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有一位隱于深山,以讀書、寫作、養花種菜為日課的俊潔之士,名喚葦杭——筆者聽聞,不禁悠然神往。莫非世間還有個葦杭耶?遂有此文,擬洗塵心,遙相致意。
——題記
如果把這本《二人禪》(作者葦杭)放在我的案頭,那么無需開卷,就好比臨流兀坐,岸上一個葦杭,水中一個葦杭——那個隨水流不停地抖動、與天光云影及岸芷汀蘭相互疊映、迷迷蒙蒙卻也更加魅惑的葦杭——也是我。都是我。
攜了這樣一本書,在暑熱已退,金風乍起時,沿著河沿兒走走,任風吹羅帶,清波洗眼,疏解疏解淤積五內的那一股子濁氣,打疊起俗事的諸般不堪,一股腦丟到爪哇國里——盡管于事無補,就是精神勝利法,也是要得的。乏了,就找地兒歇歇腳,就著草木清氣、細碎的鳥聲,看樹蔭把日光篩成一小塊兒一小塊兒奇形怪狀的光斑,在打開的冊頁上晃蕩……
“當仲春來臨,山谷的野菜瘋長到極限。山居放養一年,葦杭的心也瘋野如薇。只是,這因《詩經》而知名,古人常食的薇菜,如今已不在大眾野菜之列。薇,即野豌豆。據說可以摘其嫩芽吃,也可以將成熟的野豌豆用來磨面炒著吃。小時候,家鄉田間地頭常見,但沒有人吃它,它結的小豆莢則是我們常常揣在兜里的玩具,掏空莢內的豌豆籽,掐掉尾部,用力吹,就可以吹出各種聲音,有的小伙伴掐出好幾個,并排含在口中吹,小排簫一般。沒聽過哪個小伙伴能吹奏出一支完整的曲調……”(摘自《二人禪》)
讀到這里,我的嘴角不由上翹成一彎新月。
山居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自然我不敢那般矯情,喋喋不休地說或者寫,什么我的村啊我的莊的,仿佛田園牧歌一般。哪里有什么桃花源呢?桃源只在心里。如果我是那個打小就生活在山陬水湄的孩子,一步也未曾遠離,我想我未必會贊美它。即便她的美悄無聲息地滋養了我,但極可能,我是那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我對她的美熟視無睹。而她的諸般不堪倒成了驅動我逃離的原動力。諸如荒僻、落伍、貧窘、愚昧,乃至角落里的臟與亂——一下大雨就成爛泥塘的翻漿路、旱廁里嚶嚶嗡嗡的蚊蠅及那股子惡臭……而后,逃到了城市,被工業文明漂洗,呼吸著霧霾的空氣,把自己塞在巴掌大的“鴿子籠”里,夜夜失眠。傻傻地睜著空洞洞的雙眼,從市聲散盡,街車自川流不息到漸次稀疏,對面樓群萬千燈火也由璀璨而疲憊而瞌睡,直至最后一盞與我同病相憐的燈再也撐不住,啪地一聲——
“ ”了,我卻依舊雙目鰥鰥……直到黑魆魆的窗子再次被日色染白,早起的車子又在窗前馬路上沙沙地碾過……又是一夜未眠!這時,我強烈地渴望回到我曾經的鄉野。藍天曠野間,一條溪澗,一帶野林,一片谷子或高粱地旁,那個簡陋的泥巴墻小院兒,木柵欄的門扉,推開來吱扭作響,率先迎接我的定是那犬吠雞鳴,或者是伸長脖子的大白鵝,略低了頭,扭著蠢笨的身子,氣勢洶洶咯咯咯而來,用鉗子般的利喙狠狠地“吻”上我的腳面——如果打著赤腳穿了露腳面的涼鞋,就有你好瞧的了……
昔日年少輕狂棄若敝履的鄉野,就這樣涅槃為治愈身心的夢中桃源。
那年夏天與胞妹未杭在山間閑逛,兩個人都蹬掉了作繭自縛的高跟鞋,換上了平底兒布鞋。那布鞋不是市賣貨,更不是塑膠底兒,而是娘親在我的央求下,手工做的。用面粉打了漿糊,把一塊兒一塊兒碎布粘在案板上,太陽地兒里曬干,揭起——這兒,有個名色,我們老家叫“打隔帛”。比量了鞋樣,在曬得挺括的“隔帛”上畫好,依樣咯吱咯吱鉸下來,一片,又一片,復制粘貼,直到摞夠鞋底厚。白花其布鑲邊,再用粗麻繩萬線千針嗤啦嗤啦納過。納過的鞋底兒,針腳細密齊整,既有棉布的透氣性又有粗麻的柔韌,兼之納鞋人恰到好處的手勁兒——一雙美觀、舒適、結實耐磨的鞋底兒,是三者的完美結合。這活計通常是茶余飯后,婦人檐前掇把小板凳坐了,一邊嗤啦嗤啦納著鞋底兒,一邊看場。嘴里不時啾啾地攆著偷嘴的麻雀或試圖越雷池的蘆花雞們——晾了一院子的麥子或谷子,不照看好還得了!
