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島美術館關于風、水、石的冥想

文+ 圖+ Adam

左右頁圖：豐島美術館位于日本香川縣，是日本新一代建筑師西澤立衛(wèi)和藝術家內(nèi)藤禮聯(lián)袂設計的代表性建筑，其外觀呈水滴形，風格傾向自然，目前已成為游人往來參觀的景點。

《風·水·石》

水蝕空石頭，

風吹水散，

石頭擋住風。

水，風，石。

風雕刻石頭，

石頭是一杯水，

水流離成風。

……

——奧克塔維奧·帕斯（墨西哥）（董繼平譯）

西澤立衛(wèi)是日本新一代建筑師，1966年生于東京都，1990年于橫濱國立大學研究生院碩士畢業(yè)，1995年與妹島和世創(chuàng)立了SANAA建筑事務所，1997年設立西澤立衛(wèi)建筑設計事務所，2010年與妹島和世一起獲得了普利茲克建筑獎。西澤立衛(wèi)現(xiàn)為橫濱國立大學大學院Y-GSA教授，其主要設計作品有傾向自然風格的豐島美術館等。

融入自然的路徑，豁然開朗

位于日本瀨戶內(nèi)海豐島的豐島美術館，是西澤立衛(wèi)與藝術家內(nèi)藤禮一起，為2010年舉辦的“瀨戶內(nèi)國際藝術節(jié)”而設計的，屬于建筑與藝術完全一體化融合的項目，于2010年底對公眾開放。項目位于日本香川縣豐島一片面向海面的山坡上，島上景色迷人，植物叢生，具有非常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沿著蜿蜒的島上公路，來到山坡上一個可以瞭望大海的停車場，美術館的入口，就位于停車場一側，沒有任何大門、圍墻與護欄，完全開放，只有一塊低矮的長方形不銹鋼板，直立在地上，不銹鋼表面為磨砂處理，鐫刻有“豐島美術館”以及一行英文字母。項目所在地和周邊環(huán)境沒有任何分割，而是完全融合在一起。在入口的左前方，一個清水混凝土盒子嵌入一片高起的土坡上，這里是美術館的接待中心，房子很小，除了服務臺，還設置有衛(wèi)生間。建筑的外表極其簡約，唯一露出的一面朝向開闊的大海，正面除了鋼筋混凝土構架之外，就是視野毫無遮攔的大幅玻璃，玻璃的一側擺設有3張圓凳，坐在這里，可以注視風云變幻的天空與海面。除了接待中心，還有美術館和紀念品店。西澤立衛(wèi)將豐島美術館各個功能空間分散設置，相互之間通過彎曲的路徑連接，既保持了各自的獨立，又突出了核心建筑景觀。

豐島美術館因為這種路徑的引入，而有了一種富有節(jié)奏感的空間敘事結構，沒有像一般的都市美術館那樣直奔主題，而是將游客引向島上悠閑地漫步，從接待中心到美術館和紀念品店。從前面左側的小路開始，需要繞過遠處的樹林和一座小型山丘，再返回這里。一條彎曲的路徑起伏在野草叢中，并串聯(lián)起了各個建筑，游客閑散地漫步向前，觀看島上隨時變化的云影和大海壯觀的風景，他們在綠草中起伏的身影，也成了其他觀望者眼中移動的風景。

左右頁圖：豐島美術館位于面向大海的山丘上，一條曲徑繞過芳草地和樹林，通往建筑物。這種由路徑導入的設計，使得整個建筑展現(xiàn)出一種富有節(jié)奏感的空間敘事結構：建筑主體被埋在地下，地面只露出白色的穹頂。

在道路最前方的轉彎處，是一段可以高高地鳥瞰大海和山下景色的地段，彎曲的道路，就位于山丘一側。在這里，人們由于突然隱身于一片樹叢和山丘的遮擋之中，和周圍環(huán)境有了隔絕，會突然意識到自己來到了一個真正的野外之地。路徑的一側，還有一把不銹鋼制的座椅，不想繼續(xù)往前，就可以坐在這里休憩，觀看山丘下的風景，海風從山下和大海吹拂而來，樹葉嘩嘩作響，令人神清氣爽。

順著安靜的小路轉彎，一個白色若帳篷的建筑，突然跳入眼簾。此刻，游客才突然體會到這條路徑的奇妙之處：在時間、空間的轉移和一種秩序感之中，游客從對自然景色的體驗，突然開始置身于對建筑的朝圣中，各種期待、喜悅，會在瞬間油然而生。

西澤立衛(wèi)在豐島美術館的設計中，一定是通過對場地的考察、體驗，而把想象植入這樣一條路徑，通過路徑的引入，以及場地環(huán)境作出的各種鋪墊，帶來讓人驚嘆的高潮。

在進入美術館之前，只要愿意，可以沿著這條小路繼續(xù)往前，在山丘的另一側，前往一個同樣是白色帳篷狀的曲線建筑——紀念品店。它掩埋在山丘的坡地和草叢之中，兩座白色建筑，一左一右，一大一小，一前一后，構成一種空間的呼應。順著彎曲的路徑繼續(xù)向前，兩條分叉的小路在草叢中開始重新匯合，到達接待中心。這一刻，當游客回過頭，才會突然明白西澤立衛(wèi)將自然漫步的路徑引入這個項目的良苦用心。

