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容地老去，你能做到嗎？

丹顏

生命是一條單行線，一步一步走向衰落和死亡，這個過程不可逆。老人如何面對“老去”，為兒女者又該如何陪伴老人“老去”，這是人生最重要的一個課題。

據統計，截至2017年底，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有2.41億，占總人口的17.3%，超過老齡化社會的臨界值10%。醫學的進步讓生命消亡變成一條長長的、緩緩的曲線。中國人的人均壽命增加到了76.34歲。

社會的老齡化，讓更多人開始思考如何看待老去，如何對待老人。這不僅僅是中國傳統的孝道問題，更是如何讓老去的生命獲得尊嚴、理解和關愛的重要命題。

你心中的老去是什么樣子？真實的老年生活又是什么狀態？這二者可能有著不小的差距。為此，記者采訪了3對老夫妻，讓我們來看看他們的生活。

祥和晚景，相濡以沫的金婚老人

“爺爺，頭再靠近一點兒，扶著奶奶的腰，好的……”攝影師“咔嚓”一聲按下快門，崔爺爺和孫奶奶的笑容瞬間定格。今天是他們的金婚紀念日，老兩口特意來影樓拍一套婚紗照。

崔爺爺今年76歲，孫奶奶75歲，兩人曾是同班同學，“我是副班長，他是班長，畢業沒多久我們就結婚了。”健談的孫奶奶提起當年，仍是一臉甜蜜；崔爺爺坐在一旁，微笑地看著老伴兒，腰桿直直的，特別紳士。兩人從事外語工作大半生，只有一個女兒，常年在國外，很少回來。

10多年前，兩位老人退休了。崔爺爺喜歡安靜，每天讀讀書、逛逛公園，或者和孫奶奶一起買菜做飯。孫奶奶的生活則更豐富，不僅學習琴棋書畫，年輕人玩兒的，她也摻和下，看美劇、打網游、錄直播，樣樣在行。最近，孫奶奶玩兒上了一款購物APP，她向記者分享心得，“有的東西質量好，有的差一點兒。不過沒關系，就是圖個樂呵。”每天晚飯后，孫奶奶都要和鄰居一起去樓下花園跳舞。老兩口在海邊買了一套房子，“每年夏天，就過去避暑，十一以后再回來。”老兩口還在屋后開辟了一個菜園，種點兒蔬菜自己吃。

但是最近幾年，孫奶奶的身體頻頻報警，前年在樓道里不小心摔了一跤，腰椎骨折，躺了好幾個月。緊接著，又得了糖尿病，一度病危，新年都是在病房里過的。今年3月底，孫奶奶得了帶狀皰疹，將近兩個月沒出門。孫奶奶一生病，崔爺爺就忙前忙后。“他肺不好，視力也不太好。能自己來的事情，我就自己來。”孫奶奶自己換藥，去醫院檢查，打胰島素針，也會掙扎起來幫著做飯，盡量不累著老伴兒。“這幾年，女兒也勸我們出國，但我們還是喜歡這里。年輕時去過那么多國家，最后發現還是中國好。”今年，孫奶奶的身體稍好一點兒，就帶著胰島素針參加了好幾次同學聚會。孫奶奶說，再過幾天，他們又要去海邊度假了。

“我們年輕時在英國刷過盤子，在聯合國當過翻譯，那時，‘我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現在，變成了莊子筆下漸漸干涸的泉水里的兩條魚，互相吐沫，互相潤濕。”或許是從事過對外交流的緣故，兩位老人特別能接受新事物，老去，對他們而言，更是一種歲月的積累，如葉落歸根。面對疾病和死亡，他們都很坦然。

孫奶奶說：“我和幾個老同學建了微信群，打算以后一起養老。聽說天津郊區有四合院，還有菜地，大家可以種種菜、聊聊天。年輕的時候忙工作，現在就想一起享受生活。”崔爺爺補充道：“抱團養老是將來的趨勢。聊得來的老朋友住在一起，互幫互助，縱使子女不在身旁，也能老有所養、老有所樂。”

美國著名外科醫生阿圖·葛文德在他的著作《最好的告別里》談到了衰老與死亡。他說：“正視衰老，思考死亡是為了活得更好。”是的，在無法抗拒的自然規律面前，豁達的心態或許才是最重要的。

