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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時期商人與秩序關系評析
——以辛亥革命中的杭州各業商人為中心

2018-11-02 06:42:16
史志學刊 2018年5期
關鍵詞:杭州

顏 志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310027)

本文的研究目的,是希望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討論辛亥革命時期商人與秩序的關系。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秩序”,僅指一般意義上的社會穩定、有序狀態,并非經濟學意義上的帶有制度含義的“秩序”概念。在本文中,破壞秩序即是指破壞社會穩定,維護秩序即是指維護社會穩定。

對于辛亥革命時期的商人與秩序問題,最有代表性的研究是馮筱才完成的。馮筱才認為商人在辛亥革命中的核心關懷在秩序上[1](P312),在革命過程中,商人發揮著維護經濟社會秩序的作用。馮筱才更進一步將商人的行動歸結為“產權—秩序”模式:政治事件沖擊社會秩序;崩壞的秩序,威脅商人財產的安全;為了維護私有財產,商人會設法挽救社會秩序[1]馮筱才.在商言商:政治變局中的江浙商人.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P18)。

雖然馮筱才宣稱其以整個商人群體為研究對象,但是細繹他所舉的史料,反映的多是商會、紳商的活動,對于革命中普通商人的作為鮮少涉及。馬敏和朱英的研究,也主要集中在商會、紳商階層[2]馬敏,朱英認為蘇州商會面對革命走出的第一步,是與官廳共同維持社會秩序,消弭動亂。(馬敏,朱英.傳統與近代的二重變奏——晚清蘇州商會個案研究.巴蜀書社,1993.412)后來馬敏擴大研究范圍,在考察了全國各個不同地方的商會,在辛亥變局中的表現后,認為紳商階層在革命中的行動目標是通過維護社會秩序,來維護經濟利益和社會特權。(馬敏.官商之間:社會劇變中的近代紳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370),也沒有將普通商人的活動作為研究重點。總之,目前學界對辛亥時期普通商人與秩序的關系,尚缺乏嚴肅的研究。

面對社會秩序的崩潰,普通商人是否是像商會、紳商一樣,主要起著維護秩序的正面功能呢?商會領袖、紳商階層站在全局上考慮問題,地方秩序自然是其首要考慮目標,但一個深嵌于市場之中的普通商人,如果其個體利益與社會的穩定發生沖突,他未必會以社會秩序為行動本位[3]羅威廉認為,商人重視利益,甚于秩序,“商人首先是要追逐利潤,其次才是一個生意不受阻礙的穩定的社會。”(美)羅威廉著.江溶,魯西奇譯.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商業和社會(1796—1889).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P258)。

為了探究革命的振蕩中普通商人與秩序的關系,填補學術空白,筆者擬以辛亥時期的杭州為個案來進行研究[1]對于辛亥時期杭州商人與社會秩序的關系,蔡禹龍曾以紳商階層為中心進行過研究,認為紳商在革命中發揮了穩定秩序的作用。參見蔡禹龍.從“紛亂”到“平和”:杭州光復前后的城市秩序.西南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4).。將分別以辛亥時期杭州的米業、錢業和典當業商人為對象,去考察這些商人在風潮中的活動,考察這些普普通通的商人與社會秩序、經濟秩序的關系。

一、米商

馮筱才認為,“面對秩序的威脅,商人的天然反應自然是抵制”[2]馮筱才.在商言商:政治變局中的江浙商人.(P86)。即是說,如果社會穩定受到威脅,商人的第一反應是維護秩序。可是,辛亥變局中杭州糧商的行為,與馮氏的這一論斷出入甚大。

(一)搶米風潮之前

杭州的社會秩序并不是在辛亥革命爆發后才陷入混亂,實際上,由于自然災害引發了嚴重的糧荒,1911年9月初,杭州已經動蕩不安,秩序堪虞。

杭州的糧食危機,源于當時長江中下游地區遭受的嚴重水災。“有若江蘇、浙江、安徽、湖南,凡有水災、兇災等處,鬧荒、搶米,書不勝書。”[3]論今日亂機之多.申報,1911-9-24(第1張第3版).由于水災,浙江秋糧大幅減產,大批人口受災。“浙屬風雨沈災,秋收絕望,而災區難民急待拯救者,屈指難以數計。”[4]浙江官紳籌賑之動機.申報,1911-9-8(第1張后幅第3版).