沒有實物展品的美術館

豐島美術館室內(nèi)，禁止游客拍照、說話、發(fā)出任何聲響。從類似洞穴的窄小入口——也是唯一的入口進來，就來到了一個穹頂狀的室內(nèi)空間，所有游客全部需要脫鞋進入。白色的穹頂，有兩個巨大的圓形洞口，其中一個在中間，徑直朝向天空，另一個抬離地面，面向室外的自然景觀。兩個巨大的圓形洞口，均懸掛了一根隨風拂動的飄帶。讓人驚訝的是，除了3位工作人員，巨大的室內(nèi)空間，沒有一幅美術作品實物。步履輕微、在其中漫步的游客，三三兩兩散落于室內(nèi)各處，靜靜地用心體驗這個獨特的空間。光線從洞口灑入，照亮了整個室內(nèi)。

左右頁圖：令人意外的是，美術館內(nèi)部并無一件實體美術展品，只有白色的穹頂上的兩個圓形洞口，展現(xiàn)著外面的藍天、流云、陽光和隨時變化的風，讓人默默佇立，在冥想中和天地對話。

這座白色的穹頂建筑，提供了一個冥想、沉思與體驗時間和生命的空間。當游客抬頭，望向中間巨大的圓形洞口，除了上面浮現(xiàn)的云朵、陽光、藍色或灰色的天空以及一根隨風飄動的飄帶之外，就別無一物。世俗的一切，被洞口割裂為不斷變幻的天空，人只能依賴云朵、光線、天空的變化和風的吹拂，感受時間的變化和晨昏的交替。當雨從天而降，宇宙縮小為一滴滴透明的雨水，世俗的一切被徹底拋離，只剩下生命，猶如蚌殼慢慢打開，心靈伸出觸角，在冥想中開始和天地對話。

入口左側的另一個洞口，因為抬離了地面，從室內(nèi)看不到任何室外的土地，只能窺見室外被洞口切割的樹木。從大海吹來的風，恣意地搖動樹枝與葉片，或急或緩，或輕柔或沉重，發(fā)出不同的聲音；云朵從洞口飄過，陽光時而明亮，時而灰暗。當季節(jié)變換，洞口外的植物也變換自身的顏色，樹葉或脫落，或飄起，或飛散，時間在枝葉之間悄悄流走。人對于自身生命的感嘆，對時光流逝的悲哀，會從靜靜體驗的內(nèi)心升騰而起，讓人久久不能自已。

從這個角度來說，西澤立衛(wèi)是洞悉了生命與宇宙秘密的建筑師，通過建筑的力量，將游客導向一種精神體驗，使得游客在這個空間中，得以暫時脫離紛繁的塵世，趨向冥想與精神。

作為美術館，豐島美術館開創(chuàng)了一種完全不同的展示方式。沒有任何一幅作品的室內(nèi)，讓每個進入其中的游客，多少都會心生疑慮：這個純潔的空間，難道只是為了體驗與塵世的隔絕、時光的流逝嗎？當游客在漫步中坐下來，在圓形洞口的周圍盤起腿，體驗頭頂洞口之外千變?nèi)f化的天空時，會瞬間發(fā)現(xiàn)身體下面潔凈的地面，有微微的小孔，在不斷地冒出一個又一個水珠。

美術館的室內(nèi)地面并不完全平整，而是緩緩傾斜，匯聚到圓形洞口下面那一片有積水的低凹地面。水珠不停地從地面冒出，你還會以為那是施工的防水沒做好，導致地下水從泥土中穿透混凝土底板而不斷滲出的緣故。但很快這種想法就被否定了，因為洞口周圍地面不停冒出水珠的微孔到處都是，這應該不是施工質(zhì)量的問題，而純粹是人為構成。從微孔不斷冒出的水珠，因地面緩緩傾斜而向低處滾動。讓人驚奇的是，水珠在地面上不是滲開，而是像荷葉上的水珠一樣緩緩滾動，從這個時候開始，人們才突然明白建筑師在這里使用了一種特殊的涂料，使得水珠一旦冒出地面，很快就會形成水珠，向低處滾動。

水珠在滾動的過程中，會突然與從另一個微孔里冒出的水珠結合，從而成為一顆更大的水珠，在繼續(xù)滾動中，這顆水珠又會捕獲另一顆，最后越來越大，在向下的滾動中，很快變成了一股透明的力量。這些在地面上不停流動的水，看上去就像一群蝌蚪，歡快地匯聚到低處一片淺淺的透明的水中。有時，雨水從天而降，穿過洞口，在風的吹拂下傾斜著落入室內(nèi)地面，而那根懸掛在洞口邊緣的飄帶，則一直悠然地隨風搖動。

