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友貴
吳昌碩(1844-1927年)原名俊,字昌碩,別號缶廬、苦鐵等,浙江安吉人。我國近現代書畫藝術發展過渡時期的關鍵人物,集“詩、書、畫、印”四絕于一身的一代宗師,晚清民國時期著名國畫家、書法家、篆刻家,與任伯年、趙之謙、虛谷齊名為“清末海派四大家”。吳昌碩的藝術另辟蹊徑、貴于創造,最擅長寫意花卉,他以書法入畫,把書法、篆刻的行筆、運刀、章法融入繪畫,形成富有金石意味的獨特畫風。他以篆筆寫梅蘭,狂草作葡萄,所作花卉木石,筆力敦厚老辣、縱橫恣肆、氣勢雄強,構圖也近書印的章法布白,虛實相生、主體突出,畫面用色對比強烈。這樣一位在藝術上孜孜不倦、一絲不茍的大家,也有幽默風趣的一面。
1914年,吳昌碩寓居上海。有一天,靠販賣鴉片和房地產投機起家的英國冒險家哈同來到吳家,說是為了慶祝自己的生日,想請吳昌碩代畫一張三尺立幅。不料吳昌碩平素最憎惡的就是這幫在中國為非作歹的洋人。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無論哈同怎樣誘以重金,吳昌碩都不予理睬。
后來,哈同一看不行,依仗自己是英、法兩租界工部局的董事,一面指使爪牙去吳家威逼恫嚇,一面托當時在上海畫界聲望略遜于吳昌碩的吳杏芬、沙輔卿等人向吳說情。
吳昌碩礙于同道情面,便磨墨提筆,畫了一幅《柏樹圖》,但柏樹葉子卻畫得比正常的要大得多。在還沒題款的時候,哈同就來取畫了。他拿起畫卷,橫豎看了好一會兒,仍然不明其意。于是問道:“先生勞神揮毫,敝人不勝榮幸,但不知畫的何物?”當他得知畫的竟是不倫不類的柏樹時,便強作笑臉問道:“柏樹葉子為何竟如此之大?”吳昌碩說:“不妨倒過來看看。”哈同看后說:“倒過來卻像葡萄。”吳昌碩佯裝認真地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哈同不解地問:“為何要倒畫呢?”這時,吳昌碩忍不住笑了,說:“我是按照你們辦事的邏輯畫的,你們喜歡顛倒,把黑說成白,把好說成壞,把人吃人說成慈悲,當然我給你的畫也只好顛倒掛了。”
一聽此話,哈同氣得滿臉通紅,真是哭笑不得。但吳昌碩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名畫家,因此也不敢沖他發脾氣。且這畫又是自己請求的,真是自討沒趣,后悔莫及。
1917年,吳昌碩的繼配夫人施氏在上海去世。吳昌碩委托他一位姓陳的朋友從簡辦理喪事。幾位同道摯友和施氏的親朋好友前來吊唁,吃了一頓豆腐飯,就命兒子送施氏靈柩返回故鄉,葬于安吉縣鄣吳村附近的鳳麟山上。喪事過后,那位姓陳的朋友交給吳昌碩一份奠儀單。吳昌碩接過一看,不覺驚訝道:“我不是說過一律謝絕嗎?怎么還有這些奠儀?”再一看,奠儀中有一元、二元,也有七元、八元、十多元的。送禮的大都是親戚、摯友,還有一些左鄰右舍,卻沒有過去曾向他要過書畫的達官權貴的名字。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這些,吳昌碩早在逃難江淮皖鄂,流落蘇州街頭,幕游揚州鹽運署,受任一月安東(今江蘇連水)縣令中飽受過了。為了感謝親朋摯友的吊唁和饋送的奠儀,照當時的做法,應當去書店買來“謝唁帖”,填上名字,按奠儀單每人一張作為回謝。但是,吳昌碩卻拿來宣紙,親筆用工楷書寫謝唁,然后一一送上門去。接到“謝唁帖”的,個個喜不自禁,互相傳誦。因為吳昌碩的書法,特別是他的工楷,在當時已是難得的珍寶。那些達官權貴深悔自己沒有在施氏夫人的治喪中送上一份“奠儀”,有的甚至想補送。
一天,那位姓陳的朋友跑來對他說:“昌碩兄,喪事辦完。但仍有幾個人還要送奠儀,你看如何處置?”吳昌碩笑著說:“你去對他們說,這次不必事后補送了,就等以后我死了一起送吧!”
