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潔
摘 要:
違約方是否應該給予合同解除的權利?這一問題不管是在學術界還是實務界都是探討的熱點之一,且無法形成統一的定論。合同解除權是消滅合同雙方權利、義務的權利。在傳統理論上,一致認為這一權利是屬于守約方一方獨有的,但是實踐中已經出現了違約方要求的解除合同的現象,當合同無法繼續履行或者實際履行已無任何意義時,支持違約方擁有合同解除權具有一定的正當性。因此,本文重在分析,違約方在特殊情況下擁有合同解除權的合理性及其正確適用。
關鍵詞:違約方合同解除權;公平價值;契約自由;適用
一、合同解除權的功能定位
合同解除不僅會使合同權利、義務終止,同時也是當事人尋求違約救濟的方式之一。合同解除權制度是合同法中一項非常重要的制度,其存在不僅能實現合同雙方利益的平衡,同時還維系著市場交易的穩定。該權利因其性質的特點,其屬于形成權,解除通知到達相對人時,合同即告解除。
在傳統的理論上,學者們一致認為合同解除權僅僅是守約方擁有的一項權利,因為在一項合同中,由于違約方的違約行為會給守約方造成損害,法律賦予守約方合同解除權來救濟自己的權利,但單憑這一權利是無法救濟守約方的利益的,其還需要結合實際履行、損害賠償一并運用。法律是一種實踐為主的事業,它的存在是為了有效解決社會上存在的糾紛,維護正義。隨著商業的迅猛發展,在經濟市場變化多端的時代,仍然停留在合同解除權只限于守約方使用,已經顯得氣力不足,不再能夠滿足時代發展的需要。鑒于此,本著自由、公平原則的基本思想,是否可以考慮在特定的情況下,給予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權利?
對此,學界有兩種不同的主張,即肯定說與否定說。否定說認為,從誠實信用原則、合同嚴守原則的視角出發,不應給予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權利,這樣不但不能很好的彌補守約方的利益損失,反而破壞了合同嚴守原則及滋長違約方故意違約的不良風氣;肯定說則認為從效率違約、公平正義等角度出發,應在特定的情形下,準予違約方擁有解除合同的權利,但是前提是守約方必須得到充分的賠償,不能讓守約方因此受損失。上述兩種不同學說究其根本還是在于合同解除權的功能定位出現了分歧。因此在探討上述問題之前,我們應弄清楚合同解除權制度設立的意義及功能所在,在此基礎上來探討違約方享有合同解除權是否正當,將更容易理解一些。
對于合同解除權的功能定位:一方面從權利屬性的角度來說,毫無疑問該權利的設計就是為了救濟守約方的利益。因為一項合同的訂立、履行都是建立在誠實信用的基礎上的,違約方的違約不僅違背了誠實信用原則,同時置另一方當事人的利益于不顧,也不符合基本的道德準則,基于此,不能賦予其合同解除權;另一方面從市場經濟交易的角度來說,合同解除權的設立是合同法追求自由和效率價值的體現,其是基于違約事實產生的法律后果,是違約方一方不愿意繼續履行原有的合同,致使原有的合同處于一種停滯不前、模糊的狀態,合同的存在已無任何實質性的意義,為了使當事人從該束縛中解脫出來,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另一個交易活動中,促進市場的流動,從這一角度出發,在一定條件下,給予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權利不僅促進了市場的繁榮,同時提高了社會的整體效益。
守約方擁有法律賦予的合同解除權是出于對正義和秩序價值的追求,但是法律追求的價值還有自由、效率等價值,且隨著社會交易日益復雜化,從根本上排除違約方的合同解除權,死守合同,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個案正義。因此,本文認為,如果一項合同已經不能履行,繼續存在,不僅不能實現合同訂立之處的目的,反而使雙方當事人被束縛于該合同之中,對于違約方而言,該合同的存在只會不斷擴大損失,對于守約方而言其損失也不能得到彌補,這種雙輸的局面不是合同存在的應然狀態。既然如此,何不換一種方式考慮問題呢,既可以使守約方的損失得到彌補,同時使違約方的損失減小,這種雙贏的局面更符合合同的本質意義。因此,綜合案件的具體情況綜合考慮,如果違約方通過損害賠償給予守約方充分的賠償或者額外的賠償以彌補損失,可以給予其解除合同的權利。
二、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合理性、可行性
合同解除的目的并不是完全是為了懲罰違約方,更多的是為了提前終止無意義的合同,讓雙方當事人從一個基本上死亡的合同中解脫出來,實現市場資源的有效配置。
(一) 效率違約理論為其提供了理論基礎
