛與死的糾纏。死亡在電影敘事中也逐漸展示出它自己的功能。
死亡作為生命結束的符號,其表情達意的功能也是非常豐富的。因為生命的結束方式有很多種,而死亡的意義和價值也會因為生的質量決定。電影中的死亡情節,會給觀眾帶來心理的沖擊和震撼,作為視聽藝術的電影,需要人們積極調動感官去欣賞。之所以人們會對銀幕上呈現的世界產生一定的共鳴,從電影的特性來看,是由于電影具備高度的逼真性。電影中的死亡符號其表現方式主要有三種:直接符號,指示符號,蒙太奇。直接符號就是直接展示死亡,并不具有太高的審美價值。指示符號就有了較多的隱喻性和象征性,例如電影《香水》中香水瓶就是死亡的指示符號,其出現指示著少女的死亡。第三個層次,也是最高層次,就是利用蒙太奇,導演對鏡頭進行有意義的編碼過程最終組合成一部電影和集體無意識,然而觀眾觀看電影時能夠通過對蒙太奇效應的上下解讀進行解碼的過程也是來自于電影所表現的再現現實和與現實相似卻遠遠高于現實的集體無意識感受。入戲與出戲的暢快自如,正是電影的虛擬實在意義的體現,也即死亡虛擬實現再度建構的價值所在。
死亡作為一個時間節點,也使之成為了電影的敘事發展的關鍵點。因為死亡本身給人帶來的恐懼感,所以導演可以在有死亡的地方做不少文章,吸引觀眾的注意力。一般來說,死亡這個意象的運用會受到影片整體結構的約束,電影中意義較大的死亡通常被設置在整體結構的后段,是電影發展的高潮。而一些只是承擔故事線索、中介、過渡等次要作用的死亡情節則是居于整體結構的前段和中間,意味著某個事件的結束和新的事件的開始。不論何種作用的死亡,都推動了電影敘事的發展。
死亡在許多文人志士的眼中是一個值得審視的東西,例如泰戈爾的名言“死如秋葉之靜美”。死亡在日本電影中也具有著很高的審美價值。日本電影中有許多展現死亡的審美對象,例如櫻花,雪山,風等等,這些日式風格的形象帶有著象征意味,出現在電影中死亡的情節,直接或間接地預示或象征人物的死亡,展現了極高的審美價值。這種創作方式,不僅能提升主題,豐富視聽語言,還能使日本電影的死亡審美形成一個特色鮮明的影像風格。
日本電影之所以能夠在世界電影中獨樹一幟,主要原因是因為其畫面意象具有日本特色。日本電影中對死亡影像風格的書寫自然多是以本民族的文化審美傾向為基礎,反映出日本人對死亡的普遍心理認知和審美訴求。其中典型的美學意象有以下幾種:
日本人酷愛櫻花,櫻花花期很短,花開之時美不勝收,花落之際又迅速異常,繁盛時期絢麗多姿的畫面和凋落之后悲涼凄婉的景象形成鮮明的對比,加之花期短暫,由此給日本人帶來的心理落差也直接契合了其民族審美觀念。“中國詩人欣賞自然的永恒,寧靜,萬古不易的品格。日本人欣賞自然,著眼點恰好相反,他們關注自然景物的變易,飄零,毀滅”。日本傳統文化中有“花為櫻花,人為武士”一說。櫻花的生長特點和武士道的精神十分契合,所以日本許多武士電影中,武士的死常用櫻花作為意象,櫻花的凋零象征著武士的死去。例如電影《忠臣藏》中淺野切腹的地方特意被安排在了櫻花樹下,緩緩飄落的櫻花和稍顯悲情的音樂渲染了氛圍,展現死亡的凄美感。
日本人喜歡雪,因為雪花潔白無瑕,有一種素簡之美;而下雪的過程一般是悄然無聲的,體現了一種寂靜之美;雪花消逝極快,又體現了一種缺憾之美;雪化成水,水再滋養萬物,又給人生的希望。素簡,寂靜,缺憾都是日本物哀美學的重要體現,所以在日本人看來,雪是極富美感,極具靈性的東西。從下雪到最終雪融化,這過程都是悄然無聲的,運用到日本電影中展示死亡,也獨具審美特色。雪在日本電影中展現死亡意象的情況非常多見,最典型的例如:巖井俊二的《情書》,影片從下雪開始,到雪化結束,雪幾乎貫穿了影片的重要情節。還有例如森田芳光的《失樂園》,男女主人公在雪中殉情的情節象征著這份愛情在圣潔的時刻永恒的停止。
武士刀作為武士精神的象征,在日本電影的死亡美學表達中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日本武士將武士刀看做他們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武士刀不僅僅是一個武器,更是一種精神的象征。小林正樹的《切腹》中這樣描述:“武士刀的刀刃上滿載著武士的靈魂”,足見武士刀就是武士的生命和尊嚴,一旦武士拔刀,就會以不惜生命為代價去捍衛他的刀。在北野武的電影《座頭市》中,武士服部源之助找到了當年羞辱他的浪人劍客,欲將其斬殺。但當他發現此時的浪人劍客已經是一個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的病人,而且這名劍客一直使用的是木刀時,源之助抽出自己的武士刀將那名劍客的木刀攔腰斬斷,而并沒有去殺那名劍客。因為他知道,手中握著的這把武士刀并不僅僅是一件殺人的工具,而是他武士精神的象征,武士是要拿回屬于自己的尊嚴,而并非無故殺戮。武士不會讓自己的刀隨意沾血,因為沾血一定會意味著生命的隕落。