帶孫大潮開啟新分居時代

崔爺爺老兩口有著非常開放的心態，他們的經歷也讓他們有著比較特殊的生活狀態。然而，在中國，大多數老人還是過著相對傳統的生活。

一大早，李阿姨就捂著右臉去了醫院。醫生用探針探了一下她的壞牙，惋惜地說：“已經蛀空了，必須拔掉。怎么這么晚才來呢？”李阿姨嘆了口氣，說：“天天都要帶孫子，哪有時間呢？”醫生搖了搖頭，李阿姨繼續說：“算了，拔掉也好，省事。如果補牙，聽說要來好多次呢，耽誤不起時間啊。”

李阿姨今年62歲，自從兒媳生了孩子，她就從老家來北京照顧孫子濤濤。如今，濤濤兩歲多了，白白胖胖的，特別招人喜歡。而熟悉李阿姨的人都看出來了，這兩年，李阿姨瘦了10多斤，又黑又憔悴。“兒媳說，孩子要經常曬太陽，要我每天帶他在外面玩兒3個小時。濤濤太好動，我天天追著他跑，能不掉肉嗎？”

李阿姨的老家是河北的一座沿海小城，退休前，她是小學老師，老伴兒周大爺是國企的工程師，唯一的兒子是他們的驕傲，成績優異，畢業后留在北京工作。之后，順利地買房、結婚、生子。而老兩口年輕時忙著工作、照顧家庭，都沒時間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終于等到兒子成才，自己也退了休，周大爺想學學書法種種花修身養性，李阿姨則想去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可這夢寐以求的晚年生活還沒來得及實現，兒子又結婚、生子。這有了第三代，完全打破了老兩口的晚年計劃。

“孫子小，兒子兒媳又都在事業上升期。說心里話，兩個孩子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我怎么能不幫幫他們呢。”李阿姨輕嘆口氣，繼續說：“不過，累也是真的，不光是身體累，心也累。現在的年輕人講究，孩子都是照著書養，兒媳格外仔細，每天列出一張表，照著上面的時間一項一項進行。如果有幾項沒做到，我就怕兒媳有意見。這日子看似相安無事，其實如履薄冰。”李阿姨輕嘆口氣，繼續說：“不過，兒子兒媳還是挺孝順的，經常噓寒問暖，還買禮物。但住在他們家里，我這心里還是覺得隔著點兒什么。唉，畢竟不是自己家。”

濤濤一歲之前特別難帶，一開始，李阿姨想和老伴兒一起來北京照顧孫子。但一進兒子家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兒子的房子才70來平方米，光孫子的東西就占了一半，加上自己已經很擠了，如果老伴兒來了就更不方便。“我人在北京，心里還擔心著老伴兒，他不會做飯，我不在，只能自己隨便吃點兒。唉，老了老了，倒過起兩地分居的日子了。”

每當夜深人靜，李阿姨躺在床上，揉揉酸疼的腰，望著窗外鋼筋水泥的城市，總會忍不住回想起自己的家鄉，然后掰著指頭算日子，“濤濤才兩歲多，以后幼兒園和小學都需要接送，我恐怕還得在這兒待上10年。10年后，我就70多了，那時也老得不能動了吧……”想著想著，李阿姨睡著了。

其實兒孫繞膝也是老人晚年幸福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項，但是在國內，很多老人被兒孫綁架了。原本是父母該承擔的養育責任，因為現實或個人的原因，被順理成章地轉移到了隔代老人身上。一邊想著能過上“老有所為，老有所樂”的晚年生活，一邊卻在照顧第三代的現實中勞苦和掙扎。背井離鄉不說，甚至還夫妻兩地分離。兒女再孝順，房子再大，也不如和老伴兒守在老家的小屋子溫暖度日。但大多數老人在兩難之下，還是犧牲了自己的晚年生活，成全了兒女們的幸福人生。

“世上沒有快樂老去，因為快樂的，都不是真的衰老”

2017年，賈樟柯的電影《時間去哪兒了》中的一句“唯獨衰老不可醫治”，道盡了老去的無奈。這種無奈在嚴老的生活中顯得特別突出。

一陣爭吵聲從嚴老家里傳出，不一會兒，嚴老50多歲的女兒推門沖出來，臉上有淚痕。嚴老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把女兒氣走了。

起因是件很小的事。嚴老的女兒中午下班后去看爸媽，進了家才發現二老都沒起床。出于為老人健康考慮，她就有些急，說了句：“都12點半了，怎么還沒起床啊？”嚴老不高興了，懟回去：“身上沒力氣，起什么床？”女兒說：“連早飯都不吃，哪里來的力氣？天氣那么好，您陪我媽在花園里坐坐，多好。”“凈說風涼話，你媽的身體能吹風嗎？”“我不是為了您好嗎？您總這么抑郁著，身體怎么能好？”最終，嚴老急了，嚷嚷道：“你走吧，以后別來了，我不想聽你說話！”