嚴重的災害,產生大量的饑民。饑民的大量存在,對社會的穩定構成挑戰。1911年九月初,杭州地區的治安形勢,已經非常嚴峻。9月3日,余杭災民沖擊縣署,圍住縣令,毆打警務長程某,“將程衣撕破,大帽打落”,最后,幸由官府處理得法,才沒有釀成大禍[5]余杭災民又有小滋鬧.申報,1911-9-6(第1張后幅第2版).。9月6日,杭州附近的瓶窯爆發民變,千余鄉民沖擊米店,搗毀學校[6]瓶窯鄉民搶米之警告.申報,1911-9-9(第1張后幅第2版).。9月21日,大批災民涌入杭州,向官府跪香、告荒。由于災民人數達二萬五六千名,“沿途商店,見人數過多,咸相顧危”,浙江巡撫下令全城戒嚴[7]浙屬災民來省跪香記.申報,1911-9-23(第1張后幅第3版).。10月初,杭州地區災民騷亂,搶劫大戶,搗毀學校[8]杭屬亦有災民鬧荒.新聞報,1911-10-10(第2張).(P2)。

雖然社會秩序已經岌岌可危,但是此時杭州米商卻并未平抑糧價,撫慰民心,反而大肆投機,炒高糧價。嚴重的自然災害大幅降低了杭州市場的糧食供給。往日車水馬龍,商船云集的杭州米市,在一段時間內,竟沒有米船前來交易,“近日因風雨為災,竟無船到埠”[9]湖墅缺米之恐慌.申報,1911-9-6(第1張后幅第4版).,“貧民眾多,買米無由”[10]大幫饑民來省告荒.新聞報,1911-10-8(第2張).(P2)。米商們乘機哄抬米價,“將儲積陳糧,暗移他處,為居奇計”[11]湖墅缺米之恐慌.申報,1911-9-6(第1張后幅第4版).。

1911年8月底,米價被米商炒到“尖米每擔售至七元八角起價,糙米每擔六元八角”。9月5日,米商們在杭州城內散布消息,說杭州城內的存米只能滿足杭州九天的消費,“傳告各同行,限制門莊糴米,每戶一斗,確系人多者,酌量準添,五斗以上者,一律停售”。這種同業協作進行的炒作,造起了很強的聲勢,“全城哄傳,人心惶懼,勢若真將斷炊者”[1]杭垣米市之危機.申報,1911-9-7(第1張后幅第2版).。9月6日至9月7日,米商們再次合作抬價,“每家均設斗籃一具”,里面放上五六斗品質惡劣的黃糙米,對外宣稱,米鋪現今只有這種米,定價七元四角,仍以一斗為限。而事實上,米商手中不僅不缺米,而且數量不少。“現經確實調查,聞下城之四豐、秦邢、穗興等大店,每家實存均在五千擔以上,其余各店亦二三千擔不等云。”[2]杭垣米市之惡現象.申報,1911-9-9(第1張后幅第2版).雖然后來官廳采取各種干預手段,甚至要查辦操縱米價的米商,但是,米商們并未停止投機活動。“奇峰品尖米,仍私行勒價,每擔需洋八元八角,且秘藏密室[3]杭垣米市回復之動機.申報,1911-9-10(第1張后幅第3版).,如非素識,或讬人商購者,不能妄嘗禁臠云。”[4]浙屬因災環請蠲漕辦米之呼吁.申報,1911-9-17(第1張后幅第3版).

顯然,哄抬米價的米商們并不真正關心杭州的社會秩序,他們希望的是乘著天災狠狠地撈一筆。他們的行為,不僅無益于社會秩序,反而會讓城市貧民的處境更加艱難,實際上是在破壞秩序。

(二)搶米風潮

日趨動蕩的時局,使貧民處境艱難。杭州“城內機房、料房,多至三四萬人,十九無隔宿糧”[5]浙潮感受鄂潮之影響.申報,1911-10-21(第1張后幅第2版).。飽受米商投機之苦的貧民,終于在光復前夜,掀起了搶米風潮。

1911年11月3日傍晚,也就是杭州光復的前兩天,一貧戶向米鋪請購半升米,被米鋪以“提早收市”為由拒絕。貧民再三請求通融,但米鋪仍拒絕出售。米鋪的行為,激起了公憤,“一唱百和,聚集數百人,將該店搗毀”。接著,貧民騷動,將城內眾多米鋪打搶一空,“東街、普安街、菜市橋、聯橋、孩兒巷、春坊、官巷口、平津橋等街米店一例搗毀,存米搬搶凈盡。”[6]杭垣大局日急.申報,1911-11-5(第1張后幅第2版).

