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榕
公羊學,即研究《春秋公羊傳》、解釋《春秋》的學問。作為研究今文經學的重要典籍﹐《春秋公羊傳》曾于漢武帝﹑宣帝時期廣為流傳,但三國之后古文經重新盛行﹐很長一段時間里,《公羊傳》落入了比較冷清尷尬的境地,一直到清代才終于復興。
《公羊學引論》是著名儒學家蔣慶先生一部影響深遠的著作,他以獨到的見解,對古文經進行了批判,其中部分觀點可能有些過激,但是他對于今文經學的解讀的確值得研究。近代以來,由于政治制度和形勢的變化、外來思想進入等因素的影響,公羊學日漸式微。在陳柱、熊十力等學者研究的基礎之上,蔣慶先生的《公羊學引論》對于公羊學的歷史觀、社會構建等方面都有探討,撥亂反正同時積極將公羊學同現代哲學相結合,為長久以來被輕視的公羊學正名。
一、政治儒學與非政治化的儒學
在《公羊學引論》的第一章開篇,蔣慶先生就明確提出,公羊學是區別于心性儒學的政治儒學。
蔣慶先生認為,公羊學的“制度性的焦慮”,其根本是對政治本身的價值、制度的設立、規范及其改進的思考。這也是它區別于后世儒學的重要特征:后世以宋明儒學為代表的心性儒學更多地關注人的思想、存在、生命和人格等問題,即人作為個體的道德和自我思考及在社會中的位置行為,其直接的政治性并不強。而公羊學作為一種政治哲學,將個人思考上升至社會思考,致力于討論和解決社會整體的構架和制度問題,關心國民全體作為集體的生存和發展狀況,其關注的問題是整體性的、社會性的,直接立足和適用于政治。
政治儒學與心性儒學一樣,都以“仁”為核心。然而公羊學與心性儒學不同的一點在于,它主張在社會制度而不是個人修養中來完善“仁”。公羊學最終目標并不是實現個人的人格升華,而是改制、立法、推動社會制度的發展完善。
緊接著在下一章節,蔣慶就強調了:“公羊學是政治儒學,而不是政治化儒學。”所謂的“政治哲學”,是指關注、探討政治并應用于政治的哲學,其自由發展,不憚于對當前政治形勢提出評點和批判;而儒學的“政治化”,則是喪失人格的,它不再具有自由地對現存制度進行批判和規劃更好制度的能力,淪為當前政治的附庸,只能為統治者的利益服務。
依照蔣慶先生的觀點,傳統儒學在發展過程中出現了異化,最初的政治特征丟失,逐漸趨于政治化。政治化的儒學將君主絕對化、將君主制度神圣化,脫離了儒學最初的理念。公羊學并沒有走上這樣的道路,作為一部解釋《春秋》且成書年代很早的作品,它很好地繼承了早期儒學發展的批判精神,敢于批判政治制度、社會問題,更重要的是,它在批判的基礎上提出了對于歷史發展的大膽構想。
二、三世說:公羊學的歷史發展與政治理想
作為一門政治儒學,公羊家在貫通天人的基礎上建立了一套很有創造力的政治秩序學說——大一統說。“大”,即尊大,“一”為元,“統”則為始,“大一統”是自下而上的立元正始,符合公羊學對于“內圣外王”的解釋。
將公羊學高層次的發展目的建立在大一統的基礎上的,是“張三世”學說。這種學說始見于《春秋公羊傳》,是公羊學歷史哲學的核心觀點。
公羊家提出三世說,是以孔子誕生為基點,假托《春秋》,自隱公至哀公十二世的歷史為三個不同的歷史時期來表達孔子的歷史信仰。所謂據亂世,即衰亂之世,是人類歷史演進的第一階段,政治經濟發展水平低,社會矛盾尖銳;升平世,即穩定之世,社會秩序較為平穩;太平世,即理想社會,也是公羊學的最高政治理想,是人類歷史演進的最高階段,社會經濟發展水平高、政治制度合理,人民安定幸福。
這種烏托邦式的政治理想在東西方的哲學中都有所體現。然而在實際的歷史發展中,歷史的車輪總是在據亂世和升平世之間來回滾動,《春秋》所述十二世的歷史亦是一世比一世亂,而按照三世說來看,當是一世比一世治。
因而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三世說雖是公羊家基于對歷史發展的觀察和分析而形成的,然而它依舊是作為信仰存在的、高度理想化的政治理論,而不是歷史事實,蔣慶先生在《公羊學引論》中表現出的意圖超越歷史理性的觀念并不切合實際。
雖說如此,三世說在歷史發展中依舊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它傳達了希望,在身處亂世的人們了解到亂世中就已經孕育了盛世的種子;標榜三世說的公羊家強調太平大同的理想,這是儒家的政治觀念中對人的最終關切,令人們在黑暗的時代里也能夠抱有信心。
三、《公羊學引論》的政治批判
在蔣慶先生看來,歷史的演進不盡然合理,比起邏輯推論,他更愿意把公羊學的政治目標當作一種信仰去把握。但是,這種希望的實現需要經過長期的歷史發展,在其顯露曙光之前,我們很難證明其確實難以、或確實可以實現,這也正是所謂“實踐哲學”中實踐二字的重要性。
在蔣慶先生的觀點里,公羊學關于“內圣外王”的解讀是與傳統儒學不同的。宋明理學等儒學強調的是“內圣”,“內圣而外王”是一個遞進的過程,先自省而后發于外。而蔣慶認為,“內圣外王”的“王”應讀陽平聲,不是動詞稱王,而是名詞王者,“內圣”與“外王”實際上是并列關系,內有圣德,外施仁道。
我個人并不認同這一點。我認為,“內圣外王”應當是一個遞進的過程。作為公羊學人生理想的“內圣外王”,確是一種崇高的境界,但《公羊學引論》中對于如何達到這種境界并沒有比較詳細實際的闡述;且在我看來,達成“內圣”和“外王”都有其一系列必要條件,但是在這一系列達成“外王”的條件中,“內圣”實際也是包含在內的,兩者或多或少都會含有一定的條件關系。
除此之外,蔣慶先生還在《公羊學引論》中表達出了顯著的構建新的社會制度的愿望。在他看來,公羊學應當能夠與和現代哲學和政治理念相互結合,以發揮更大的現實作用。這種立足實際討論政治和改變的態度正是公羊學一貫傳承的,然而這也讓他的行文和對一些典籍、概念的解釋闡發多了一些過于理想化的色彩。