嚴老85歲了，有哮喘和心臟病，前兩年動過一次大手術。即便是這樣，和老伴兒比，他的身體還算好的。老伴兒比他大一歲，因糖尿病并發癥，舉步維艱；膀胱發炎，無法排尿，長期靠導尿管。最近中風了，手不利索，大便也失禁了。“我有4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挺孝順的，可我就聽不得他們說我。”嚴老垂下頭咳嗽了一陣，繼續說：“我不是個倔老頭子，也愿意過他們說的健康生活，想想前兩年，我還能穿戴整齊地推著老伴兒在小區里轉悠。可現在……人都有個老啊，你們年輕人不會懂……”

“老嚴，該打胰島素了！”老伴兒的喊聲打斷了嚴老的話，他緩緩起身，從抽屜里拿出兩支針管，簡單消毒后，分別在自己和老伴兒的肚子上打了一針，“現在血糖控制不住，一天要打3針。”嚴老打開女兒送來的飯盒，拿起勺子邊喂老伴兒邊說，“電視上說的那些優雅地老去，牽手看夕陽什么的，都是屁話。那些都不是真的老。”

老伴兒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嚴老扶著她去床上，換尿墊、蓋被子，簡單的事用了20來分鐘。“我們現在才是真的老了。自理困難，沒有生活質量，沒有尊嚴，”嚴老瞅了眼老伴兒說，“前兩天她一早起來，找不到拖鞋，我尋遍了屋子也沒找到。最后，疊被子時才發現拖鞋在被窩里—她穿著鞋睡了一宿，自己都不知道。”

嚴老的幾個子女還是挺孝順的，每天輪班來給老人做飯。但他們有的還沒退休，有的家里事情多，不能每天守著他們。子女不在的時候，老伴兒就要由身體略好些的嚴老來照顧了。老伴兒大便失禁，一咳嗽，甚至說話大聲點兒都會失禁，嚴老一天不知道要幫著收拾多少次。“往90歲上數的人了，有時候幫她清洗完，我的腰就疼得直不起來。我心臟不好，夜里睡不著，白天迷迷糊糊。身體不好，心情怎么會好。”其實，嚴老還是挺心疼子女的，“他們也都是奔60歲的人了，實在不容易。我也知道不該對孩子們發脾氣，但真的控制不住啊！”說到這兒，嚴老垂下頭，哽咽了。

“優雅地老去”是近年來特別流行的一句勵志語。面對衰老和死亡，或許有人能持超然的態度，平靜地看待這一切，但只是極少數人能做到。絕大多數人，是拖著被病痛折磨的身心煎熬度日，這其中就可能包含著我們的父母。面對他們被疾病衰老折磨的身心，勸他們“優雅地老去”是一句多么蒼白甚至殘忍的話！

父母年齡越來越大，衰老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們無法阻止死亡，可是，我們還是可以做一些什么，讓他們的晚年更幸福。

專家點評

衰老和死亡，是自然規律，也是需要子女和父母共同面對的一個生命的議題。當父母老去的時候，子女可以做些事讓他們的晚年更幸福。比如，對他們表達關心，了解他們的需求，對他們給予接納、肯定、幫助和照顧。

作為老年人，則需要及時調整自己的心態，就算不能像崔爺爺和孫奶奶一樣優雅地老去，也可以盡量做到從容面對這堂人生的必修課。

從容地老去，是一種修為，可以分為3個層次：

1.接納。當你老了，無論遇到何種困難，喪失哪種能力，都把它當作完整生命中的一部分。我們都知道，嬰兒很弱小，但沒有人因為嬰兒沒能力而感到悲傷。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一個人慢慢地把自己具備的能力“還回去”，同樣不必過度焦慮、難過。

2.專注。無論做什么，都盡量只關注當下，以一種投入的方式去做事。無論在異地照顧孫兒，還是伺候生病的伴侶，只有做到專注，才有可能從所做之事中找到和內心的聯結。這種聯結是價值感或存在感，是生命的另外一種延伸。

3.積極。當我們面臨著一項又一項喪失時，不要著急地否定自己存在的價值，也不要焦躁地宣泄自己的不如意，把目光轉向我們還能做的事情。我還能翻身，還能待在家人身邊，還能為伴侶打針……把這些尚存的能力當作生命的眷顧。這樣，才能夠真正與年齡和衰老的過程和解，從而擁有更完整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