吳昌碩是杭州西泠印社第一任社長。日本雕塑家朝倉文夫酷愛吳昌碩的書畫金石,1920年慕名來華,與先生結成忘年之交。回國后,朝倉文夫運用洗煉的手法,塑造了一尊吳昌碩的半身銅質胸像,并親自將塑像送到杭州。吳昌碩觀后,贊嘆不已,并在銅像之后題字道:“非昌黎詩,詠木居士;非裴岑碑,呼石人子;鑄吾以金,而吾非范蠡,敢問彼都之賢士大夫,用心何以。辛酉八月昌碩戲題,年七十八。”字里行間流露出這位藝術大師的寬廣胸懷。之后,吳昌碩將此塑像置于印社的小龍泓洞內。
一天夜晚,皓月當空,沿湖的亭臺樓閣沉浸在一片幽靜之中。吳昌碩吃完晚飯,與弟子王個移出門散步。突然,只聽吳昌碩一聲驚呼:“哎喲,我頭好疼。”王個簃不覺一怔,正想發問,卻見先生手指前方。王個簃朝先生所指方向一看,只見幽暗的小龍泓洞里亮著數支蠟燭,微弱的燭光映出一位正在合掌跪拜的老婦身影。原來,這位老婦錯把吳昌碩的胸像當成佛像了。吳昌碩皺眉道:“見此情景,我怎能不頭痛呢?”
吳昌碩晚年,藝術上已經達到極高的境界。海內外求他書畫刻印的人很多,就是片紙只字,都極為珍貴。但是吳昌碩卻絲毫沒有驕人之態,而且越發勤奮謙虛。當時有丁輔之、吳石潛等人組織西泠印社于杭州西湖孤山研究印學,推吳昌碩為社長。吳昌碩撰一聯:“印詎無源?讀書坐風雨晦明,數布衣曾開浙派;社何敢長?識字僅鼎彝瓴甓,一耕夫來自田間。”從中可見其謙虛。
盡管人們把吳昌碩的作品當作無價之寶,但他自己卻不以為然。一次,一位友人在閑談中說:“現在一般人鑒賞和選擇書畫,往往以耳代目,真是怪事。”吳昌碩笑道:“如果他們真的都用眼睛鑒賞,我們這些人不是要餓死了嗎?”
吳昌碩晚年除了因臥病萬不得已偶爾擱筆以外,每天都堅持寫字作畫,從不間斷。直到逝世前3天,他還畫了一幅蘭花,照樣氣勢宏闊,毫無衰頹之氣。馮君木曾在這幅畫上作了這樣的題記:“缶廬(吳昌碩)先生以丁卯十一月六日卒。是幀其三日前所畫,翌日即中風不能語,蓋最后絕筆也。蒼勁郁律,意氣橫溢,將非莊周所謂神全者耶?”
吳昌碩身材不高,面頰豐盈,細目,疏髯。年過七十而鬢發不白,看去不過四五十歲的樣子。這是他勤于勞作的結果。他每天早起,梳洗過后,就面對書桌,默坐靜思約一刻鐘,把當天的工作程序安排好,然后再進早餐,有時興致來了,不及進餐即開始工作。他在作畫之前,先要構思。有時端坐,有時閑步,往往要過很長時間。及至醞釀到一定程度,整幅畫面的形象在心中涌現,靈感隨即勃發,于是凝神靜氣,舉筆潑墨,一氣呵成,看去似乎毫不費力。等到大體告成之后,對局部的收拾,卻又十分沉著仔細,慘淡經營,煞費苦心。常見他凝視沉思,筆頭顫動,躍躍欲試,但很久不著一筆。
他曾說過:“奔放處要不離法度,神微處要照顧到氣魄。”一幅畫作好之后,他就張掛在墻壁上反復觀賞,并請友人品評。大家提出意見,他就虛心聽取,經過考慮之后,再著手修改,直到滿意,才肯題款、鈐印。萬一畫得不大滿意,他就斷然棄置,毫不顧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