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虛構一場雪

黃毅

這一年

去過西藏，把瑪尼堆的孤獨摟在懷里

小心翼翼的，擔心一緊張

就有暴雪從山頂滑落

也到過成都，在小酒肆里喝老白干

從寬窄巷子進出，一直未遇見老熟人

沒帶傘時，雨越下越大

不該去的地方都去了。這一年

該用的力氣已用完，距終點再近一步

預料之中，多了一頭白發

這一年，有陰影依舊伏在身體里

也有流水穿過骨頭。一生很短

昨天很長，仿佛流星后面的大尾巴

下雪了

下雪了。你住過的蘆草房

菜園子鋪滿雪片

煙囪像一個巨大的陷阱

桌子上還擺著，一本未讀完的書

一封未寫完的信

麻油燈也還可以點燃

無非是和那年的雪一樣

落下來，化成水

無非是屋檐下多了幾個小水坑

院子里的麻雀，有你放生那一只

仿佛你還在

仿佛，你正把書簽

放在第三十二頁

捻滅油燈，靠著門扉

一直不曾離去

來看你的路上

須穿過白水江，一片榕樹林

冬至過后，江水依然很急

生病的老艄公離開了

來的路上，再沒有合適的渡口

你親手織的白絲帶

一直系在榕樹上。北風里

仿佛瑪尼堆揚起的經幡

立冬

應該在土里種白菜，蒜苗

把一個蘋果運往北方

應該燃一堆柴火，備一件冬衣

應該為落地的鳥梳理羽毛

喂養傷口

應該為年邁的父母筑一道圍欄

抵擋，四下蔓延的寒疾

都應該啊

窗下已掛滿的辣椒

姐姐抱在懷里的紅蓋頭

藏進地窖的小倉鼠

南天寺里，越來越亮的

油燈

冬至

去南天寺燒香，抱佛腳

做半天和尚，念一本無字經

要在天黑之前，敲響檐角那鼎老鐘

讓南天寺的雪花，為一只落單的鳥

牽線架橋

回來的路上，不殺生

不撣身上的塵土

亦不捅破剛剛織好的蛛網

喊陌生人為大哥，扶瘸腿瞎子

繞過陷阱

然后伏下來劈柴生火

喂養馬匹。等不久之后的春天

咯出一地殷紅

冬至，虛構一場雪

還要虛構一個場景

比如一只羔羊迷途的時候

一只鳥落地，整理舊事的時候

又比如，一個背影在斷橋處

止步不前的時候

此時，大雪就會鋪天蓋地而來

遮蓋一切不該遮蓋的

掩埋一切不該掩埋的

塵世間剩下孤獨和抑郁

白白的

那么刺眼

重陽書

沒有一座山，可以登高

也沒有一葉茱萸可插

我們蜷在九月，于最低處仰望人間

那時候，我們攜手走過河流

走過鄉野的日月，青燈

寺廟里敲打白晝的木魚呵

如烈酒，一聞便醉了

而最終，光陰暗淡

沉寂在流水里的紅斑鯉

在九月的天空，時隱時現

霜降

有人趕在天黑之前回來

有人抱著幾粒秕谷匆忙離開

也有人，掌心里的經筒從未停止

而我，須捻一盞油燈

緊裹自己。須向灶塘里加一把柴火

為田里冒頭的菜苗，施肥添土

等霜來

等霜期之后的，冬日暖陽

大雪

想你的時候

天空瓦藍瓦藍的，沒有風

也沒有鋪天蓋地的大雪

昭通氣溫很低

不適合飲酒

好長時間了。已習慣你的存在

習慣你從不厭煩的叮嚀

不再做亂七八糟的夢

不再用一屋子的孤獨驅趕

四處虛無的黑

霧霾散去之后。這枯寂的原野

是多么美好

這落地的殘雪是多么美好

想起你的遠方，身體里的冰

融化了，暖洋洋的

老屋

鑰匙丟了，門鎖已經生銹

爐子里還有燃盡的灰燼

墻壁斑駁，有亮光從頭頂掉下來

老鼠來來去去

野草瘋了，就要蔓過石階

那些童謠呢，那一串一串的故事呢

仿佛還掛在窗下

紅紅的。仿佛有糯米酒的香味

透過木門

煤油燈越來越矮，油已耗盡

一些聲音從石磨里傳來

緩緩穿過身體，利刃一般

天涯

風，從埡口處越過烏蒙山

抵達黃土高原

在雪山頂，它微微停了一下

然后途經北極，南極，印度洋

退回大烏蒙

池塘里，一條紅斑小鯉魚

正抬頭吐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