風來無影去無蹤,飄忽不定也很容易讓日本人誕生生命無常這樣的想法。在日本電影中,尤其是武士電影中,風常常營造一種肅殺的氛圍,昭示著死亡的到來。例如電影《七武士》中勘衛兵營救小孩的情節,勘衛兵來到倉庫前時,刮起了微風,當勘衛兵沖進倉庫時,風勢增大,隨后強盜跑出來倒下,這里的風展現了勘衛兵的身手敏捷,也暗示了強盜的死亡。《七武士》中的一句臺詞“這次也算是打敗仗了吧,贏的是那些農民,不是我們。武士就像風,從大地上漫卷而過,那些農民卻始終和大地在一起,永遠的活下去”展現了武士和風之間的聯系。
對死亡的思考與展現是日本電影青睞的主題之一,雖然“死”給人是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但是日本電影對死的展現更多的是美學化的反思。許多日本導演喜歡通過死亡這個意象來展現或升華主旨,他們善于思考死亡,樂于展現死亡美學,希望從死亡美學中給予人們更多的思考。
日本電影中死亡美學的主題常見的有以下幾種:
死是生命的邊界,思考死亡,面向死亡是為了更好地面對生活。這種觀念的表達在許多日本電影中都有所展現。例如:《入殮師》中的臺詞“死亡就是一扇門,它不意味著生命的結束,而是穿過它進入另一階段,其實就是門。”所表現的實質上是認為生與死之間的關系在實質上并未割裂,生與死之間存在一個循環過程,死亡通向的是下一個新生。日語“死生觀”表述本身最值得關注的就是死用在生的前面,同時,死與生的問題獲得同等理解,接受死亡即是向生。向死而生,死生合一這個觀念充滿了對死亡的崇敬感,也體現了積極面對死亡的一面。
日本電影中常常將死亡和愛情兩大主線連接在一起,死亡讓愛情呈現出或凄美,或偉大,或另類的特點。不管電影中講述的是何種類型的愛情,最終都會因為死亡的介入使觀眾陷入對愛情價值和意義的沉思。
日本的純愛電影就是反映愛與死亡主題系列的典型,死亡籠罩下的悲情愛戀,打動了許多觀眾。純愛電影無論是哪種故事,最終都是悲劇結尾,這與美國電影大團圓式結局形成了對比,電影的感情基調始終透露著一種哀傷,體現了一種殘缺的物哀美學。純愛電影讓人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常,也讓人明白愛情的可貴。
日本人非常重視自身的名譽,這與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密不可分。武士對死的態度和對生與死的選擇,是了解武士身份者名譽觀念的重要角度。名譽是武士選擇生死的坐標。日本電影中展現名譽與死亡的主題主要是武士電影,電影創作者對武士的影像書寫大致可分為三類:以死為代價洗刷污名;以死為代價體現忠誠,例如電影《忠臣藏》;主動選擇以死來實現名譽。
生死只是瞬間,名譽則是永恒。而死亡之后的永恒正可以用來做名譽的寄托。
死亡,一個神奇之謎,一個我們不能不猜而又永遠猜不透的千古之謎,所以人們總是會在死亡這個話題上孜孜不倦地探索與追求。任何一種藝術都會受到當時的時空環境與文化語境的影響。日本電影中的死亡美學,因為深受日本獨特的死生觀和死亡文化的影響,在日本電影獨特的意象中展現出了多種主題和影視風格。有對死生循環的探討,有對純真愛情的追求,有對名譽責任的堅守……這些都展示了日本電影集中體現的審美話題。而日本電影中的死亡意象:純潔的櫻花,寂靜的白雪,高貴的武士刀,無常的風……這些都構成了反映日本死亡美學獨特的風景線。日本電影對死亡多角度的影像表達,流露出該民族有別于其他民族的,對死亡的癡迷和好奇。
《入殮師》里曾有一句臺詞“死可能是一道門,逝去的不是終結,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探究死亡,發現其中的美學并用電影等藝術化的方式呈現,這不僅體現了日本民族對死亡的認知,也直接體現了他們的民族文化。要了解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文化,最有效的捷徑是什么?就是考察這個國家的人是怎樣看待生死的,是怎樣理解死后世界的。日本電影中的死亡描繪已經上升到了美學的高度,成為其代表名片之一,研究其死亡美學,也是為了更好地表達對生命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