那年輕的婦人也許就是那時的母親或鄰家嬸嬸。鄰家嬸嬸早已失去聯絡,不知近況如何。母親也已是古稀之年。而今她老人家縫制的鞋子,于我而言,意義早已超越物質層面,而是如達摩尊者足下的那一莖蘆葦,借以可度脫到彼岸。穿上母親縫制的布鞋,用未杭的話說,一腳就邁回了童年。噗噗噗踏在田土上,蕩起一股煙塵,軟軟的,綿綿的,不但不覺臟污,且心生歡喜。正是初夏時節,陽光不烈。田疇廣袤,觸目都是高高低低濃淡淺深的綠,綠得你不敢凝神諦視。未杭的古怪念頭是,這綠看久了,怕只怕眼睛也被點染成翡翠玉石。未杭一邊發著奇談怪論,雙手環抱著摘來的一蓬蓬的野花兒,野孩子似的,腳下磕磕絆絆,一下被蔓草縈住腳踝,一下又被土埂絆個趔趄——沖口而出的笑語陡然被另一種聲音蓋住。二人對視,不約而同懷著好奇,循聲而去。
繞過一拃高的青苗地,爬過一個野坡,隱在一搭雜木林里,一股野水奔騰而出,受阻于河灘上散漫無羈或坐或臥或欹或側的亂石,水石相搏,汩汩而鳴。
遂樹蔭下揀塊青石坐了,聽水聲。
“看這像不像北京的地鐵站!”
未杭放下了滿懷的野花兒,拿了草棍兒,劃出一道“溝壑”,撥弄腳邊那幾只暈頭轉向的小螞蟻。咫尺之遙,螞蟻大部隊在一叢婆婆丁里鉆進鉆出忙得不亦樂乎。這幾只受到草棍兒劫擾,又忽遭地面“塌陷”的驚嚇,且與蟻群失了聯,急得團團轉。看它們那可憐相,我接口道,“沒錯,要不咋有蟻民一說呢。”
未杭不再吭聲。手中的草棍把剛劃開的 “溝壑”用浮土抹平,又小心翼翼引領那幾只螞蟻歸了隊……
水聲更響了。汩汩汩……一聲緊似一聲,一聲高過一聲。
聽著聽著,遽然有了木魚清磬,振醒塵寰的意味。
出來久了,未免唇焦思飲,便囈語道:“這水邊搭個茶寮就好了!灶火上烏黑的鐵銚子滾著把粗梗老茶。茶煙香氣里,枕河而眠。聽一夜野水漫石灘,再名貴的琴也可灶下當柴燒了。對了,寮前再有個葫蘆架。架上的葫蘆,摘下來個,一剖兩半,既可當茗碗也可充缽盂。山深寒峭,坐禪久了,起座添衣,驚醒半瓢茶水里晃漾的幾點星輝。草窗前不時有點點螢火劃過,映襯得夜愈發沉黑。”說到這自己都被感動了。索性合上眼,靜聽水聲。仿佛就置身于那個想象中的茶寮一般。
水聲卻愈發地響了。
——“咋樣?來不?”
