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春鳴

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生命里很多莫名的哀傷、徹悟和孤獨,都來自大全景中一個遠遠的觀望和凝視。它構成了我這樣的人的一生——不安于現狀,思想永遠在鏡框之外,除了要命的矯情和浪漫,一無所有。
曾經看過一部印度電影,忘了片名,然而有個場景卻不時閃回:男人和女孩在月光照耀的田野里約會,有風吹來,一片葉子飄落在女孩懷里,彼時音樂小心翼翼,若有若無。當這個畫面淡出,我站起來就走了,不是為他們正與愛情相擁,而我孤獨一人。印度電影都很美好,然而不管什么題材,到了后半部,尤其是結尾,又會特別勵志,所以葉子落下來的時候離開,正好。
誰的日常里都有秋天,都有落葉,都有孤單,然而它們那么不同。午后,窗外的銀杏樹,葉子一陣陣落下來,隔著不銹鋼防盜窗,這飄落里飽含了秋風,光線,塵埃,鳥語,腐蝕,禁錮……我站著,看著,沉默著,就想擁抱一下王維,他說: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簡簡單單的十個字,包含了多少只能意會的情緒。
很多值得等待的事物和歲月,就在這樣的觀望里,裹挾著落葉的風里,遠遠地過來,或者,永遠離開。
我逆光站在樹下,穿著皺巴巴的綠色棉裙子,像一顆就要融化的水果糖,又甜美,又生硬,我在等我的十歲,二十歲,等它們像一片葉子從枝頭落到我張開的裙裾上。然而時間不對,只有陽光像一大罐蜂蜜,金燦燦地澆下來。身后池塘里水滿了,雨也停了。之后,直到今天,我再也沒有過什么像樣的期待,曾經少年的我,在不知不覺的成長里,眸子里燃燒的黑色火焰慢慢變成煤。
逆光站在樹下的我,看著一直在走,從天亮走到天黑,卻從來沒有離開過村子的鄰居,她的背影,像一朵枯萎又凋零的花。偶爾也會看到從遠處升起的焰火,它們和細雨糾纏在一起,瞬間隕落,那爆炸的美,我深知是因為它疼痛難忍。一天天,遠山都會隱入黑夜和星河,我莫名地覺得前路渺茫。是的,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是個深刻的懷疑主義者,我不知道我一筆一劃的作業和完美的分數,將怎樣幫我到達二十歲。更多的時候我偷懶了,逃課了,心里想的是,那又會怎么樣,走著瞧好了。
后來我明白,之所以有這些凝視、等待、孤單,是因為我,一直活在對此時此刻的背叛里,我不肯和我的現實對焦,嫌它有點青澀,有點貧窮,有點閉塞,而且,輕輕一敲,就起了無數裂縫。世界因此很無趣,它只是一個在我的單一視點中結構起來的故事。
我忘了很多事情,卻記得第一次抬頭看見月亮的情景,那是更遙遠的觀望,它好像在現實之內,又好像在現實之外。后來我夜復一夜地看著月亮,四十年來每一次抬頭仍然要驚嘆,甚至流下眼淚。我通過讀詩,從《詩經》開始,一直到張若虛、蘇東坡,經由幾百個古代文人的解釋溝通,慢慢地和月亮成為知己。而一個最重要的徹悟是,有時候圓滿并不是實質,它也可以是一粒熟透的桑葚正好落在手心,是他送給我一個小筆記本,扉頁寫著一首詩的開頭,是走走路撿到一元錢,這些都算是虛無的東西,月亮,云,遙遠,春天的氣息,還有愛情來時的心潮涌動,所有這些,使年輕的我,無法腳踏大地,活得又用力又縹緲。
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懸浮在日常瑣屑的大全景中,凝視一個又一個隨風流逝的日子。不知不覺我就懂了,梅花雪,梨花月,看上去風花雪月,其實說的卻是一個來不覺去偏知的短短春天。所以孤獨不是空間,不是一個人面對天地山河,而是時間,是一個人面對宇宙人生。而其他所有美的事物也同理。我一直在遙望的,是未來的時間,而不是唱得出來的詩和遠方。
后來等我明白一個人將時間放在哪里,哪里就組成她的生命她的意義,卻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