效率違約理論來源于英美法系國家,它追求的是效率價值,即如果違約方從違約中獲得的利益或者履行合同的成本大于其履行合同之后可以獲得的利益,那么違約比實際履行更有意義,便鼓勵違約。在人們道德領域中,人們普遍認為違約方違約本來就是不道德的,還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更是不合理。效率違約理論的提出引起了學者的普遍關注,同時也飽受爭議,但有的學者認為這一理論會造成市場交易的不穩定,一般來說,一項合同訂立之后,雙方當事人就應該按照約定履行合同的義務,奉行的是合同嚴守原則,追求的是秩序價值,效率違約理論的主張恰好與合同嚴守原則相悖,合同當事人都不能隨意解除合同,更不用說違約方來解除合同了;有的學者認為該理論符合市場經濟人對效率和利益的追求,是符合市場發展的趨勢的,市場交易的穩定與安全依賴的是雙方當事人的誠信,同時制定較完備的法律制度予以保障,而不是限制當事人的自由選擇權據此可以在特定情況下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以平衡利益。
(二)公平正義原則為其提供了價值基礎
合同解除的價值基礎是公平原則,法律的目標就是為了讓每一個當事人感受到公平正義,雖然合同應當嚴守,但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嚴守合同在一定程度上已經不符合市場發展的基本規律了。由于主客觀情況變化使得雙方的利益明顯失衡,再強調合同嚴守反而違背了公平正義這一理念,反之,則允許當事人解除合同,并對損失方進行充分賠償,更能體現實質正義。因為違約方解除合同是有前提條件的,就是不能讓守約方的利益受損,其損失可通過違約方的損害賠償予以彌補,違約方因及時逃離合同,有效地降低了損失,同時減少社會資源浪費,對當事人及整個社會來說都是有利的。
(三)現有的法律制度為其提供了法律基礎
1.《合同法》110條
《合同法》110 條規定的強制履行的三種例外情況被視為債務人對于強制履行的抗辯事由,從解釋論的視角來看,可以將其理解為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法律基礎。
首先,法律上的不能履行是說履行行為或者合同標的要具有合法性,若違法的話,再強制履行合同,將沒有任何法律基礎;事實的履行不能主要表現在合同的標的物已經不存在的情況下,已無標的,何來履行一說。合同債權是請求權,在平等自愿的基礎上,依賴于債務人履行義務的行為來實現,如債務人不愿繼續履行且無法強制履行的,只能通過其他救濟途徑來承擔替代責任;其次,在嚴守合同的同時也要注意節約成本,若強制履行因成本較高造成司法資源的過度浪費,那么這種選擇就會使得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失衡,不符合違約救濟的原則;再次,法律規定的權利救濟,是有合理的期限的,因為法律不保護權利上的懈怠者,如權利人自己不主張,對方便可以此作為抗辯事由,拒絕履行。一般而言抗辯權是以請求權的存在為前提的,但在此處可以解釋履行不能的抗辯理由獨立于請求權之外,視為解除合同的利益,其解除合同的權利并不是形成權,而是一種行使拒絕履行權的方式,相當于對抗守約方的實際履行請求權,其產生的后果只是限制違約救濟的方式,至于非違約方的損失,其仍可以通過損害賠償進行救濟。
2.《合同法》94條
從該條可以看出,解除合同一方是否處于違約狀態并不是該條的關鍵所在,而是被解除合同的一方是否處于根本違約狀態。即只要被解除合同的一方處在根本違約的狀態,則解除合同的一方在其沒有違約行為或者雖有違約行為,但程度沒有達到非根本違約的情況下,可以解除合同。在這里要重點說明的是,若解除合同的一方和相對方都處于根本違約的情況下,要解除合同的一方是否享有解除權,對于這一點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論證:一是結合雙方違約來看,因為若一方處于根本違約的情況下,另一方就相當于是守約方,其是可以享有合同解除的權利;另一方面,雙方都處于違約的情況下,合同實際上已經成為一個空殼,嚴守義務任何實質意義。
(四)實際履行的弊端為其提供了契機
合同違約救濟措施,繼續履行由于最符合當事人的預期,從而最具優先性,其他的救濟措施只是在不能實際履行下才會予以使用。但是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實際履行作為一種優先的救濟措施,其也有局限性。例如法律還對其使用設定了限制條件:大陸法系國家是公平性標準等;英美法系國家是實際履行不經濟的限制等。當合同在事實上已經無法繼續履行或者強制履行造成社會資源過度浪費,又或者實際履行將會導致一方陷入極不公平的境地,這樣的履行并不是合同所追求的價值所在,與其這樣毫無意義地固守原有的合同,倒不如采取彌補對方損失的措施從合同中跳出來,去尋找其他的交易機會。實際履行的限制性規定,就說明實際履行在條件不滿足的情況下是不可以適用的,這一點為確立違約方合同解除權提供了適用契機。