光復初,貧民階層對米鋪沖擊,依然不斷。11月21日,杭州貧民再度沖擊米店。貧民們將一素有囤積投機習慣的黑心米店打毀后,四處搶米。“自東街直上,過菜市橋,至孩兒巷,內分支赴貢院前東西兩橋,所有米店概被搗毀搶盡。”[7]新杭州之三大恐慌.申報,1911-11-24(第1張后幅第2版).是時,不僅城內米鋪時聞被搶,水道中運米的米船,亦常成為貧民搶奪的目標。11月23日,一只米船在西湖壩附近被搶[8]西湖灞又有搶米案發現.漢民日報,1911-11-25(新聞第2版).。差不多同時,湖墅附近,也有一艘米船被搶[9]搶劫米船之骸聞.漢民日報,1911-11-26(新聞第3版).。

這時,米商終于有維護秩序的舉動了。面對貧民階層的沖擊,米商們一面由米業董事出面,請求官廳予以保護,并要求組建商團[10]軍政批示.漢民日報,1911-11-24(新聞第4版).,另一方面,米商們不得不暫時接受商會的建議,下調米價。11月24日,食米“起價每石又低至五元,最上等白米每石已減至六元六角”[11]米價低廉之可喜.漢民日報,1911-11-25(新聞第2版).。面對搶米風潮,米商終于停止炒價,做一些有利于社會穩定的事情。

(三)搶米風潮之后

貧民的沖擊,使米商們暫時放棄對利益的追求,轉而維護社會秩序。但米商的這種轉變,只是暫時的。搶米風潮結束后,米商們故技重施,再次抬高米價。搶米風潮結束不過十余日,米價再次飛漲。筆者根據《漢民日報》《申報》從搶米風潮結束到1912年上半年對杭州米價調整情況的歷次報道,制成如下表格:

序號 報道內容報道標題及日期1 近日調查米市,見起碼劣米,每石忽已高漲四角,其上身各檔米石無不逐一增價云。《米市驟然漲價》,《漢民日報》1911年12月5日。2 而奸商壟斷,糴賤販貴,米價仍高抬至七元四角。鄉鎮米店,竟有貴至九元五角者。買賣不公,孰有甚于此者乎?……恐數十萬饑民,鋌而走險,大局不堪設想矣!《米業中兩大蠹》,《漢民日報》1911年12月5日。《米價漸增之可慮》,《漢民日報》1911年12月13日。4 起碼劣米之朔日早定價每石五元,今則迭次遞增,所有該起碼米,每石已漲至六元,至中上等米石,亦同時騰貴。3 起碼劣米,在前數天,已增至五元四角一石。該檔米石,昨日(廿二)忽又增至五元六角。其有中上米石,雖價目未增,而按之各檔米身,遞次減色,已在暗中騰貴。《米價飛漲之可虞》,《漢民日報》1911年12月16日。5 省垣米市,自上月下旬以后,迭次飛漲,至起碼劣米,每石須六元二角。 《劣米低價之原因》,《漢民日報》1912年1月2日。6 以陰歷言,又已年盡歲暮,一班貧民,號泣載道,茲由各米鋪體念民艱,暫議各檔米石平價售糶,以為貧民購米便宜之計。《米價低賤之可幸》,《漢民日報》1912年2月5日。7 據米業會議,今春米價,尤有不得不漲之勢。旬日之間,城垣各米鋪逐檔米石,已昂值大洋四角。《米價增昂之可慮》,《漢民日報》1912年3月2日。8 自上年秋歉以來,杭垣米價之昂貴,已達于極點。茲以失業貧民日多一日,而米價不稍減賤,旬日以內,米市售價較之上月每石已高漲大洋八角。《米價又忽飛漲》,《漢民日報》1912年3月14日。《杭垣絕粒之恐慌》,《申報》1912年3月24日。10 嗣后,在會各商,公同議決,自即日起,起價米以售至六元八角為度,然各商以不堪虧損,請以半月為限。9 杭垣米市存貨將罄,以致市價飛漲,即極粗糙之米,每擔已需七元。現查本月二十二日(二月初四)起,各米鋪因顆粒無存,同時閉門歇業者,薦橋、聯橋、鬧市口等處共五家。《總商會集議米價》,《漢民日報》1912年3月25日。11 一班米儈,又乘此將米價高漲。□黃起碼米,每石竟貴至七元二角,其上米色白凈飯堪適口者,每石均需八元。《米市乘機漲價》,《漢民日報》1912年5月15日。12 米儈居奇,乘隙散布流言,謂城廂內外存米不足十日之供,過期必致絕糧,連日市盤飛漲,前后一星期,每擔驟貴三元左右。《杭州米市恐慌》,《申報》,1912年 5月29日。