豐島美術館，屬于建筑師西澤立衛(wèi)和藝術家內(nèi)藤禮合作的產(chǎn)物。很難揣測他們最初設計的立意，也許是內(nèi)藤禮水珠的作品啟發(fā)了西澤立衛(wèi)，也許是西澤立衛(wèi)純凈的趨于體驗的建筑啟發(fā)了內(nèi)藤禮。更或許，在豐島這樣獨特的環(huán)境下，他們都有共同的愿望——建造一座遠離都市、不受煩惱打擾，可以自由地體驗自然元素的建筑。

建筑的自然生成

豐島美術館的外觀看起來，就像一個白色的殼體動物，靜靜地趴在一片綠草之中。西澤立衛(wèi)說自己的理念是想表現(xiàn)一顆水滴，但從高處看去，美術館的外形似乎更像是動物柔軟的胃，兩個巨大的圓洞，則讓這個建筑有了立體感以及和天地對應的神秘感。

在一次有關豐島美術館的訪談中，西澤立衛(wèi)談到了這個項目的設計思路，因為場地周圍優(yōu)美的自然景觀，起伏的坡地，使得建筑師在設計中，決定摒棄任何幾何的設計手法，而以一種自由曲線的狀態(tài)，將建筑融入環(huán)境。建筑的輪廓，來自于建筑師根據(jù)場地形態(tài)做出的草圖，這種基于自然環(huán)境的有機設計，大概是回應環(huán)境的最佳方式。

豐島美術館的建造，和一般建筑完全不同，外形酷似山丘的建筑，其縱向長度為60米，橫向跨度為40米，建筑采用了鋼筋混凝土薄殼結構，室內(nèi)沒有任何的結構柱子，而完全依賴于鋼筋混凝土薄殼與周邊地面相交處的受力支撐。結構的設計，在反復的模擬計算中，盡量將建筑的起拱高度降到了最低，從而形成匍匐在地面的建筑形態(tài)。建筑的建造，也和傳統(tǒng)建造方法完全不同，不是采用模板，而是采用現(xiàn)場的泥土，在場地上先堆出山丘形狀，然后在上面綁扎鋼筋，再在其上連續(xù)不斷地澆筑混凝土。當混凝土凝固，再使用挖掘機，從巨大的洞口開始將內(nèi)部的泥土掏空。西澤立衛(wèi)說設置巨大洞口的目的，也是為了方便挖掘機的進入。這種特殊的建造方法，讓人深感驚訝，也讓這座建筑聽上去多少具有一種神奇性。而這個巨大的洞口，沒有覆蓋任何玻璃材料，目的也是為了一覽無余地看到天空，并直接引入陽光、雨水和微風。對于西澤立衛(wèi)來說，這當然也是處理建筑的一種策略，因為，如果采用密閉的方式，就意味著這座建筑需要增加機械通風和排煙，建筑的內(nèi)部可能就完全是另外一種效果。

豐島美術館的外表包括內(nèi)部的地面與天棚，全部采用白色涂料。當人們穿行在美術館一側的小路，那巨大的帳篷狀建筑，映襯著背后綠色的山坡、樹木和風云變幻的天空，此外，建筑自身的白色也帶來了一種純凈感，并和周圍生動的自然景觀，形成一種反差。這種純凈感和柔和的曲線，也可以說是西澤立衛(wèi)建筑的風格和特點。

左右頁圖：這座建筑的生成，契合了設計師“從環(huán)境生成建筑，人怎樣感受空間”的理念，他們巧妙地利用自然環(huán)境，把建筑藝術降低到至簡的地步，營造出一個可供人沉思默想的精神空間。

設置在天棚上的兩個巨大洞口，以及窄小的入口，讓自由的海風得以在內(nèi)部穿越，這些貫穿建筑內(nèi)部的海風，以及不停飄動的飄帶，都在提醒人們海風的吹拂和進入，當人們平心靜氣，閉上眼睛，在寂靜中似乎還可以隱約聽到微微的風聲。

美術館不遠處，在路的另一側，還有一個掩埋在山坡中的白色建筑，那里是紀念品商店，同樣采用了水滴狀的外觀。建筑由一個很小的長方形入口進入，入口的兩側，設置了不銹鋼鏡面材料，從內(nèi)部往外觀看，室外的景色，就完全反射在了鏡面材料上。在正對入口一側的屋頂，一個圓形的玻璃天窗，則給室內(nèi)帶來了明亮的光線。

總體來講，豐島美術館是西澤立衛(wèi)對于如何“從環(huán)境生成建筑，人怎樣感受空間”的一次思考和嘗試；建筑的生成，也并不僅僅依賴于建筑師自身，還來自于和創(chuàng)意的結合。當兩個人都想把建筑、藝術降低到一種至簡的地步，營造一種來自內(nèi)心世界的特殊體驗時，有關這個世界紛繁復雜的一切，最后就轉化為風、水、陽光和空氣。這些日常生活極其常見的元素，被建筑師與藝術家提煉出來，以一種巧妙的方式，構成了這處純凈而充滿魅力的作品。因此每一年，眾多游客不遠萬里慕名而來，就是對這座建筑的非凡境界和魅力的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