(五)司法案例為其提供了參考
在“新宇公司訴馮玉梅商鋪買賣合同糾紛案”一案中,法院支持了違約方新宇公司主張解除合同的訴請,打破了只有守約方才享有合同解除權的傳統認知。該案首次確立了違約方享有解除合同權利的正當性地位,同時也為其他案件的裁判提供司法指導,但前提要賠償守約方的損失,因為任何人都不能因自己的過錯而獲利。司法實踐中之所以在特定情況下承認違約方的合同解除權,但不表明支持違約,這樣做的目的只是為了避免違約方損失的擴大,盡可能實現雙方的利益平衡。繼上一案之后,又有類似的案例,如彭家煌、深圳市利保義實業發展有限公司與彭臣房屋買賣合同糾紛等案,不僅一審判決違約方可以解除合同,在二審中維持原判。司法案例雖不產生法律,但其中會產生具有法律性質的裁判規則,這些規則體現法官對事實的分析,對司法理念、裁判方法的判斷,是一個案件的靈魂所在。雖然案件的判決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存在不足,但其裁判的合理性同樣不容忽視,值得參考、借鑒。
三、違約方合同解除權正確適用
違約方合同解除權雖然有其合理性和可行性,但并不是任何時候都符合法律規定,也并不都能體現效率原則,適用不當就不僅僅是突破了合同嚴守原則,甚至會造成我國合同法違約體系的混亂,因此有必要對其進行嚴格限制,保證其正確適用。
第一,解除條件方面。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目的是避免違約方造成不合理的損失,并不是為了鼓勵違約方違約,在其有解除權的同時要對該解除權進行嚴格的限制。首先違約方必須是在主觀善意的,其不是故意違約,而是由于客觀情況的變化,實際履行不經濟,且導致合同無法繼續履行或者履行將會給違約方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失;其次,履行標的是非金錢、非特定物,因為金錢是一般流通物,不存在履行不能或者其他不能履行的合理理由,此外履行標的必須是非特定物,因為特定物是無法替代的;再次,違約方必須對守約方進行足額的賠償,不能因為自己的違約反而給守約方造成損失,這樣完全背離誠實信用原則;最后,實際履行已不能實現合同的目的,法定解除權行使條件中不可抗力和根本違約都涉及合同目的的判斷,那么只有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同樣需要滿足這個條件。
第二,解除方式方面。違約方合同解除的的方式不同于守約方法定解除的解除方式:通知解除。因為法定解除方式只限于守約方,這一點并沒有什么爭議。違約方的解除方式應該合理借鑒比較法上的司法解除制度,即當事人應當向法院提出解除合同的申請,由法院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及當事人的利益,再結合公平性標準、相關性標準綜合考量,作出合同是否解除的判決。
第三, 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行使要具有溯及力,這是合同法安全、體現效率價值的必要措施,具有溯及力,使得當事人可以徹底擺脫現有無法履行合同約束,同時也能使守約方的權利得到全面的救濟。合同恢復到成立之初的狀態,違約方對守約方的信賴利益進行合理的賠償,更便于維護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利于實現法治的目標。
結 語
違約方解除權雖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是要明確其地位、性質、職能、適用的條件,才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違約方合同解除權不同于法定解除權,不是一種形成權,其職能相當于抗辯權,即在實際履行明顯不公的情況下,行使的一種抗辯權。是否享有該權利,不僅要考慮實際履行會造成違約方的不合理的損失,同時也要考慮守約方合同解除的損失與合同履行的利益以及守約方合同解除的損失與合同履行的損失,在平衡多方價值后進行合理選擇,將更能體現合同法追求的價值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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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