從上表可以看出,風潮后杭州的米價是一路飛漲。那么,此時米價的飛漲是否純然因為糧食進價的高漲所致呢?對這一問題,雖然現在留存的當時杭州方面的史料沒有明確的回答,但與杭州僅一江之隔的紹興,卻保留了這方面可資參考的資料。當時紹興《越鐸日報》的記者發現,雖然米商自稱米價飛漲是“皆因進貨貴,故出售亦貴耳”,但是米鋪所賣的都是“舊日囤積之貨”,米商是把過去低價買進的存貨,以高價售賣,從中謀取暴利[1]米儈之肉其足食乎.越鐸日報,1912-5-23.(P2)。紹興都督王金發認為米價飛漲有米商炒作的因素,“各米行鋪,皆以藉口無現款往販為詞,明系欺飾之語,貪圖厚利,不顧民命攸關。”[2]紹興軍政分府照會山會商務分會.1911-12-31.紹興商會檔案.紹興市柯橋區檔案館藏,140-4-316.

米商對米價的操縱,必然會使貧民處境惡化,從而破壞脆弱的社會秩序。《漢民日報》記者的擔心“恐數十萬饑民,鋌而走險,大局不堪設想矣”[3]米業中兩大蠹.漢民日報,1911-12-5(新聞第4版).,并非杞人憂天。

顯然,面對動蕩的社會秩序,辛亥時期的杭州米商們并未把秩序作為首要考慮因素。在大多數情況下,米商們都在炒作米價,這種行為實際上是不利于社會穩定的。當然,米商也是有維護秩序的努力的,但這只是搶米風潮爆發時,米商們才短暫做出的行為。風潮一結束,米商們就故伎重施,繼續炒價。米商是務實的,在有利可圖的時候,他們會想辦法賺盡能賺的最后一分錢;同時,米商又是短視的,他們為了利益,高抬米價,置大局于不顧,招致搶米風潮,實在是自遺其咎。

三、錢商

金融為百業樞紐,如果金融市場爆發危機,不僅商界會受到影響,整個社會秩序都會受到沖擊。錢業商人作為金融市場的運營主體,在辛亥的暴風驟雨中,做出了何種選擇呢?

(一)偷漏現洋

武昌起義極大地沖擊了杭州的金融市場。“大小各鋪,咸因鄂亂,交易均皆緊守,不愿掛欠,加以近日興業銀行各存戶紛紛提款八十余萬,市面金融界,大受影響。”[1]浙省防亂之恐慌.新聞報,1911-10-19(第2張).(P1)當時杭州金融市場現洋異常缺乏,“現洋奇絀,情形尤危”[2]浙潮感受鄂潮之影響.申報,1911-10-21(第1張后幅第2版).,“市面恐慌已達極點”,大錢莊缺乏現洋,持票提取現洋者,需要額外支付兩元作為貼水[3]杭州防亂情形.新聞報,1911-10-23(第2張).(P2)。由于居民紛紛提取現洋,一些錢莊經不住擠兌,陷入危機,比如湖墅侖源錢莊,在受到擠兌后“陡然擱淺”[4]杭州錢業之受擠.申報,1911-10-21(第1張后幅第3版).。

然而在金融市面危如累卵之際,杭州錢商卻不顧大局,做起了損人利己的買賣。武昌起義的爆發,使剛剛經歷過“橡膠股票風潮”的上海金融市場極度恐慌,銀拆陡漲至七錢以外,“洋厘亦漲至七錢八分”[5]四紀本埠驚聞鄂亂情形.申報,1911-10-16(第1張第5版).。上海銀元價格的陡漲,使把銀元從杭州販往上海,有利可圖。于是,杭州錢商們不斷將杭州市面上的現洋運往上海。“各錢莊不顧大局,仍做掉期,致現洋紛紛出省。據最近傳聞,自昨日(廿四)止共捆五十九萬。”[6]浙省大戒嚴.時報,1911-10-17.汪林茂.浙江辛亥革命史料(第七卷).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P5)