——“別做你的白日夢了!夜里來了狼,叼了你去就更好了……”
她兜頭一瓢冷水潑下,我順手撿起幾顆石子兒丟向她,未杭故意驚跳起來。撲啦撲啦身上的土,不由分說一把拽起我。
“嗓子都冒煙了,等回去喝口水再謀劃你的茶寮吧。難不成你要臨渴掘井?”
未杭自顧自走了。把那滿抱的野花兒,全都撂給了我。一蓬蓬的野花兒在胸前,濃郁的花香在鼻端,我卻一步三回頭,不舍那一條野水。
與那汩汩的水聲就此別過。
不覺又是一年了!亦如不住口嚷嚷城市套路深我要回農村者,卻城居依舊。市聲聒耳,霧霾猖獗,已然安之若素。
忽而得悉這世上還有另一位名喚葦杭者,切切實實在“一個人山居”“讀書”“寫作”“種菜養花”——這些令我寤寐思服、基本等同于癡人說夢的幻想,在她(他)這里,竟然變成了活色生香的現實……我分明又聽見那汩汩汩的水流聲。
莫非……慈慧的造物主憐憫我的肉身鎖在日常的鐐銬里,便施展無邊法力,攝吾一股真神與彼葦杭同棲同止,合而為一,隱居深山更深處。遂得以日月星辰為時鐘,野草閑花做芳鄰,霧靄流嵐當日課,鳥語蟲鳴擬管弦,流水濺濺洗俗慮(純天然的朦朧詩)……
入吾目、動吾情的世間萬象,無非是自己內心的映象罷了。假作真時真亦假嘛。要不《石頭記》中明里有個賈家,暗里就有個甄家;有個賈寶玉就有個甄寶玉。因此紅塵里有個案牘勞形的周葦杭,深山里就有個松窗靜讀、風神瀟灑的葦杭。兩千年前的莊周,打個盹做個夢,夢見蝴蝶,就栩栩然自以為蝶,春光融融中,上下翻飛翩紅嬉翠,擺脫了沉重的肉身而喜之不盡。這兩千多年前的哲人,未卜先知。我讀《二人禪》也是“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莊子的名,筆者的姓,因緣巧合,都是這個“周”字。“周”既不知,便只余葦杭二字而已。
焉知此葦杭不是彼葦杭。
說著蝶,便有蝶落在身旁草叢的一朵靛藍色小花上。輕拈起書便欲撲了過去,躡手躡腳,可它還是拍拍翅膀,飛了。殷勤的風,水面繡縠紋,也順便把我湖綠的棉裙湖水般揉皺;又有無數個風的小分隊在不遠處的灌木叢與枝枝葉葉牽牽絆絆喁喁私語。河水卻非山間野水那般激蕩,貌似巋然不動,也不聞淙淙的水聲。可我知道它在動,在走,在跑,也在跳。高高的楊樹梢兒,鳥雀在啁啾踏跳。許是有葉驚秋吧,不時有幾片半黃不黃的葉子,悠然而下,滴溜溜跌在水面,幾經沉浮,漂流而去,渺不可尋。
眼前景物歷歷分明,我清醒著呢。我這也算不得囈語。我心念的那個葦杭,與肉身的職業、地位、性別等外在的標簽無干,而直抵心靈之光。
世象無非自心的外在映象。我這,即是臨流照影,也是舉杯邀月。筆者、未杭與葦杭,卻原來也是花間一壺酒,對影成三客。
(葦杭,原名周旭東,哈爾濱市作家協會會員。上世紀90年代有詩集《愛之花》(合集)問世。散文作品散見于報刊雜志。有作品收入《散文中國》及天涯散文天下十年精選集《稻草人的信仰》等選本。)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