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煙華錄

楊方

二月雨水中的蘭

我是你二月雨水中，醒來的一次深呼吸

唇齒微啟，吐氣如蘭

我是你身體里逃逸的美少年，謙謙君子

花墻下那位手執環佩心懷哀愁的公子

一聲嘆息，抖出了藏匿于袖中的失魂

與失意。

紫薇園尚不夠清幽，一墻之隔

即是塵世的喧囂與紛爭

為什么不淡泊一點，再淡泊一點

為什么不孤獨一點，再孤獨一點

山林中，氤氳之氣也可以再濃一點

像楚時的吟唱，不論隱于野，還是隱

于市。遇見你，都是不易

遇見你開花，更是不易

自賞與他賞，都是委婉的贊美與無法

吐露的傾慕

你性本脫俗，散發著不屬于人世的氣息

我卻偏用一顆凡俗的心來愛你

把你的孤芳愛成遺世的貴族

把你微弱的火焰愛成整個世界的芳菲

當蘭葉彎折，我用耳語，用最輕的話語

說出身體里的哭泣

我也有花瓣的乳房，沉醉的體香和一

株植物潮濕的癡纏

你若成仙，我便惆悵，你若虛幻，我

將比你，更加虛幻

江南煙華錄

這一刻，所步之處，鶴影驚鴻

萬物之美

皆映照出前生影像

嘉園，佳人與舊客，何嘗不是幻術

你來時看見敗壁題詩，進士酒醒

傳說中的夢蓮而生，水中之水

月中之月

不過是春去秋來，反復的憶事懷人

進士死后，又一次重新輪回

自冰涼的流水重返繁華

故園，故里，故國，嘉樹成蹊

故道通向廊檐曲折的幽徑

故人亦懷抱暗傷，不明所以

有道是，山河在，撫琴的高士就在

隱遁的劍手就在，佳人就在

織絲為裳，舞紅衣，步蓮步，輕移慢轉

也可納簫入長袖，七個孔洞，密封著

銀環蛇的睡眠

樓臺還是那座臨水的，命運水到渠成

誰探出頭來素面望月

誰就是那個脖頸細長的心儀之人

浮出水面的臉，是一張姣好的剪紙

溢出的部分，權且做了夢中的江南之好

顏色依舊，腰肢依舊，錦鱗繡羽依舊

你欲邀請那眉目相識的女子歌舞一曲

她自烏有中脫身，自虛擬中顯形

而美總是需要次第打開和緩慢舒展的

宴樂止時，四下悄無一人

你忽而驚覺這明堂，這天井，這木蘭

小院如畫中華庭

直到今日，直到多年以后

你留在原地，不斷熄滅內心的燈盞

你看見墻壁上的錦繡，終斷了仕途

書桌上墨跡凌亂，蓮臺非臺，再一次

映照出明心見性

你猶記得初見時的世界

那時白云山未老，氤氳之氣再現了神

仙的縹緲

舟楫，欄桿，女子的吟唱

如此地雨水般綿長，傳奇中的

東風與星相

終成為遺留人間的事物

你終回到原初，在庭院安步當車，婉

轉贊美

在漩門灣

在漩門灣，我對大海有了一種寬泛而

樸素的理解

我像希臘人一樣看見大海是紫色的

其實不是紫色，是藍色逐漸融入黑色

的暗影

海棗樹，這些海邊才有的植物

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中，羽狀葉片在風

中迢遞，一群雀鳥飛入大海，在我眼前

幻化成蛤。飛物化為潛物

令人心疼的羽狀斑紋

有著傷懷之美，如在海底，如在天空

讓我有一種要哭的欲望

幾十年了，我帶著肉身游離于俗世

至今無以幻化和脫離

我渴望有一艘船，將我帶離陸地，進

入大海的深處。我確信大海深處

所有的事物都息息相關

在傷口上建立一個故鄉

某天你會來到這里，沿著頭腦里的條

條大道

走到一處荒廢的地方，盤腿坐下

如你見過的交河故城，死去多年的炊煙

正從落日的圓孔鉆出

干旱地帶的無花果樹林

自牛奶和月光的白色香味中吸取營養

你坐在那里，不抽煙，不喝酒，只想

一些事情

風自廣闊的亞細亞吹來

弄亂你的頭發

你腦子里另外一些美好的想法

也忽然亂起來

比如，給大地的傷口

涂上晚霞的紅藥水

然后在傷口上建立一個故鄉

有河流，馬匹，麥田，伊斯蘭風格的

房子廊檐曲折

你坐在花園廣場上，猶如坐在熟睡的

花園

鐘聲從即將枯萎的樹木上垂落下來

你一定想過，一個人，能像花園一樣

睡死過去嗎？

能像藍色一樣睡死過去嗎？

能像故鄉一樣睡死過去嗎？

哦，都有可能，真的

請認真記下我家的街道，門牌，戴披

肩的胖鄰居

以及從沒有見過的，陌生的一切

你可以成為青年，森林，一首木卡姆

歌曲

真的在某天來到這里

在一處荒廢的地方，盤腿坐下

像一張治愈疼痛的黑色狗皮膏藥貼在

那里

而我的故鄉，如你所見

伊犁河從不睡眠，日夜逃離它的兩岸

夕光在河面上鋪開

像一把閃閃的大

鐮刀

花間錯

我是一陣微風里消失的顏色，飄搖，

變幻

九朝衰敗，十萬牡丹，美得多少有些

浪費

而我依舊深愛無可匹敵的繁華

愛伊河穿針，洛水引線繡出的

姚黃和

魏紫

今日河山完整，洛陽的王氣，地脈，

正是花隨人意

我終將體態豐盈

帶領她們返回盛大唐朝

開在皇宮是一種苦役，圣旨，刀劍，

光影催逼

每一朵牡丹都面容闌珊，胸衣緊鎖

只因今夜夜色過于美好，如果比喻

她們和我都是動態的，過不了多久，

我們就

停止歌舞，開始凋零

這漫天紅云的凋零注定要驚動京城

半卷畫冊，一壁江山

都是不爭的宿命

華麗退場之時，死在花下的

絕非我

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