錢商們的這種投機行為,進一步加重了杭州市場的錢荒,加劇了金融秩序的混亂。“一般錢儈,值此銀根緊急之時,紛紛私運現洋出境,以致缺乏愈甚。”[7]杭州光復后記事.新聞報,1911-12-11(第2張第1版).錢商嚴重擾亂市場秩序的行為,受到了浙江軍政府財政部長高爾登的嚴厲指責,“本省承疲敝之后,金融本已恐慌,乃近來訪聞,不法市儈,不顧大局,仍紛紛捆載大宗現洋出口,以至周轉益覺不靈,殊堪痛恨。”[8]杭垣現象種種.申報,1911-12-10(第1張后幅第2版).

顯然,錢商偷漏現洋的行為,是基于現實利益的考慮而做出的,不僅不含拯救市面、維護秩序的意圖,還給本已不堪的金融秩序帶來了進一步的破壞。

(二)努力救市

誠然錢商的偷漏現洋加劇了金融秩序的惡化,可是我們并不能因此就抹殺錢商維護金融秩序的行為。蕭條的金融市面,不利于錢商的經營。為了保護自身利益,杭州錢商確實做出很多保護金融市面的努力。

為了解決通貨不足的問題,錢商們通過商會與國家機器交涉,請求官廳撥款救市。10月20日,錢典兩業商人,群集商會,迫使商會總協理向撫院借撥庫帑。當正在商會聽候消息的錢典眾商聽說官廳雖答應借款,但所借多系錠銀后,又要求商會總協理再去請求換撥銀元[9]杭防戒嚴情形.申報,1911-10-22(第1張后幅第2版).。商會總協理幾度往返,終于在當夜十二點半接到大清銀行允放三十萬龍洋的復電。眾商接信后,一面刊發布告,一面再請商會致函浙江巡撫,下發龍洋與英洋等同使用的告示[1]杭垣繹騷近狀.申報,1911-10-23(第1張后幅第2版).。

杭州錢商鑒于銀根奇緊,還曾自行發行錢業公票。1911年11月25日,錢業商人集議,決定發行錢業公票二十五萬元[2]杭垣光復后近狀.申報,1911-11-17(第1張后幅第3版).,公票面值分為一元和五元兩種,“由發行莊號加蓋圖章,即由發行莊號至十月底收回,照數付現”[3]錢業議行鈔票之計畫.漢民日報,1911-11-18(新聞第4版).。

但是,錢業商人危機公關的經驗明顯不足。他們所發行的公票,做工粗糙,“該票形式類如慈善家施送之米券,僅用鉛字刷印于簿紙上,另蓋某某莊號圖記一方,外并無他項憑記”[4]杭州光復后記事.新聞報,1911-11-24(新聞第2張第1版).,未得城內商家信孚,無法流通[5]錢業鈔票未能通用之原因.漢民日報,1911-11-22(新聞第3版).。眾錢商只得“會館集議,決意一律停發,已發行者,逐漸由發行之莊號收回兌現”[6]錢業收回鈔票之集議.漢民日報,1911-11-25(新聞第3版).。

不管錢商獨自發行公票的成績如何,金融秩序大亂之時,錢商確實做出了維持秩序,維護社會穩定的努力。

(三)做空軍用票

錢商發行公票失敗后,軍政府以國家機器的強制力為后盾,在沒有保證金的情況下,強制發行軍用票,穩定了金融市場。隨著金融市場的相對穩定,錢商資產亦相對安全。這時,錢商們不顧大局的毛病又發作了。

在動蕩時期,人們往往異常重視重金屬貨幣,而輕視紙幣,這樣軍用票與現洋便在無形中產生了差異。錢商們利用人們的這種心理,做空軍用票,利用軍用票與現洋之間的差價,謀取利益。“詎各錢儈,猶復貪心未厭,鉆謀意外之利。杭垣軍用鈔票,迭經軍政府通告,劃一通用。乃各錢儈,接兌此等鈔洋,概須貼水六十文,并前清之大龍圓兌價亦須貼水。”[7]錢儈之可殺.漢民日報,1911-12-11(新聞第2版).“所有浙江軍用鈔票,竟與現洋溢分出兩等價值,日內愈跌愈低,竟相去二三十文不等。”[8]軍用票市值不一.漢民日報,1912-4-11(新聞第1版).此時錢商做空軍用票的行為,顯然不利于金融市面的穩定。

顯然,錢商不僅以動蕩秩序的受害者面目出現,而且以金融秩序破壞者身份出現。為了利益,錢商把大量現洋運往上海;為了利益,錢商做空軍動票;也就是說,為了利益,錢商踐踏秩序。當然,錢商也為救市付出了努力。不過,他們能力有限,經驗不足,其發行的錢業公票草草收場。總之,杭州金融秩序之所以惡化如此,并遲遲不得平復,錢商難辭其咎。

四、典商

與米商、錢商不同,典商在整個辛亥風潮中,都處于一個不利的市場格局之中,自保尚且不暇,遑論逐利。典商沒有為逐利而破壞秩序,他們一直在為恢復金融秩序而努力。軍人強當給典商帶來的威脅更為致命,典商不斷請求官廳管制軍人,保衛公安。不過,典商并非沒有于秩序不利的行為。典當的歇業或減少營業時間,便有礙社會穩定。

(一)典商與金融秩序

典商所從事的,是以某些物品為抵押的放貸活動,從貸款中獲取利益。由于當時現洋嚴重缺乏,向錢商“提取現洋,每百元貼水八元”,但典商放貸利率卻僅一分六厘(每百元收利一元六角),實際上放貸百元“須實耗洋六元四角”[1]當業停當之實情.漢民日報,1911-12-15(新聞第3版).。即是說,嚴峻的金融秩序,不利于典商的商業活動。為此,典商一方面調整經營規則,以適應此環境,另一方面努力維護金融秩序。

1911年10月19日,杭城各典當將典質物品金額上限設定為五元。由于質物取洋的人太多,20日又將上限下調至兩元[2]杭防戒嚴情形.申報,1911-10-22(第1張后幅第2版).。21日下午,典業全體開臨時會議,議定“典質衣飾仍以每人兩元為限”[3]杭垣繹騷近狀.申報,1911-10-23(第1張后幅第2版).。光復后,有的典當由于資金實在有限,無法支撐居民源源不斷的典質,為了自保,只得稟明軍政府,“每日開市二小時,只準來客贖取貨物”[4]當業停當之實情.漢民日報,1911-12-15(新聞第3版).。除了限制典質額度外,典當商人還將利息削減至八厘,以吸引質戶取贖,加快現洋回流[5]新杭州之危機.申報,1911-12-8(第1張后幅第2版).。

除了調整自身營業規則外,典業商人還與錢商一道為增加市面通貨而奔走。10月20日,典商與錢商共同要求商會總理向官廳求援,請官廳下撥現洋,以濟市面[6]杭防戒嚴情形.申報,1911-10-22(第1張后幅第2版).。當錢商為了利益做空軍用票,“以致軍用票抑價阻滯”之時,典商立即出面阻止,“乃幸城廂各當鋪顧念時局,首先通用軍用票及前清之大龍圓,業已定價,進出劃一,故近日之間,軍用鈔洋,市場亦大為流通。”[7]典當顧念時局.漢民日報,1911-12-15(新聞第3版).

(二)應對軍人強當

金融危機相比,軍人的強當(意為強行典當)行為,給典商們帶來的困難更為致命。光復后,浙江軍政府財政支絀,無力應付各項開支,“凡百需財,而時難年荒,窮于羅掘”[8]湯壽潛.致光泰仁兄大人執事函.1911-12-23.浙江省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杭州師范大學民國浙江史研究中心編.辛亥革命浙江史料匯編(第4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P133),“因此當時軍隊常常欠餉”,領不到軍餉的士兵“便四出搶劫擄掠,或搶劫村莊、當鋪和商店,或強迫當鋪收當破舊衣物,擄掠騷擾,指不勝屈”[9]汪林茂.浙江辛亥革命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P258)。當時兵士在杭州城內滋擾典當,用破舊的衣服,向典商勒索,“稍與商減,即持槍恐嚇”[10]杭州最近之危機.申報,1911-11-27(第1張后幅第3版).。有時士兵見典當閉門不開,竟在門外放槍。例如,1911年11月27日,四五十名士兵,在協濟典門外,“開槍轟擊,洞穿大、二兩重門”[11]杭州兵匪滋事之可危.申報,1911-11-29(第1張后幅第3版).。

為了應對軍人的打劫,典商不斷與浙江軍政府交涉,請求官廳保護。風潮初起,典商即召開同業會議,議定稟請軍政府維持營業秩序,并且各典均安裝電話,以便遇事及時與軍政府聯系[12]典業恐慌之不可終日.漢民日報,1911-11-27(新聞第2版).。約束軍人主要依靠軍政府,但軍政府內部機構混亂,效能低下,軍人滋擾,遲遲不能禁絕。

11月24日,包括典商在內的杭州各業商人,齊聚商會,要求總協理向軍政府請憲兵保護。可是25日,不僅憲兵沒有出現,而且兵士滋擾更加嚴重[13]杭州最近之危機.申報,1911-11-27(第1張后幅第3版).。實際上,軍政府不過是“空言保護,未派一兵”。在這種情況下,典商以罷市威脅軍政府[14]新杭州急須善后.申報,1911-11-28(第1張后幅第3版).。

面對典商的威脅,軍政府不得不有所表示。政事部表示,已經商請司令部,“明日起酌派兵官,帶同兵士,陸續梭巡”[1]政事部照會商務總會文.漢民日報,1911-11-27(新聞第2版).。軍政府還發下示諭,要求軍民各守秩序,如敢故違,軍法從事云云[2]軍政府曉諭居民人等不準強當衣件文.漢民日報,1911-11-27(新聞第2版).。可軍政府的勸諭完全不起作用,士兵們橫行如故。11月27日,士兵們見當鋪閉門,竟在門外放排槍泄憤。11月30日,軍人更加肆無忌憚,甚至在某典鋪外,打死一名行人。30日傍晚,典商們群集商會,決定同行二十三家于明日一律停歇,由商會公稟都督,請軍政府下發“軍政府核準暫停”字樣的封條,以便各典貼于門首[3]新杭州紀事.申報,1911-12-2(第1張后幅第2版).。可此輪罷市尚未實施,當夜即有散兵游勇揚言要火燒典當。12月1日下午,眾典商晉謁都督湯壽潛,請都督保護。湯氏一面安慰典商,一面電飭虞廷派兵保護各典。12月2日,兵士們并未把虞廷所派保護典當的憲兵放在眼中,繼續滋鬧,典商“每家各被索去洋三四百元不等”[4]新杭州種種.申報,1911-12-4(第1張后幅第3版).。

典商在此次風潮中,一次又一次地求助軍政府,希望軍政府約束士兵,維持治安。為了使軍政府趕速行動,典商“自愿”捐款助餉。起初典商提議助餉一萬元,由全城二十三家,按照架本金融分攤[5]杭垣商市之悲觀.申報,1911-12-3(第1張后幅第3版).。后來,典商又再三磋商,決定將報效金額提高至兩萬元,每月分繳兩千[6]新杭州紀聞.申報,1911-12-7(第1張后幅第3版).。最后,杭城內外各典的最終報效金額是二萬四千元,作十個月分期繳納,每月繳兩千四百元[7]總司令部札飭各軍隊文.漢民日報,1911-12-17(新聞第2版).。這筆捐款實際上是典商用來換取安全的“保護費”。

后來軍政府決定“各營將校,組織名譽隊,以監察不法弁勇”[8]新杭州之危機.申報,1911-12-8(第1張后幅第2版).。這里的名譽隊,即指“軍人自治團”。軍人自治團成立后,“分隊保衛城廂各典”,才抑制住軍人對典當的騷擾[9]軍人自治團之成績.漢民日報,1911-12-18(新聞第2版).。

顯然,典商們請求官廳保護,向官廳“捐款助餉”,是出于保護私有財產而進行的一種對社會秩序的維護。典商要求約束不法兵士的努力,不只對典業一業有利,對整個杭州商業乃至杭州治安,皆有益處。

(三)停質與社會秩序

在不利的金融秩序與治安條件下,杭州各典或是閉門歇業,停質待贖,或是晏啟夙閉,縮短營業時間。典當的這種行為,對于那些依靠典質財物以換取升斗救命食糧的城市貧民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

光復之后,軍人的強當使“各典業大為驚慌,終日閉門”[10]典業恐慌之不可終日.漢民日報,1911-11-27(新聞第2版).。1911年11月26日,各典商“同時罷市,實行暫停五日之原議”[11]新杭州急須善后.申報,1911-11-28(第1張后幅第3版).。因為受到軍人的威脅,一些典當的伙友不得不外逃保命,這也使一些典當無法開業,“各家伙友已逃空,明日萬難開市”[12]杭州兵匪滋事之可危.申報,1911-11-29(第1張后幅第3版).。12月4日,杭州城內十九家典當,停歇了十一家,次日又有兩家停止典當[13]新杭州紀聞.申報,1911-12-7(第1張后幅第3版).。此時即使開門營業的典當鋪,也是嚴重縮短了營業時間,“查近來省城各典業,前因有假冒軍人強當,晏啟夙閉”[14]杭州府民事長照會商務總會文.漢民日報,1911-12-7(新聞第2版).,“即偶一輪開,亦不一時,輒行關閉”[15]杭州府民事長呈財政部長文一.漢民日報,1911-12-8(新聞第2版).。1912年4月,杭州城內謠啄紛紛,典商恐秩序再亂,“昨今兩日,典鋪又相繼停當”[1]典當又紛紛停質.漢民日報,1912-4-3(新聞第3版).。

典商的閉門歇業,固然是因為外部不可抗因素所致,但是,典商的這種自保卻又是對秩序不利的。典當的閉歇,使城市貧民生存困難,“一般貧民之待此舉火者,生機幾絕。”[2]典業恐慌之不可終日.漢民日報,1911-11-27(新聞第2版).有的貧民,因典當閉歇,流淚而還,“上日各典均閉門不開,貧民咸穿眼而待,兼有涕泣而返。”[3]急辦商團之先聲.漢民日報,1911-11-28(新聞第2版).有的貧民,面對停業的典當,情緒激動,“下城裕典等典門首,于本日午前十時來典貧民哄聚多人,倚待良久,甚至激忿,向門亂擊,幾乎釀禍。”[4]典當恐慌之愈甚.漢民日報,1911-12-3(新聞第2版).

時人對典當停質與社會秩序之間的關系是明白無疑的。《漢民日報》記者擔心,典當停質會引發民變,“若各典故意縮短時期,嚴定限制,惟恐民至末路,必將鋌而走險。”[4]典當恐慌之愈甚.漢民日報,1911-12-3(新聞第2版).官廳也擔心典商停質會引發動亂,典當業“關于貧民生計,甚為危急。若不趕緊設法維持,不但地方秩序難于規復,勢恐于治安將多滋擾。”[5]杭州府民事長呈財政部長文一.漢民日報,1911-12-8(新聞第2版).典商自己也知道停業與秩序的關系,“若聚然停當,恐生意外風潮”[6]典商顧恤窮民.漢民日報,1912-1-1(新聞第2版).。從時人的言論中,顯然可知典當停質是不利于社會秩序的。

總之,面對不利的金融秩序和治安條件,典商的確積極地維護秩序。不過,他們雖然沒有為了利益而踐踏秩序,但是他們為了保護私有財產而停業、減少營業時間的行為,卻對社會秩序不利。

四、結論

當把研究焦點從抽象的“紳商”階層身上移開,轉而關注那些具體的,有明確職業屬性的商人,便會發現,這些商人固然有維護秩序的一面,但也有破壞秩序,不利社會穩定的一面。

就像商會、紳商階層一樣,各行各業的普通商人也有維護秩序的舉動或呼吁,而且他們的這種對秩序的維護,多多少少是出于保護私有財產的需要。米業商人是在貧民搶米風潮的沖擊下,才降低糧價并呼吁組織商團的;錢業商人是在現洋匱乏,金融低迷的不利情況下,去呼吁撥發現洋,發行錢業公票的;典當業商人在金融與治安的雙重威脅下,去參與維護金融秩序,并要求軍政府約束軍人的。

但與商會、紳商階層不同,普通商人會在利益的驅動下,做出損害社會秩序,破壞社會穩定的事情。米商為了利益,不顧大局地高抬米價,直接引發了搶米風潮。錢商為了利益,把杭州的現洋運往上海以賺取差價,這是杭州金融動蕩的重要原因;又為了利益,錢商還做空軍用票,使軍用票流通受阻,干擾杭州金融秩序。

除了追逐利益,普通商人還會為了自保而破壞經濟社會秩序。典當業商人迫于金融與治安壓力,停止營業,閉門自保。可是典當業商人的自保行為,卻威脅貧民生計,損害社會秩序。

總之,通過對杭州米商、錢商和典商的考察,筆者認為這些具體的商人在辛亥變局中,不僅有保護秩序的行為,而且有為獲利而破壞秩序,為自保而破壞秩序的行為。這些情況,與學界過往的對辛亥時期的商人的認知并不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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